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德進病後,即知不久於人世,好友、同行與畫廊特為他舉辦最後一次畫展,造成了一次轟動。當時他雖已病入膏肓,仍打起精神,盛裝出席。
從異端到異鄉
文.李錫奇(中國時報)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穿透了寂靜的夜空,我一骨碌地坐起身,拿起聽筒,電子錶上顯著十二時十四分的磷光。心中掠過一抹陰沉不安。果然,話筒那端傳來吳學讓沉重的聲音:
「席德進不行了,快來醫院!」我楞了一會,即刻穿上外衣趕到台大醫院,在病房口遇到趕來的張杰,進了病房,迎上吳學讓通紅的雙眼。病床上只見一床氈子將席德進全身覆蓋,忍不住的淚湧;來晚了一步,未能見到他最後的一面。
「他過去了,席德進終於走了!」他的好友盧聲華含著淚吶吶地說。這些日子,盧精華、聲華兄弟幾乎一直在醫院陪著。
七月初,席德進不忍拂台中藝術愛好者的意,親往台中主持畫展揭幕,北返後,七月八日第三度住院。半個多月來,他連流質的食物都不能吸收,完全靠點滴維持生命,整個人虛弱得連聲音都消失了,真是弱得語不成聲。
前天下午,席德進的精神忽然反常地好起來,說話也出聲了,他一會說要吃東西,一會兒要站起來走動,雖然都依了他,朋友們卻擔心這不是好現象。他又以暗瘂的聲音跟盧聲華說:「我怎麼就這樣糊裡糊塗地走了呢?」
八月二日凌晨零時十分,席德進終於起程遠行了,然而他並非如他所說的糊裡糊塗地走了。從他病後到臨危的前一刻,他的頭腦始終冷靜清晰無比。雖然到後來他是那麼地羸弱,對於後事的處理卻一條條地條有不亂,交待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要穿什麼衣服,他最喜愛的幾件飾物(一枚水晶錘、一個銀質手鐲。)都要隨身,什麼樣的棺木,在台中的墓園,甚至墓園的圖都親自繪好。至於其他的畫作、收藏的古物、財產都有細節的安排。
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腦子會像席德進這麼清醒冷靜。我想這些細節,大約都是病中他一項一項地思考記下來的。尤其這次住院,他已不再期待奇蹟,他常出神地倚靠在床頭,濃眉下炯炯有神的目光在閃爍。他腦中都在想些什麼呢?他常嘆喟太遲了,若再給他十年、五年、甚至三、二年的時光,我想他會把所有的來乘以二,加倍地使用。他不止一次地說:
「為什麼在我的智慧、技術將臻成熟時,上天要奪去我的生命,我可以畫出更好的作品的。」除了想到創作,他多半的時間都神遊象外地回到兒時的故鄉,或在老樹下、古廟前、徜徉於雄偉的青山、明秀的綠水。或是踮著腳跟,倚著母親看他一針針地繡出美麗的花朵。唯一讓他最不願想又拋不掉的就是纏身的病魔,就像是一個惡夢,在腦中驅之不散,並常在睡夢中驚起痛醒。當那種穿心的疼痛襲來,他痛苦地喊著不如死去時,那又是怎樣地一種摧殘啊!
那麼一個頑梗不馴,不認命的人,卻終於不得不向命運低頭,最令他放不下心的是藝術生命的延續。
跟我談到要好好地開次畫展,是在今年四月的某天,他的好友盧氏兄弟從台中來看他,他就約了張杰、吳學讓我們幾人碰頭,他一直避重就輕地談些不關緊要的話,然而朋友們也都知道這次聚面主要的目的是什麼。終於有人點破;問他萬一不幸,將作何安排打算。當時只見他神色頓時黯然地垂下頭,空氣驟然冷凝住,足足有廿分鐘左右,才見他坐直了身子,挺挺胸,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我不會向生命屈服的,萬一不幸,我在台灣孑然一身,我將把我的藝術交託給你們,希望我的藝術生命能夠永存。」
本於一個藝術家的忠誠,並以相交廿幾年的友誼,我與朋友們開始策劃一件大事——為他舉辦一次空前的,讓他不再遺憾的畫展。
六月十六日那天,是他生命中最高潮最興奮的一天。這天他穿著清代的官服,由朋友扶持,先後在台北版畫家、阿波羅、龍門三個畫廊主持水彩、油畫、水墨畫展的揭幕。各畫廊的觀眾,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多少崇拜他的愛好者守候在畫廊,延長到人行道一睹他的風采,請他簽名。更有些噙著淚,紅著雙眼的少女激動得飲泣。他雖然剛動手術出院(第二次出院)不久,卻不惜精力的耗損,執意地支撐者,以微笑面對大眾。勞累了整個下午,稍事休息後,晚上又參加了藝文界朋友為他發起的隆重而又親切的壽宴。
