卜乃夫(筆名無名氏),江蘇南京人,現年七十一歲(一九一七年生)。北平俄文專科學校畢業。曾任西安華北新聞主筆,上海真善美出版公司總編輯。重慶掃蕩報、貴陽中央日報、香港立報記者,台灣國立成功大學文學講座。現任舊金山中山文化學院名譽教授,當代中國研究所研究員,作品有小說、散文、詩歌、評論、演講、報導文學,約卅冊。代表作為江河小說「無名書」約二百六十萬字,六卷。
我第一次呼吸這樣奇異的香味。它是幻?是真?是月亮花的夢?是月亮的夢?是月亮內酒神和柏拉圖山的夢?是星星的夢?是沒有一滴水不苦的星星峽的夢?還是我睜開眼睛看見的——一個醒覺的、完全由香味編織的夢?我的眸子是蜘蛛?我的鼻翅是蜘蛛?在織一幅芳馥的羅網?不斷呼吸、編織,讓每一縷香味、誕化每一條又紆又細的絲,梭織成一傘無始無終的美麗香網。網中,一次又一次我捕捉那尾透明的魚——生命——那最原始的時間第一秒。
這香是空?是靈?空?不空?它促空間由無情慾化易有情慾,又從有情慾回歸無情慾,一派神秘的輪迴。一隻蘋果是空間的情慾結晶。它卻無果,沒有結晶。它是一片純空間,一個縹緲芬芳的空間,可又是絕無綿延的空間。一剎那間,空間彷佛移化為膠片上反映的太陽內的米粒狀,又小,又具無限膨脹性。這香味確有空間,卻無鍊鎖反應,它是印象派的音樂,德比西的鋼琴曲:「水波盪漾」,那種特殊的和聲,古希臘的和聲,一瞬息間,十朵百朵音符雨點樣落下。稍稍不同是,德比西的雨點似同時灑落,蘭香則偶落一個雨點,迅又一點化十點,百點,彷彿滿室皆香,這十點百點速又煞止,消失,只剩餘音嬝嬝。過一會,又是一陣新雨點……
是夢香,少女眸子香,雲彩香,蝴蝶香,終是地球香。
一個字在我腦海響,一個音在思想亮。是一個最古的字,極平凡的字形,被無數「重複」磨破意象,這一秒,它卻突顯大紅大綠的新鮮,宛若一片華麗色彩,忽然衝破初春綿綿陰雨。從前,我一聽此字就煩,一見它就膩,現在,它乍與真形結合,似一穹薄暮天空驟飄鮮麗綢綵,眩目之至。我看見的不再是字,而是一個無限瑰麗的植物肉體——花的肉體。
不該說肉體,它不是與任何肉體起糾葛的生命。它是一種絕對空靈的香存在。它無葉無色無形無體無綠無紅。它只有一個生命符號——
香。
它的真形,活於無形。它的真生命,棲息在一種超越任何骸體的氤氳,而且絕不是重複的氤,有鍊鎖反應的氳。它厭惡太迅速的閃電回應。它的靈魂不是綿延體,是遠遠看去的點點桃花,一點點的,一斑斑的,每一點與另一斑之間,無連無繫。它不是固體,是一種氣體——氣體物質。不管怎樣,我捉不住它。捉不住它的香。儘管苦心尋覓,也不能主動呼吸到這香。這是捉迷藏。你真找,它沒有了。你疲於追覓,它卻突然撲入鼻翼、懷內、髮上、思想中。可你才醒覺的意識它,它倏又閃開了。正似夢體,你有意尋,它的船從不靠岸——你,但港口沉入失望時,船卻來了——夢來。
啊,蘭香!我真是偶爾得之。我靜觀這朵蘭花,婷婷舒展於紫砂花盆內。
還是正式開花首日。
這是它的梗,燈心桿的細長梗那是它的瓣,帶黃水仙韻味的花瓣。這是它的色,鮮色。那是它的紅點,蝙蝠一點紅。上面是它軟蠶蛾的捧,中間是它的小小鼻。下面是嬌媚的舌,左右是平平一肩,但哪裡是它生命的生命的生命?那永遠不能捕捉或靜觀的靈性?
這個,我望不見、聽不著、摸不到,甚至有時也呼吸不到。只能用靈呼吸它的靈。不,用我的韻翕吸它的韻。這不是綠色植物,是音樂植物,是鋼琴植物,而且必然是蕭邦型的植物,或德比西式的植物。它的靈苗正是蕭邦或德比西的那些夜曲。可是,它又比夜曲更氤夜曲味,蕭邦和德比西的,還太綿延,太倚賴形式。它的香不是綿延的,翛然而來,翩然而去,倏然閃爍,倏然逝去,比薔薇花瓣輕。比霍甫特曼的「沉鐘」重。常常的,即使它縹然消失,餘香——香的無形尾巴,卻風箏樣,向你靈犀天空上升,形成不倚賴任何香味的韻,沒有任何形象的真綿綿,那種阿賴耶識似地綿續不絕如縷。
就這一朵!從千萬朵挑選出的。藝蘭者經過怎樣的苦工?看草素、看草蟲、看筋、看殼、看架、看色、看暈、看瓣、(看荷花瓣)、看梗、看舌、看蕊、看蕙蘭蕊、再論品。千看百望,千論百品,才栽培出這千嬌百媚的一朵。
它有那麼雅緻的兄弟姊妹;汪字,憲荷,萬字,綠雲,老文團素,天興梅,翠蓋、白佩、翠一品、雀梅、關項、程梅、金㠗素、溫州素、丁小荷、大陳字……這些兄弟姊妹,沒有一個不是,百看千看,百論千品出來的。
我凝坐蘭室,靜觀這朵蘭花,如古代道士夜觀天象,雖然滿室只這顆美麗星星,我卻如置身滿天星斗。
我靜觀著、沉思著。
我記憶:杭州過去一些春天,有一次蘭花展覽會,曾見一盆「綠雲」,所有蘭花中最名貴的。在嬌媚的綠色翠雲草簇擁中,只寥寥數莖,僅三四寸長,比一切蘭葉都短。據說三四年才偶爾開花一次。每開只一朵。平日培植,卻費盡千辛萬苦,稍一不慎,迅即夭折。就這一盆,這一朵,當時曾有人出卅兩黃金,主人還不肯賣哩!
