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回來了!繼《斷背山》之後,李安又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奪下第二座奧斯卡導演獎,在母親節前夕他回台為88歲的母親慶生,並接受總統表揚,獲授一等景星勳章。
個性謙和、親切的他,出席了國際媒體記者會與兩場座談會,所到之處受到媒體與影迷的簇擁歡迎。害羞的他,妙語不斷,李安的肺腑之言,是近日台灣最溫暖的正面能量。
從龍困淺灘到飛龍在天,李安的戲劇性轉折人生,堪稱最佳的勵志故事。
座談會上,一位自稱成長過程和李安很像,很多事似乎都不如自己期望,像個失敗者的私立大學學生,問大學聯考曾落榜兩次的李安:「考上藝專後,當校長的父親仍試圖說服你重考,也不太贊成你念戲劇,你如何調適這種困頓心理?」
1993年《喜宴》獲得柏林影展金熊獎,返國歡迎酒會上,李安開心與演員們合影。
談挫折,不要讓失敗感成為一種慣性思考
「失敗與挫折都是人生的試煉,但不要有太多失敗經驗,否則很容易成為一種模式和慣性思考。人生命運的轉折往往視關鍵時刻的抉擇。」
扮演起人生導師的李安鼓勵這位年輕人,要想辦法克服失敗的情緒,覺得沮喪時,要抽離,思考如何往成功的方向走。李安說,關鍵時刻做出理性判斷是很重要的,例如他拍第一部電影時,就選擇與紐約獨立製片詹姆士.夏慕斯合作,夏慕斯協助他控制預算,才能以40萬美金拍完《推手》;日後每一部電影,他都精選能讓他動心的故事,才能一路走到現在。
李安的父親,出身大陸江西大戶人家,來台後擔任台南兩所明星高中的校長,對他的期望很深。李安說,父親很有威嚴,他並不是不喜歡藝術,只是覺得電影這行當裡有些人的行為不太好,即使他後來得了一座奧斯卡獎,父親仍不認為自己看錯了,還是希望他可以到大學教書。父親帶給他很大壓力,但事事以身作則的父親,仍是他的榜樣。
「用佛洛伊德的弒父理論來分析,只有父親倒下來,兒子才能站起來,但我不希望他倒下來,因為害怕,也不想和他起衝突,只能躲得遠遠的。」
李安自我剖析的壓抑性格,在離開台南家鄉、離開台灣之後,得到了解放,冒險精神找到了出口。
拍完華語片「父親三部曲」之後,李安赴英執導英國經典文學名著《理性與感性》、後來又完成描述美國西部60年代同性戀情的《斷背山》,有國際媒體好奇詢問,深受東方儒家文化薰陶的他,為什麼拍片的文化跨度如此之大?
李安很早就想以3D手法拍攝藝術片,這個願望在故鄉台灣得到實現。《少年Pi 的奇幻漂流》中瑰麗的場景,背後深刻的人生哲學,讓該片名列史上最賣座的百大電影。
談文化跨越,越有距離感越容易
「拍別人的文化很容易,因為有距離感。拍《色,戒》就很要命,把最糾結的文化的根拿出來檢驗,非常難受。」
善於融合東西文化的李安,將此歸功於他的成長環境。台灣小島,幾百年來受到很多外來文化刺激,從小他就愛看好萊塢電影、香港電影,文化融合、文化衝突「固著」於他的思想裡。
李安說,中國人講和諧、融合,西方戲劇就是衝突,那壺不開提那壺;他是外省第二代、到美國是外國人,回大陸是台胞,一輩子都是外人,其中有身不由己,也有自己的選擇,一直處於文化衝突中。
拍西片時經過很多「學習曲線」,李安坦言,他拍《理性與感性》時英文都講得不太流利,而演員如愛瑪‧湯普遜、休葛蘭等,不是牛津、劍橋大學畢業,就是莎士比亞劇團的資深演員;他想給台灣爭面子、給亞洲爭面子,有不可承受之重。
結果他努力「掙」來導演權威,用中國「寓情於景」的手法,讓演員和自然環境產生呼應,拍出如詩般的精緻畫面,讓所有人服氣。《理性與感性》讓李安二度拿下柏林金熊獎,該片也被英國影藝學會譽為電影史上由東方人詮釋西方的經典佳作。
《理性與感性》的好成績,讓他接連拍了幾部西片,但直到第9部作品《斷背山》(2006年),拿下第一座奧斯卡最佳導演獎,他才真正肯定自己,天生就是要吃這行飯,「我也不謙虛了,我拍電影還不錯。」
之後,他回到熟悉的文化圈,挑戰導戲的最大尺度,他的焦慮感又來了。
「《色,戒》碰觸我心中很害怕的地方,好像是民族共業,雖然大逆不道,但對於抗戰時代又有一種必須拍的使命感,如果我不拍,下一代更無法感受那個時代的氛圍。」
李安22年的創作生涯,片型多元,文藝、科幻、戰爭、武俠優遊自如,他又是如何在藝術與商業之間取得平衡?