過後,一直照顧他的高川問他高興嗎?他說他非常高興。
由於早經安排在七月有我的兩個個展於香港、菲律賓,六月底我必須離台三個星期。臨行前夕,席德進交給我一封信及畫冊,囑轉香港親人,他在信中寫著他病後開刀的情形,並說:
「我生日那天,又是我生平最轟動的畫展揭幕,當天十分熱鬧,晚上有百人為我慶壽晚宴,每份報紙都有我的新聞與特寫,電視上有我的長達二十多分鐘的特別報導,現在我已成了家喻戶曉的患癌症的畫家。
我現在衰弱到已舉步困難,那媮晱i長途旅行?回家固然是我的夢,奈何我無力實現,我希望聽一些家鄉的事,三十多年來的變化,自然、山水、廟,這些東西你們一點不提,令我非常失望……」
離台的三個星期中,打了幾通電話回來,知道他再度住院的消息,很是擔心。一回來,就到醫院去看他,猛然見到他骸骨形鎖的病容,暗自吃驚,整個人脫水般縮小了,只有那雙眼睛,仍是充滿了懾人的光彩。他掀起被子,指著水腫浮脹的肚子說:
「好難受啊!我真想跳樓自殺。」心中難過,卻只能裝出笑臉說些無濟的話來安慰他。我並轉達香港、菲律賓的畫家對他之關懷慰問,並轉達香港畫家希望他的畫能在港展出,他搖搖頭說:
「現在不行了,以後你再看吧!」
他孤獨一生,不在乎別人對一個藝術家在走這條路時的艱苦奮鬥沒有給予適時的支持協助,但他卻不能忍受周圍、大眾的冷漠。病中的他更是寂寥,他怕自己與社會隔絕,因此來自朋友的關切,社會各界的注目,以及大眾傳播界的重視,都帶給他生命的支持及鼓舞。難怪他說:
「人一旦死了,一切也都完了,名利對我都是枉然。」可是在潛意識裏的一種孤寂感,使他需要大眾的注意,他要大家都記得他而且永遠不忘他是一位藝術家。
席德進走了,他以一枝神奇的筆揮灑出一幅幅台灣的山水、花卉及人物遺愛人間。他留下來的作品(已被收藏的不在內)油畫有一百多件,水彩數十幅,還有他生前交換的作品及民俗收藏品無數,另有書信或著作手稿及有系列的台灣古建築物幻燈片幾千張。這些都深蘊著席德進的靈魂精髓。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席德進的生前好友,能本著愛心,依著他的心願共同協力,將他遺留的藝術品整理出來,作完整妥當的保存、陳列,以慰他在天之靈。
席德進雖然蓋棺,但我沒有資格論定他的藝術成就,他的成就將來自有藝評家去給他定位。但是我與他相交認識的二十多年來,深知他對藝術的執著誠懇態度;他從未離開過他的藝術本位。似乎他這一生,就是為了繪畫而生存,這是作為一個藝術家最為可貴的一點,也因之而廣受藝壇的尊崇。
席德進走了,他終於赴就他遠行的計畫。帶著他對生命的遺憾,孤獨地來,又孤獨地踏上行程,使我想起他在「謁梵谷的墓」中曾寫的一段話:
「我孤獨地一個人,從遙遠的東方來,我孤獨的心,想找到我們這位孤獨而死的兄弟的影子。」
我是個不喜歡說些淒涼哀愁話的人,然而自從得到他已去了的消息,我亦感到一片大寂寞襲來,這個曾經在中國現代繪畫史上推動吶喊的人,雖然他一直是那麼地孤寂,卻帶給畫壇一片熱鬧生氣。從醫院回來,走在黝黑的巷衢,聽到自己的腳步響起緩慢而又寂寥的跫音,這才真正感到席德進是確實地離開我們,離開中國現代繪畫的營地,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席德進在臨走前,已清楚將自己的後事一一交待。他的追思會雖仍在殯館舉行,但靈堂佈置與眾不同,未發訃文,不掛挽聯,也不吹奏喪樂。有藝術家為他用白布拉出景觀,並播放他生前最喜愛的古典樂。追思儀式結束後,生前好友齊坐大型遊覽車為他「送行」,把他送到台中大肚山上,他自己選定、設計的安息之處。
永別了.席德進
文.陳長華.聯合報
今天,我們向這一位畫家致敬。因為他把一生獻給藝術,直到生命的火花熄滅。
永別了,席德進。
彷彿是昨夕的事。畫家躺在陰暗角落的古老木床上呻吟:『你知道麼,我活得好痛苦,你知道麼?』知道,知道;但是我們無能為力。你是畫家,或許你能為自己畫一個夢,在痛苦煎熬中,夢見你童年甜蜜的時光,夢見你魂牽夢繫的山川雲海。
臥室和畫室只有一線之隔。畫架上灰濛濛的大度山,帶來一室的泠淡和莊嚴。你仍然在呻吟。長方形的鏡子,罩了一塊白布。多少日子了,你不敢從鏡子堿搹菑v。你說你不怕死;只是不忍心看見形體日漸消失。
永別了,席德進。
在你堅強的時候,我們看到你驕傲的藝術、孤僻倔強的個性;在你脆弱的時候,我們看到你的愁眉和淚水。英雄也有流淚時啊,生命有時是這樣的無可奈何!