我總覺得,這是玩物喪志。
現在,我第一次徹悟,從它香韻,可以恍悟真正的東方靈體。
假如它的葉子再長三四寸,或再多開兩三朵,或每年開花一次,或花瓣稍少幾瓣,或壽命再長點,不那麼容易夭折——假如有了這些「假如」和「或」中的一個或幾個,那麼,它就不會那樣特殊名貴,當作奇珍異品了。
我想起埃及女王克理奧帕屈的故事。有一個歷史家說:假如她的鼻子短個兩分,古羅馬史就要重寫了。
地球上少有比這更小的一朵花,沒有比這更高貴更幽香的花。這小小一朵,三四年偶開一次,卻賜我一瓣瓣永恆高貴的奇香異韻。
這小小一朵,有人視它比生命還珍貴。
藝蘭者含辛茹苦,選成培就這一朵,卻三四年只綻一次,花開時,須麗日薰風,才香。陰天、雨天、寒天,不香。賞花時,人太多、太囂雜、人體汗水氣味重,會礙香。蘭室不宜煙、酒。不能滲雜味,嘈聲。須窗明几淨,光潔無塵,觀賞時,最好先齋戒沐浴,毫無酒肉氣、汗氣、體氣,這才相得益彰。
這天下午,湊巧天朗氣清,風和日麗,西泠印社蘭室闃無一人。我獨享一室空靜。坐在鑲山水大理石的紅木太師椅上,欣賞黑漆紅木茶几上一盆蘭花,雖不是「綠雲」,也算名品,好像是「翠一品」。賞著賞著,漸漸合目,覺一縷幽魂,隨一縷縷幽香,忽顫忽滅,終於縹縹渺渺,不知羽化入太虛何境。
遇花、植花、賞花,功夫幾如造座萬里長城,清規幾如摩西十誡。
人們辛苦了,等待一千或一千四百四十日後,才偶然遇一陣江南春晴、南風,享受這麼半小時或一小時。
江南春分,只偶有幾天薰風拂面,煦陽宜人,接著,天氣大變,轉陰雨奇寒,活埋了那片名貴芳香。
辛辛苦苦,人們等候了這麼長久後,究竟等待些什麼?
只為這片偶由薰風送來的飄忽的芳香。
千香萬香不要,為什麼專等這一塊?
它究竟帶來什麼?人究竟珍惜它什麼?
是那麼一點韻?閃光?一芽智慧?一瓣象徵?生命中最神秘最倏忽的?
生命是不是需要一點真崇高的香?比一切香更高貴。
用它滋養宇宙靈性?地球韻致?一切神祇能不能給我們這點香?韻?
是這樣純粹,潔淨,雅緻,真醇,似乎比一切神祇更香。它洗滌我們,創造我們生命萬流,彷彿從中找到最高源頭。
我深深靜觀,呼吸,沉思。整個生命,此刻全集中於這盆蘭花。它的花、葉、梗、瓣、捧、肩、鼻、舌,似化為我自己的四肢、胸膛、肩膀、鼻與舌。
不知不覺,漸漸的,我恍悟廿幾年來,我所找尋的永恆,不正類似這點芬芳?就那麼一滴、一剎、一閃、一忽,卻又儀態萬千,幻成我無窮無盡的生命大海?
一切正從這一滴來。
正是找那找不到的,抓那抓不住的,看那看不見的,聽那聽不著的。總有那一剎,一陣清麗南風,我的靈翅偶然呼吸到它——是永恆、是銀河系最高色、最強音。
一千次中,九百九十九次沒有了,終有一次,它出現。那一剎……
我默觀、潛思、欣賞,沉入它舌苔的紅點。那掩映於透綠嬌嫩的翠雲草的蝙蝠一點紅,紅得這樣幽雅,沉潛,像個隱士。漸漸的我又一次聽見了,(不是呼吸到)——它的異香,那是芬芳天籟。
不,是道體香味。它忽明忽滅,忽浮忽沉。像含羞草,我才用呼吸接觸,它倏然闔閉。
比朝露鮮,比電光蝶輕。是一滴淡淡口紅?一星芬馥珠粉?一顆綠葉搖墜雨滴?是一炷綠?一芽蛾翅,一斑夢痕?我在醉?醒?坐?走?我是露水?蝴蝶?口紅?珠粉?雨滴?夢痕?我是綠?非綠?
龍井茶香在口。薔薇花香在鼻。幽蘭花香在——。
恍恍惚惚撲來,如一葉葉花瓣墜臉、肩、身。不是花香,是芙蓉鳥語,不,是蘭花妙籟,是蘭語。
我聽了一下午蘭語。
望著,彷彿變成一個有眼卻無視覺的存在。不,我是一盆靜物,那盆蘭花倒張著兩隻粉紅眼睛,以粉紅視覺深深注視我,賞我,深深的、深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