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國 八 十 六 年 一 月 十 八 日 , 台 灣 史 一 代 宗 師 林 衡 道 乘 鶴 西 返 , 留 下 等 身 的 著 作 和 無 限 的 追 思 。
林 老 出 身 台 灣 世 家 , 在 日 本 據 台 時 期 曾 在 原 鄉 福 州 、 家 鄉 板 橋 和 留 學 地 日 本 三 地 都 居 住 過 相 當 長 的 時 間 , 本 身 即 充 滿 時 代 的 印 記 , 台 灣 光 復 後 又 出 掌 文 獻 會 , 精 研 台 灣 史 料 與 史 蹟 , 親 身 的 經 歷 與 所 學 兩 相 印 證 , 更 使 林 衡 道 講 古 述 史 猶 如 時 光 倒 流 , 歷 史 便 在 我 們 眼 前 活 了 過 來 。
光 華 元 月 號 的 「 青 春 常 伴 古 蹟 行 : 台 灣 活 字 典 林 衡 道 」 專 題 策 劃 已 久 , 對 恩 師 一 生 的 志 業 、 貢 獻 和 心 願 報 導 得 相 當 細 膩 , 林 老 口 述 的 「 台 灣 簡 史 」 更 是 如 同 他 當 年 帶 古 蹟 考 察 一 般 , 把 一 部 三 百 年 的 台 灣 開 發 史 講 得 活 靈 活 現 , 彷 彿 睜 開 眼 睛 就 能 看 到 他 胖 大 卻 走 得 飛 快 的 身 影 , 卻 再 也 沒 想 到 , 專 題 甫 一 刊 出 , 久 受 病 磨 的 恩 師 病 情 便 突 然 急 遽 惡 化 , 匆 匆 離 開 了 這 個 他 所 摯 愛 的 人 間 。
林 老 師 一 生 重 視 真 理 與 真 情 , 他 熱 愛 歷 史 , 可 能 也 因 歷 史 就 是 過 去 事 實 的 紀 錄 , 我 們 便 以 這 兩 篇 他 與 歷 史 一 生 的 交 會 來 紀 念 這 位 可 愛 的 史 學 家 , 卻 想 起 他 搖 頭 說 : 「 夕 陽 無 限 壞 ! 」 的 幽 默 而 無 奈 的 表 情 , 不 禁 潸 然 淚 下 !
林衡道青少時期都在日本度過,受日本文化影響頗深,舉止行誼和會面的日本賓客無分軒輊。(薛繼光)
「小時候看芭蕾舞劇。我最喜歡『瀕死的天鵝』,劇情描寫一個歐洲的歌星,人老珠黃,體弱不能唱歌,但是她只要受到邀請,到了舞台還是唱得很好,有一次,有人邀她表演,她唱了一首『瀕死的天鵝』,在落幕時倒下吐血而死。我受到很大感動,我希望自己也能做『瀕死的天鵝』,為我鍾愛的古蹟事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林衡道先生訪談錄》(國史館出版民國八十五年十月原文稍有變動)
十一月間,八十二歲的台灣古蹟專家林衡道一大早就起床了,他今天的行程是與內政部史蹟維護科十數位史蹟委員,一起到新竹火車站探勘,由於高速公路塞車,一行人經過三個小時車程,才勉強來到新竹火車站。
跟過去數十年探勘古蹟的裝扮一樣,林衡道教授出門時依舊是那出名的「正字標誌」:一個天藍洗衣粉塑膠提袋,一雙灰樸樸的大皮鞋,不同的是,畢竟是八十幾歲的老先生了,當痀僂著背,一手拄著柺杖、背後帶著「小跟班」護士的他出現在眾人面前,有人還是大吃一驚。
一位計程車司機眼見心目中向來活力十足、健步如飛的林衡道,居然已如此老態,不禁跑過來攙扶他,「教授,您怎麼變成這樣?跟電視看到的都不一樣?」這位民眾一點也不掩飾他的觀感。「是呀,電視都會騙人,你不知道呀!」林教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平靜的表情,讀不出他的心裡在想什麼。
日月一照,星星無光
當探勘史蹟的諸位委員在火車站內四處瀏覽,體力看來有點不支的林教授則靜坐在火車站長椅上,如此的「低姿態」,卻仍逃不過媒體的新聞眼,當聚集採訪的各家記者發現了他,不待主辦單位引介,大夥兒便蜂擁而上,詢問林教授意見。