彷彿是昨夕的事。我們陪你流淚讀你妹妹從遠方的來信:哥哥,小時候你曾經指著地圖說要到好些地方開畫展,你是不是去了呢?
去過了。美國、法國、西班牙、瑞士和南美洲都去過了。五十九年生命從四川到杭州,從杭州到台灣,從台灣到許多地方。暮靄中的觀音山永遠不會老去;淡水河上小舟輕搖;竹東民家的飛簷猶有燕子痕跡,你的畫筆在那堙H
你說這十年是你藝術最饑渴的十年,你說你剛剛才找到自己藝術的門路,如果再有十年、二十年,或者像齊白石一樣的福氣、活到九十多歲,藝術的成就又和現在不同了。是的長壽是一種福氣,活得愜意的長壽更是上天的恩賜。你的怨嘆可以了解!
「很多人生活在幸福裡不知道珍惜。為什麼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會後悔呢?我常常一個人去郊外寫生,我的心情在面對著山水的時候覺得非常平靜,也會有一種幸福感。我不需要有太多的朋友。大自然不會騙人、玩花樣,人心難測啊。』
彷彿是昨夕的事,他還十分精神。他談了許多對人生的看法、對藝術的抱負。他說,現代的中國畫家都因為生活太舒服了,才產生不了偉大動人的作品。藝術非得要走進生活,擁抱自然;關在房子媮棶|有什麼驚心動魄的創作!
他的生活如果除去了畫畫所剩無幾了,他沒有家累,不必為物質奔走。畫、畫、畫。不滿意的,撕掉;畫好的,賣掉一些;最滿意的,保留下來。生病以後,一位外國收藏家到他家裡,看上一幅山水,他用英語說:『這是非賣品。』外國人說:『你開價好了。」他板起臉回答:『不賣,到死都不能賣!』
十年來,從他手頭流出的作品有數百件。他認為一位藝術家不必自命清高。你用心血畫一幅畫,喜歡這一幅的人用錢交換,這是很自然的;但是他堅持不用阿諛手段達到推銷目的。他說:『為什麼要去賣笑呢?我寧可餓死!」
有些人愛他,有些人恨他,也有些人對他愛恨交加,他依然我行我素:『人應該為自己而活著。你管別人的想法做什麼呢?他們能為你活嗎?只有傻瓜才斤斤計較別人的想法。』
是的,沒有人能替你活著。就是你呼天搶地的在病床上打滾,誰都不能體會你受折磨的苦楚。無情不是負心男女、不是歲月啊,是這看不見的惡劣命運!『家鄉好可憐喔。』『你說什麼?』『家鄉好可憐喔,老廟都被拆了。』你又在哭泣了。
不要哭,不要哭。
我們曾經哄著你。像哄一個無依的嬰孩。你瘦得令人心酸。背脊暴露,從側面看去似一把銳利的刀。不要哭,不要哭。家鄉在千里之外,你悲傷有何用;然而那是你出生的地方,四十年前你離開它,發誓不再回去的地方,此時此刻你落淚思念它。
彷彿是昨夕的事,你對我談起你母親的手,好一雙靈巧的手,你得意地說:『幸好她遺傳給我。』
病榻上,你的思念包括了變色的故鄉和死去的母親。你原有的堅強面溶化了。臉上的銳氣消減。沾著霜白的頭髮和鬍眉有一抹老人的文氣。
五十九歲的「老人」。如果你不生病、不告訴我們你的年齡,如果你還是長髮、嬉皮打扮,我們會以為你只有四十出頭。
『也許還有奇蹟出現。』彷彿是昨天的事,你這樣信心十足的說。你不相信上天要放棄你,阻斷你追求藝術的路。你說你從來沒有病過,生冷東西從來不食,冷氣和冰箱從來不用,這般細心的生活還有什麼話說!