長年住在美國的李安,很享受紐約自由自在的創作環境。圖為1997年《冰風暴》剛完成時,攝於紐約街頭。
談藝術與商業的平衡,沒有公式
「我沒有答案,如果拍電影有公式,就不會賠錢了。我選擇的題材都是讓我動心的,我動心希望觀眾也會動心。」
李安說,通常藝術與商業是對立的,也許他比較幸運,受到好評的作品,票房也不錯;但他也不是每部片子都賣錢。
李安風光的時候多,但仍有票房未擊出安打的《與魔鬼共騎》、《綠巨人》。因此當有影迷對他說:「很喜歡《與魔鬼共騎》,但為什麼你會選擇從南軍、輸的這一方發想故事?」李安回答,有觀眾喜歡,他就很高興,因為他對這部作品投入很多。
「我對輸的那方特別認同、特別同情,我們家也是從大陸輸到台灣,台灣在國際社會很弱勢,我到了美國還是弱勢。」
李安說,南北戰爭是很複雜的議題,並不只是拯救黑奴這麼簡單,「電影《林肯》太過簡化,我就很不服氣。」改編自原著小說的《與魔鬼共騎》,透過一個男孩的成長與觀點,來檢視「美國化」的拓荒精神,如何迫使南方轉變,也開啟世界的轉變。
結果上映後,不少人批評片中人物說的英文不標準,口音不對。曾深入鑽研美國內戰歷史的劇組和李安說,故事場景的密蘇里州,當時是邊疆地帶,以歐洲移民居多,口音夾雜,帶有愛爾蘭裔與德國裔的口音才對,不料美國觀眾反而不習慣。
他話鋒一轉說,約翰韋恩、克林伊斯威特早年演的西部片都錯得離譜,但由於這樣約定俗成的文化已深入美國人心,美國觀眾才會不喜歡,覺得看不懂。
「作為一名外國人,我看到了真相,不賣座可能就是拍得太好了,美國人覺得太真實而無法接受,也許10年後會翻身,覺得這是部好片。」他幽默地說。
經常獲邀擔任金馬獎嘉賓的李安,在第42屆頒獎典禮上與弟弟李崗聯袂出席。
談打造台灣電影工業基礎,減稅以刺激企業投資
「文化需要扎根,要有遠見,不是作秀。台灣電影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長期政策,每個人都是單打獨鬥、散兵游勇。」
李安只要回來,一定會被問到如何提振台灣的電影工業?如何吸引外資投入?
李安說,電影是高風險行業,需要讓投資者放心,減稅就是可用的誘因之一。像《斷背山》的故事在美國懷俄明州,劇組卻選擇到加拿大拍攝,因為加拿大的地理景觀很類似,又有優惠稅制。
他在開拍《胡士托風波》之前,紐約州也公布投資拍片的減稅率可達30%,這個政策後來讓拍片量暴增,雖然犧牲了少數稅收,但回收更大,可刺激當地消費,也會帶動人才的培訓。台灣若有優惠的稅制環境,很多原本想到日本拍的電影,都可能轉來台灣。
李安說,電影早已全球化,他拍《少年Pi的奇幻漂流》,場景從太平洋拍到加拿大,後期製作的範圍更廣,以視覺效果來說,那個國家價格低就去那裡,台灣再不直追,很快就會被印度、馬來西亞趕上。
李安說,台灣其實什麼都有,但電影組織卻如同一盤散沙、經驗無法傳承。就像飲食需要營養均衡,台灣電影要有所突破,大小環節都需要發展,也需要重建幾個電影基地,像以前的中影。
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為例,當他決定以3D技術來呈現時,《阿凡達》還沒完成,「我要成為第一個用3D來做藝術片的人」,而既然好萊塢也還沒經驗,不如就到台灣來重起爐灶,結果台灣的精神、美國和全世界優秀的人才與技術,合力完成這部不尋常的片子,得到廣大迴響。當時李安帶來150名頂尖技術人才,心理負擔很大,因為這裡是他的家,一定不能丟臉。讓李安深感驕傲的是,最後劇組在台灣拍片9個月,8成場景和需要的船上道具等都在這裡找到和完成,他很希望這次經驗可以為國內的電影工業打下基礎。
1993年李安回台拍攝《飲食男女》,他指導飾演老師的楊貴媚入戲。
談近鄉情怯,電影的未知力量
「我必須相信有另外一股力量,命中注定我來做這件事,這是在感性中對未知的理解,是虛幻的信仰,也是冥冥之中有神助,相信我是為藝術服務的公僕。」
如今拿下兩座奧斯卡導演獎、兩座柏林影展金熊獎、兩座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李安,成就已可名列國際影史。
李安說,競逐奧斯卡獎非常辛苦、疲勞,驅使他最大的動力,就是希望有機會上台謝謝台灣,尤其是台中市對《少年Pi 的奇幻漂流》的支持。
「我很難解釋為什麼參加影展和拿獎有壓力,當宣布得獎時,看到所有人都站起來為我鼓掌,很多善意投射過來,我真的非常開心。」
但近鄉總是情怯,每次李安回來都被濃濃的厚愛包圍,一條街都走不完,又讓他很不自在。
「我很怕大家說我愛台灣,因為這是不用講的,當這個標題出來時,可能意味故鄉有甚麼問題。我真的要說,希望大家看重我的電影,而不是我這個人,我最好的東西都在電影裡。」
在奧斯卡典禮上,李安上台致詞,第一個感謝的就是電影之神,李安的創作力量有天賦、有使命,似乎又有天助。
李安說,他的身旁有太多人,比他更聰明,但都沒像他能拍這麼多片子。當他全神投入時,就會忘記害怕,產生一股力量,而周圍的人也是拚命給他想要的協助,好像老天也在幫他。
「很多時候是片子在拍我,而不是我拍片子。所以我說,每部片子都有自己的命,拍電影常是人算不如天算。」
直觀又原創的李安,有一股能量,他是天生的電影人,真正的藝術家,從來不重覆自己;他的真誠讓台灣熱情擁抱他,而他也會以更大的成就回應。
李安很早就想以3D手法拍攝藝術片,這個願望在故鄉台灣得到實現。《少年Pi 的奇幻漂流》中瑰麗的場景,背後深刻的人生哲學,讓該片名列史上最賣座的百大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