「如果新竹火車站確定要保存,那請問林教授該歸第幾級古蹟?」一家廣播電台的記者問道。「第三級古蹟,」林衡道不假思索地回答,隨著新聞現場,林衡道的意見被播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探勘活動結束,大夥兒要打道回台北,當遊覽車的引擎發動,地方上一位負責古蹟的官員急急地跑上車,跟眾位史蹟委員表達意見。
「各位教授,請千萬別將新竹火車站劃為縣市政府管的三級古蹟,地方單位無人無錢,請教授們斟酌,要列,就列由省管理的二級,或由國家管理的一級古蹟,」他氣急敗壞地說完後下車,彷彿了了一樁心事。
地方官員是擔心林衡道教授「說了就算」嗎?在古蹟界,八十二歲的林衡道是否「寶刀未老」,還有一言九鼎的力量?探勘的活動中,一位記者笑問其他專家學者,凡是古蹟相關活動,只要有林衡道出現,其他人都沒戲唱了,在媒體的眼中,全成了配角?「我們是星星,他是日月,」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籌備處主任黃富三笑著形容說,「日月一照,星星無光,這是必然的,」這就好比幾十年來在探勘古蹟活動時,林衡道每次都要吃上兩個便當,一直令人稱奇的食量一樣,「他是航空母艦,我們是潛水艇,相差的噸位太多,沒得比,」黃富三形容。
板橋林本源邸園的白花廳,是林家的客廳,前為川堂,後為花廳,中設戲台,外髹白漆,間以梅蘭竹菊等花木故名。林家花園在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年)動工興建,是林衡道曾祖輩林維源所建。(王國璠提供)(王國璠提供)
活生生的現代台灣史
黃富三教授的形容或許不會太誇張,在台灣史蹟界,論起對各大小古蹟熟悉的程度,林衡道無疑是其中翹楚。原先在大學專攻經濟的林衡道有「古蹟仙」、「台灣活字典」、「台灣史蹟百科」等稱號。
林衡道,生於民國四年,為板橋林本源家族後代。清代台灣拓殖史裡,板橋林家跟霧峰林家是台灣最具影響力的兩大家族。板橋林──崛起於清中葉的台灣,來台始祖林平侯以經營米穀及墾地致富,後經國華、國芳,維讓、維源兩代戮力經營,既成漳洲人的精神領袖,也成台灣最富有、最具影響力的家族。林衡道即屬於林維讓這一支,為林家大房之後。
跟那個年代富豪家族的經歷一樣,林衡道八十年來走過的歲月,交雜著中國、日本、台灣等情結,本身的經歷就是一段活生生的現代台灣史。
他出生於東京,滿月後就被送回福州,由祖母撫養,八歲回到台北,就讀樺山小學,五年級又被送到東京,念只有日本貴族才能就讀的成城小學、中學,一直到日本東北帝國大學畢業後,在東京就業,光復後才回到台灣,他的少年及青年時光,可說是在日本度過。
當時,台灣已是日本殖民地,而林本源家族在清廷割台後,為了逃避日本人的糾纏,舉族遷至廈門,加上林衡道祖母家是福州望族(祖母是清太傅陳寶琛的妹妹)。青少年時期的林衡道多次往來台灣、大陸與日本之間。這一段經歷,在過去解嚴之前,林衡道不大願意提及,在最近台灣歷史重新被探看的風潮中,林衡道始公開訴說他的青少年經歷。
老式西裝、大皮鞋、洗衣粉提袋的行頭,已成林衡道的註冊商標,在跟著他探尋台灣古蹟的學生口中傳頌不歇。(薛繼光)
國家意識分裂症
例如他在今年十月、國史館出版的《林衡道先生訪談錄》中,提到他記憶中的五四運動。那年,他才五歲,福州的學生在南大街遊行,僕人帶他去看熱鬧,他看到學生成群結隊用福州官話唱「五月九日,五月九日,勿忘我國恥,二十一條約,誓復國仇,請看我鐵血。」經歷了七十餘年的歲月,這些話在他口中念來,仍然明白曉暢,彷彿遊行的學生剛從眼前走過。