奇蹟沒有出現。
天上的神啊,你在那裡?
『我活得好痛苦,你知道麼?』
知道,知道。
依稀是昨夕的事;此刻,你已經從痛苦中解脫。永遠的告別,卻是無限的懷念!
席德進作品「水仙花」。
席德進沒有帶走的
文.程榕寧(大華晚報)
台北平原。
鮮豔還給季節,芬芳還給土地,姿態還給風雨。但他留下活過的痕跡。
今天,一坯黃土掩埋了畫家席德進。
席德進的去世,似乎因為帶有幾分傳奇色彩,而顯得格外震撼;尤其是藝壇人士和新聞界,近日來不免以他為談話主題,有好奇,還有領略。
在許多人印象中,席德進與眾不同:他的感情生活、直來直往的言談、不修篇幅的儀容、愛憎分明的態度和對民俗器物的熱中……在在都具特點。其實,縱或他不討每個人喜歡,他卻真實的為他自己活過,讓自己的生命發光發熱,就很對得起他自己了。
從覺察自己喜好藝術開始,席德進抱定決心,追求到底。由家鄉四川,到杭州,到台灣,到美國,到歐洲,他生命的跡軌不脫藝術的範疇。不過,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夢想和疑懼,當二者發生衝突時,他選擇的是藝術。
有個例子可以說明:民國五十五年,他毅然從蟄居三年的巴黎,回到台灣。六十五年,他和記者談起時,說:「至少,我已經賺到了這十年。」
原來,「台灣安全」也曾困擾過他。可是,一旦認清自己應走的路,他樂得其所,而且踏實的從這塊土地上汲取藝術的養分,造就了他自己。依他的說法,他賺到了十五年。
從患病到臨終,席德進一直是不甘心的,他顯現出來的毅力,幾乎叫人感受到他或許戰勝癌細胞。他的魅力,造成各傳播機構爭相大量報導他的生平、藝術和病況,甚至不時有專家撰文肯定他的藝術成就。嚴格的說,他生命末期的風光場面,實在是許多前輩無法相比的。
最後一夜,他似乎比誰都清楚,署下「最後絕筆」,交代身後事,拍最後的照片。他病得很苦,可是能不糊塗的離去,除了令人訝異,識與不識者也減少些微的憾然。
席德進在第一次開刀後,拖著膽汁瓶子,上高山,到海濱,赴荒郊,走野外,一天畫個十幾、廿張;以至於第二次開刀,在病床上發豪語說:「將士要倒在沙場上,畫家要倒在畫架前。」;以至於他無奈的躺在床上,瞪視高蛋白液注入體內,含淚接受教育部頒發獎狀,他整個脫了原形,而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犀利的放射不屈服的光芒;以至於垂危的那幾日,他對探病者孱弱的搖頭、嘆息;這一大段歷程,叫人感覺是生命是多麼可貴,多麼值得珍惜。
屬於席德進的五十九年歲月,至少已經畫下了圓滿的句號,那屬於我們每個人的歲月,也有那麼一天,能毫不在意的浪擲嗎?
席德進的人緣不很好,有人認為他太看重金錢是原因之一。但也有人為他抱不平,因他並不只是嚴以待人,他對自己也不大方,例如,身體好的時候,他出外寫生,一向只帶燒餅、滷菜充饑;病了,建議他請特別護士照顧,每一小時費用一百五十元,他也不願為自己花這個錢。他念念在心的是美術館、畫冊等可以永遠代表他的事物。
席德進走了,像他在訃聞上的題句:「鮮豔還給季節,芬芳還給土地,姿態還給風雨。」但他留下活過的痕跡。
他從人世間帶走的何其有限,至於那沒帶走的,正足以叫我們深思。
湖下村落。
一見面就罵我的人
文.羅青(中國時報)
席德進不是聖人。他好名,他愛財,他小氣,他高傲,上述種種缺點,他都毫無保留的,坦白而率真的,表現了出來。是的,他的優點就是坦白而率真,即使是在矯揉造作的時候,也不失其本色,好像一個小孩子故意在裝腔做勢一般,玩了一會兒,便又煙消雲散,山奔水飛起來。
第一次跟席德進交談,是在九年前的一個午後,地點是雙城街的藝術家畫廊。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我只說了一個「啊」字。