他還記得,遊行活動時,學生將福州最大布莊的王老闆做成紙人模樣,在最熱鬧的街頭,放火燒了,只因為王老闆賣日本人製的布。這件事情使他深受刺激,「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中國人的劣根性,怕外國人,打自己人,」林衡道說,在回家的路上,帶他去的僕人對他說,「你有台灣籍,你是日本人,你身上穿的衣服就是用日本布做的。」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是日本人,「對我的刺激很大,」林衡道說,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中國人。
小學時,林衡道被送到台灣讀書,寄養在一位日本恩田老師家裡。有一次他從學校回家,恩田老師在黑板上寫著「日本人、台灣人、朝鮮人、支那人」幾個字,寫完後問他,這四個人裡,哪一個最偉大?林衡道心想,如果不回答日本人一定會被罵,於是就回答:「日本人。」沒想到恩田聽後大怒,「你說什麼?天皇陛下最偉大!」林衡道說,這種沒有邏輯的答案,顯然是老師故意找碴,由此可見殖民地的人民沒有地位,即使是林家雇來的家庭教師,只因為他是日本人,就有權力質問主人家小孩的國家意識。
林衡道自述幼時的心路歷程。「來台灣以後的我,呈現一種國家意識的分裂症,在福州我原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到台灣以後,大家雖然說我是台灣人,但是我又不會講台灣話,寄養在日本人家裡,吃的是日本食物,穿的是日本和服,但我又的確不是日本人,所以我一直覺得沒有歸屬感,」他說。
林衡道不喜歡昭和時期興建的建築物,認為帶著軍國主義遺蹟——戴著「帝冠」帽子的中山堂即是一例。(台北市文獻會提供)(台北市文獻會提供)
三重文化洗禮
雖然出身於大家族,林衡道也無法倖免於時代的影響,在台灣、大陸、日本三地,終歸都是游離的「邊緣人」。但是相對來說,比起同一時代的人,林衡道的家庭背景,顯然也讓他有更多機會,接受各種文化洗禮。
「我在日本念書時,時常在暑假回國途中坐船往來於基隆與福州間,……當時大阪株式會社的湖北丸(船名),下午六點從基隆開船,……大正年間北海岸還沒有公路,從基隆到淡水要坐人力臺車,……搭船時可以看到沿岸風景,也可以看到七星山、大屯山、竹子山,慢慢的天暗下來,只看到滿天星斗。天亮以後,就可以看到福州海邊的白犬列島,福州沿海的島嶼都是石頭形成的,不像台灣,是土堆成的,……船進閩江之後,就會看見一塊大石頭,稱為『金剛腿』,過了幾個彎,又到了馬尾『羅星塔』……。
『金剛腿』得名是因為石頭的形狀很像小腿,抗戰時,國軍怕日軍登陸福州,將金剛腿打碎,用碎石去填閩江口,金剛腿就消失了,羅星塔,一般市井小民稱『無心塔』,據下人說,以前塔裡有寶藏,與番仔通商後,番仔將寶藏偷走,所以稱『無心塔』。……」
「剛回台灣時,我感覺台灣話很土,例如自己的父母稱『阿爸』、『阿母』,跟福州官話『爺』、『娘』相比,實在土得不得了,又如『後面』說成『卡春後(台語:屁股),』福州的讀書人絕不會如此說。……當年在福州,人們都穿中國衣服,偶爾有人穿洋裝,也都是南洋回來的番客。台灣人也是穿中國衣服,但是很土,袖子做得很短……」
這兩段林衡道的自述,由己身經驗帶入當年的風土傳說,前者可以反映民國十幾二十年間時台灣與大陸交通的情況,後者可看出光復後初來台灣大陸人的第一印象,典型的「林衡道敘述風格」,為當年留下了第一手史料。
但是他個人認為,自述會混入個人的價值判斷,對歷史學的幫助,是極為微小的,對文化史的幫助卻很大,透過當事人的回憶,我們可以清楚知道生活演進的過程,也能瞭解當時人的思考模式,對人類學尤其有用。
(左)荷蘭及鄭治時代,曾被當作商業及行政中心的赤崁樓,是林衡道認為台灣最有看頭的古蹟。(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田野調查的先行者
林衡道在光復之後回到台灣,除很短一段時間在糧政單位任職外,從民國四十一年到六十八年為止,近三十年的光陰,都在台灣省文獻會工作,由委員、副主任委員,一直晉升到主任委員。
文獻會任職期間,他「因為光復後心情『鬱卒』,」開始走遍台灣大小鄉鎮,到處去看古蹟。
林衡道在日本帝大原先念的是國史學科,後因「發現念的都是鑑定紙張及墨的年代等『雕蟲小技』,不是男子漢、大丈夫該學的事情,」他說,因而轉讀經濟學科,沒想到回台灣後,致力最多的工作,還是跟人文學問有關的史蹟研究。
說起他為何會走入研究古蹟這一行,林衡道指出,他一向喜歡旅行,中學念書時,又受到日本民俗學者柳田國男的影響,閱讀了不少日本民俗論著。在大學畢業以前,他最大的志願是研究日本一百二十多代皇陵,因為他認為從這些陵墓建築、看管陵墓的村落「陵戶」等變遷,最容易看出日本社會文化的演進。研究皇陵的心願終究未圓,但是後來在台灣探訪古蹟的經歷,卻讓他為年輕未圓的理想得到些許補償。
一直到現在,林衡道喜歡旅行、愛探訪古蹟的心情始終未變,「幾年前開刀,在病床上知道長安西路發現了一處新古蹟,晚上根本睡不著覺,一心想要快點好起來前去勘察,」他說。
或許也就是這樣的熱情,使他能從青壯時期到老年,數十年來年踩著他的大皮鞋,提著他的洗衣粉塑膠袋,一步一腳印的踏遍全省大街小巷。民國五、六十年間,台北一家出版社,將歷年來他探訪古蹟的心得如《台灣的歷史與民俗》、《台灣寺廟大全》、《台灣勝蹟採訪冊》、《台灣歷史百講》等陸續出版,這些有系統整理臺灣鄉土勝蹟的著作,奠定了林衡道在史蹟界的「大老」地位。
承續日治以來的舊慣(風俗習慣)調查、文化誌的遺風,林衡道講解歷史,喜歡從生活經驗出發,舉凡古建築、寺廟、祠堂、書院,乃至河流、街道、地名、水果、小吃等物產的由來、傳說及掌故等,「台灣史事在許多串接的、生動的故事脈絡間,由林衡道教授組構成一張歷史之網,」華梵人文科技學院建築系主任徐裕健說,聽眾覺得有趣,不自覺地被帶入台灣史事的領域。
淡水河畔的大稻埕,台北橋位於圖中的左前方。清咸豐十年(西元一八六○年),大稻埕為通商口岸,岸邊洋行林立,附近也是領事館設立地帶。(取材自《台灣百年攝影展圖錄》)(取材自《台灣百年攝影展圖錄》)
說故事高手
「林老師是台灣古蹟研究的啟蒙者,」文化大學建築及都市設計系副教授李乾朗說。這個「啟蒙者」不僅博覽群書,博聞強記,更有豐富的生活經驗與敘事能力,再古舊的事務經他講解起來,都成了活潑新鮮的當代記憶。
文化大學史學系教授蔡相煇也對林衡道說故事的能力記憶深刻。他表示,當年他跟著林教授研習,學員們搭火車要到板橋,林教授「機會教育」,一上火車就唸了一段民諺「火車起行嘟嘟叫,艋舺閣過是板橋(萬華過去是板橋),板橋查某水閣笑(板橋小姐又漂亮又微笑),返來離某呼伊招(回去跟老婆離婚讓她招贅算了)。」當年火車開通時,台北居民雀躍的畫面,立刻活靈活現。
又如在國史館的訪談錄中,林衡道講到他幼時住過的福州著名古蹟「三坊七巷」,他觀察到了「明朝厝」與「清朝厝」的差別在明朝厝地基的石頭很大(鋪在廊沿的石頭甚至有榻榻米大),但到清代,石頭就變小了,到了現代的房子,則連石頭都沒有了。
或許是為加強印象,他引用十九世紀馬爾薩斯的《人口論》為理論依據,說明福州房子的石頭為何不見了。「人口論是說人口的增加呈幾何級數,糧食的增加呈算數級數,糧食的增加,一旦趕不上人口增加的速度,就會發生戰爭、災害,最後導致人類的滅亡。這個理論引來眾人的批評,但是如果馬爾薩斯不講人口與糧食的比例,而講石頭與人口的比例的話,就是一個正確的理論,因為從『三坊七巷』的情況來看,福州房子的石頭的確是因為人口增加而消失了,」林衡道說。
對林衡道的觀察,建築學者或許有不同看法,但是就好比講解福州房子的變遷一樣,林衡道在講解古蹟時,經常用一些看似不相干的比喻來輔佐解釋,「歷史,要憑追憶及體驗來認識他,」林衡道說,若不運用一些人類學及民俗學的材料,光講些年代、人名,大家哪會有興趣?