事情是這樣子的。當時我剛從軍中退伍,在民權東路一家外貿公司上班。星期六下午,夏雨初過,我下了班,與友人散步,經過藝術家畫廊,便走進去看看。我那時正在校對第一本詩集「吃西瓜的方法」,在詩壇已有點名氣,心中得意非凡;同時,我自小喜歡畫畫,立志做大畫家,在大學時期更開始努力建立自己的畫風;對文學藝術之熱衷,可說是幾乎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進得畫廊,看到諸家之作,不免在友人面前,品頭論足,賣弄一番。不一會兒,便走到席德進的水彩前。那是一張墨綠的南部水田風景,筆法雄勁,一氣呵成,是他回歸中國水墨及台灣鄉土的轉型期力作。我看到此畫,不禁大喜,因為這種畫風正是我當時努力追求而無法達到的。於是便對友人發表宏論,讚揚此畫。正說到得意處,不料從我身後閃出一個亂頭粗服的人,對我冷冷橫了一眼,說道:「你懂個什麼,好!好!到底好在哪裡?哼!」然後,一轉身,走出了畫廊。
我目瞪口呆的「啊!」了一聲,在友人面前,尷尬萬分,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我們認出,說這話的不是別人,就是席德進。於是我只好乾笑兩聲,自我解嘲道:「你看,畫家就是這麼直腸子,你誇他誇得不得他的意,還是要挨罵的。」此後,在許多場合之中,只要是看到席德進,我都躲遠一點,免得說錯了「好」話,挨罵。
直到去年元月我在版畫家畫廊開畫展,事情才有了變化。畫展期間,我天天在場,招呼朋友,抬頭一見,席大師來了。這回,要躲也躲不掉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招呼,陪他在畫展場默默走了一圈。看完了畫,他說話了:「羅青,你這不是撈過界了嘛!詩人也要開畫展,那我們畫家怎麼辦?飯碗都要給你們搶跑嘍!」這回,我不甘示弱,馬上回了一句:「畫家可以拍電影,詩人為什麼不可以開畫展呀!」前不久,席德進剛剛在徐進良的電影裏插了一腳,演一個粗獷的游擊隊長,十分成功,頗得大家的喝采。我這麼一說,他倒接不下去了。於是一言不發,走出了會場。我心想,這下又把席大師給得罪了,以後見面,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不料,第二天,席德進又來看畫了。這次,他看得很仔細,看完就走了。此後,他還來過一次,總共是三次。這不免使我受寵若驚,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向他致意,展完後,過了半年,一天,他突然打電話來,說是要在春之藝廊舉辦一次「現代國畫試探展」,準備邀請我參加。同時,他還準備來親自訪問我,把訪問記錄,在畫展時發表。我接到這個電話,又是目瞪口呆一陣,想說不好都不行,只好再度「啊!」了一聲。
他真是說風就雨,第二天晚上,就開了他那部小汽車來到我家,坐下來,打開筆記本,就專心問起問題來了。我看他滿頭白髮,在燈下振筆疾書,心中十分感動,便老實不客氣的高談闊論起來。一談就談到午夜方散。
正當我們在積極籌辦畫展時,不料壞消息傳來,他胰臟病發,住進了榮總。病中,他還打電話來,跟我說,訪問記,他已整理好趙二呆、吳學讓、陳其寬、李祖原的;至於我的,那天晚上談得太長,他在病中,無法整理,希望我自己依他原稿,刪減一番,以便趕上排印。我連忙答應,把材料重組了一遍,不敢冒用他的令名以自重,稿末仍屬上自己的名字,以示文責自負。刊出後,他倒也沒有責備我為何不用他的名字。
十一月,「現代國畫試探展」過後,他病情轉劇,一天壞似一天,整個人的臉都變了形,於是便有開個展出畫集的計畫。在編畫集的時候,他希望我能夠寫一篇序,我一口就答應了。想起他九年前罵我的話,我幾次忍不住要舊事重提。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因為那時,他根本還不認識我呵。
一個月之後,序寫好了,題名「繁華落盡見真純」,除了對他的成就,予以正面肯定外,也指出了他的一些缺點。我特別強調「寫境」之外還要「造境」的問題,同時也指出山水畫在構圖上除了「正中求奇」外,也應該能「奇中求正」。他看了並無不悅之情,一字不改,原文照刊。
上個月,他在病房忍受癌症末期的煎熬時,我去看他。他見了我,久久無語。隔了十幾分鐘,才把我招上前去,用蚊子一般微弱的聲音說:「你那篇序奡ㄗ鴝_正與造境,是有點道理的。」
席德進不是聖人,但他對藝術的真誠奉獻,對真理的坦率追求,足以掩蓋他一切做人上的缺失,成為我們這一代藝術家中,最值得紀念的一位人物。
山下水田。
水鄉。
瑞濱海岸。
淡江沙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