坊間可見的林衡道著作頗多,多與古蹟有關。其中《前夜》,是林衡道少見的長篇小說。甫於八十五年十月出版的國史館《訪談錄》,是最新的一本著作。(薛繼光)
大中國史觀?
林衡道善講古,能旁徵博引,其中總帶著一絲頑童似的幽默,他曾說起民國六十年間辦史蹟研習會的一段經歷:「當時,每天早上學員必須做早課,唸蔣委員長訓話,學生向我要求不要讀訓話,改成早上散步好嗎?我沒回答,第二天,我要秘書貼出佈告:『結訓要考總統言論,首獎兩萬元』,再也沒有人來抗議,反而大家都拼命唸早課。」當他說這些故事時,從來不管旁人是笑翻了,或是無法認可、譏諷等表情,林衡道究竟是在說明,或是議論當年?旁人絕對看不出他在當年的心境,這也是典型的「林衡道風格」。
李乾朗認為,林衡道對台灣史的貢獻,代表了日治到光復之後,以「大中國意識」為主導的台灣史觀,「從日本人將台灣當作荒島、文化不興之地,到國民政府來台之後的中國觀點,」他說,林衡道正是從日治「過渡」到民國的代表人物。
詢問林衡道對此觀點的看法如何,他淡然笑道,大凡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時代氣氛,他講解古蹟、議論人事,很難不受當時氣氛的影響。「我以社會、經濟學的觀點來談論歷史,『成王敗寇』,要說沒有意識是不可能的,」他承認,如果真要談「意識型態」,他的確是「偏向大中國情懷」,只是當然這個大中國意識還是有事實根據的。「就事論事,有什麼就說什麼,」他的學生邱秀堂說。
有話就說,但也常為賢者、親者諱,這的確也是林衡道的處事風格。這幾年,不少史學界人士一再情商林衡道對二二八、光復初期的政商關係、土地政策等多做闡述,但林衡道常以「當事人還在,說別人壞話,誇獎人不夠都會得罪人」為由,而不願多說。林衡道的作風難道反映一般從日治到民國,走過「兩朝」耆老的難處?還是僅是如林衡道所認為的「歷史是種偽造文書,很多事都是石沈海底的」?
(右)喜歡看書的林衡道,對書十分珍惜,他看完書就用牛皮紙袋包起來,以免台北天氣潮濕,讓紙張發黃了。(薛繼光)
高等孤兒院
大凡一個人對各種事物的評價,跟切身的經驗、好惡、道德觀都有關,建築學者李乾朗印象深刻的是林衡道老師對兒時林家居遊處板橋林家建築的看法。
有一年,李乾朗跟著林衡道觀覽這棟台灣首富的深宅大院,一進門後就被高大的白牆、幽黑的樑柱結構所吸引,心想果然是台灣罕見特色,他就教於林衡道,沒想老師卻說,「這是粗陋的建築,」李乾朗轉述,「或許老師的審美觀,是以幼時所居住的福州三坊七巷為標準吧!」李乾朗如此解釋。
談起板橋林家花園,由於是自家宅第,林衡道更是言人所不能言,曾說「早年來台的人大多很窮,後來發跡後想蓋華宅,但印象中最漂亮的房子除富人的宅院外,就是大廟,所以台灣大宅外表經常會模仿寺廟的飛簷,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
林衡道又說,「大凡台灣的宅第,二進之後就不能看了,因為以前是窮人,雖然看過富有人家的外表,但絕不可能進入內宅,所以裡面的擺設、佈置一概不知,只能憑想像……」總之,對外界誇獎有加的林家古蹟,林衡道總是提出另一種觀察角度,因此也有人認為,林衡道是將幼時在富豪之家的不愉快經驗──例如林衡道多次提及,有錢人家的小孩,過的是「高等孤兒院」的生活,得不到父母親的關愛,只能由奶媽教養,從小人格發展就不健全──影射到對建築的觀感裡了。
但是林衡道對古蹟也並非無一貫觀點,李乾朗指出,例如林老師喜歡黑瓦白牆的民居,不喜歡宮殿式的雕龍畫棟,喜歡幽靜的佛寺,甚於裝飾繁複的道教廟宇,對於日本昭和軍國時期的建物,像代表「興亞」精神、所謂「帝冠式」建築的中山堂、皇民化遺跡桃園神社等更是非常厭惡,他甚至認為,凡是這類建築物,最好都能夠剷除。
但如今古蹟保存的「標準」,是比較類似文化人類學的觀點,「凡是不可能再製的,能反映時代經驗的,就有可能變成古蹟,」李乾朗說,由此看來,儘管是軍國遺跡的桃園神社,也有留下來的必要,就這點說來,林衡道代表的,應是早先時期的史觀。
林衡道位於台北的寓所,一出門就是車水馬龍的鬧區。林衡道說,他喜歡出門,又怕出門,出門時總有個「小跟班」護士隨行。(薛繼光)
談史不說人
在一片本土浪潮中,這位古蹟界的老前輩,也提出令人深省的觀點。林衡道表示,民國八十三年教育部規定小學、中學都要開始有鄉土教材,但是經過多少年鄉土教育的隔閡,許多老師的確已不知如何教授鄉土史,更遑論編教材,他曾被邀請審查鄉土教材,結果發現一翻開這些教本,台灣的歷史從隋煬帝、三國孫權開始,講到鄭成功、王得祿,「全是通史的架構,」他認為這不是真正有趣的鄉土教材。
「有趣的鄉土教材應該從地方的事情出發,」他說,例如桃園龍潭鄉物產是種蕃薯,為什麼?是不是因為客家人手少,蕃薯好照顧?清咸豐年間外國通商後才種茶,從蕃薯到茶,其中的變遷與淵源,就是很好的鄉土材料。如今的鄉土教育經常強調爺爺、曾祖等祖先的光榮偉業,這並非不能講,但要節制,」他說。
對於整個台灣歷史的期望,林衡道認為,隨著社會越來越多元,歷史的樣貌將越來越多樣,「過去致力於考察古蹟、蒐集鄉土材料的人不多,如今各種聲音都出現了,地方人也有他們的看法,有心盡力,蒐集材料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光有材料不能成事,要多博覽群書,與人類民俗學、經濟學互相印證,才可能有真正深入的史觀出現,」他說。
今年十月,一直致力保存近、現代史料的「國史館」,為林衡道出版了口述訪談錄,希望藉著林衡道妙語生花的口述訪談,為今人留下從台灣首富林本源家族後代、也就是林衡道自稱的「末代少爺」的眼光,來看從日治到光復,台灣人走過的悠悠歲月。
只是令人有點不解的是,林衡道在訪談錄中,或在最近幾次媒體的公開談話中,這位「末代少爺」總是透露出他對晚年生活的迷惘,看起來除了出去看古蹟,的確沒有什麼事可讓他高興了。
有結未解?
「回顧我的一生,真是懊悔的一生。許多該做的事沒有做,該念的書沒有念,該做的學問也沒有做。……,到目前為止,我與兄弟姊妹碰面,就會不勝唏噓。
從小的經歷,使得我們這些富豪子弟連燒開水、煮飯等基本生活能力都不會,也不會理財、幾棟房子就這樣被騙走了,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像個低能兒,尤其是兩、三年前直腸癌開刀後,行動不便,更是時時充滿自卑感,怕被人『棄嫌』,只能依賴煮飯的歐巴桑、照管身體的護士在身邊,只要沒人依靠,就會充滿不安全感,覺得生不如死……,」面對外來者詢問,林衡道坦率地說出他的心境。
「倒不是怕死,到了我們這把年紀,死,有什麼好怕的呢,我常吩咐我的孩子說,我死了之後,要像六福客棧的老闆莊福一樣,眼睛一閉,就將我焚化了事,不要舉行任何儀式,葬完之後,再寫信通知親朋好友說,我這一生,受你的愛護、照顧很多,現在我走了,不敢再打擾,不收奠儀,不收花。……」
因此,「開會最快樂了,一出去走走,事情一多,就什麼都忘記了,」林衡道表示,富蘭克林曾說,人生最確定的有兩件事:「一件是人一定會死,另一件是人一定要納稅,」對他來說,兩件都是難以避免的「煩惱事」,他迄今對這些問題仍沒有答案。
個人的生命有限,但是歷史的生命無窮,對林衡道來說,從整體關照個人,是否仍然有結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