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遊》獲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後,回到台灣再獲2014年第50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和最佳導演獎,蔡明亮宣布,這可能是他最後一部電影了,「因為我厭倦了工作,厭倦了這個世界的某些價值觀」。
7月,蔡明亮出版創作手記《郊遊》,在書中剖析自己不說故事、不為娛樂的電影概念,並接受本刊專訪,娓娓訴說自己的過去、現在及可能的未來……
應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蔡明亮第一次看到舉牌人。
那年代舉牌人販賣的是某種旅遊產品,不是房子,在車來人往的街頭,舉牌人的臉彷彿蒸發成看不見的氣體,他所舉的牌子取代了他的臉,他的身體。
蔡明亮心頭一震,悲涼掩覆,他想,什麼時候,我們的社會發展到窮人有一種工作叫做「罰站」?罰站一樣的拋棄尊嚴,販賣時間,一小時幾十塊一百元,一天8小時。
他看見,他記得,他有一連串的問號。十幾年後,在他的第11部電影《郊遊》裡,李康生變成了舉牌販賣豪宅的舉牌人,失去婚姻,失去工作,有兩個「寄居」在大賣場的孩子,電影裡有一幕,僅僅一幕,他用擠出全身悲憤的力氣引吭高唱〈滿江紅〉。不需要知道故事,那一幕,有一種天搖地動的力量,心臟猛烈敲擊胸口,有一些疼痛。
當然《郊遊》不能簡單歸納成「一個失業男人的故事」,它其實同時複雜到可以寫成一篇小論文探討,蔡明亮最終的目標是希望電影能在美術館上映。「故事」或說劇本,從來不是蔡明亮電影的核心,「娛樂」更加不是。所有大眾習以認定的電影,漂亮的主角、動人的音樂和完整的故事,蔡明亮的電影都極其稀薄、模糊,甚至降低到零。
舞台劇《玄奘》,帶領一心求快的現代人,感受「慢」的玄奘精神。
蔡明亮的第一部電影,得到東京影展銅獎的《青少年哪吒》 (1993),還是有故事的、帶著實驗意味的台灣新寫實電影,述說台北邊緣青少年的孤獨和感傷;隔年的《愛情萬歲》,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只用了3個演員,不到一百句的對白,以貼近角色的長鏡頭捕捉細節並捨棄嘈雜的配樂,說不上有什麼故事的故事,唯巨大的孤獨在緩慢的時間中迴盪、纏繞,最後讓觀眾帶著迷惑走出戲院,「蔡明亮風格」就此建立。
《愛情萬歲》奪下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此後的《河流》、《洞》、《你那邊幾點》、《不散》、《天邊一朵雲》,蔡明亮的電影在不同的國際大影展屢屢獲獎,國際聲望和高度確立,以致他不需要找拍片資金,資金總會自己找上門,「但我的電影不是商品」。蔡明亮的電影不是商品,他不在乎票房,可每一部電影上檔前,他都會帶著演員到校園、街頭和夜市賣票,以及全台走透透宣傳,他確信茫茫人海中一定有人渴求看到「不同的東西」,被開發被豐富,從而體會到時間的重量,他在呼喚那樣的人,願意學習欣賞,特別是有影響力的觀眾,有能力改變世界的某個菁英,所以「能多拉一個人進戲院就多拉一個人」。
於是有人說,如果你能忍受一部電影開演後20分鐘演員沒有說一句話,能忍受電影結束時看著女主角對著鏡頭哭6分鐘,忍受一個戲院裡1,000張椅子畫面,沒有事件發生,沒有劇情推展,本來有一個人坐在那,後來連人都走了,鏡頭停住,快轉幾分鐘仍然同一個畫面。能忍受這些,那麼你就可以欣賞蔡明亮的電影了。
2009年應法國羅浮宮之邀拍攝並典藏的電影《臉》,帶給觀眾更嚴重的挫折,還有人看到摔椅子。羅浮宮從全世界兩百位導演中挑選了蔡明亮,就是被蔡明亮對電影的概念及創作風格所吸引,蔡明亮也因此確立他未來的電影,將以成為美術館的典藏品為方向拍攝。
換句話說,看蔡明亮電影是需要做好文化和心理準備的,也因此他答應了印刻出版社負責人初安民的邀書,出版《郊遊》,藉由文字稍微紓解大眾的疑問:「大家在想說,一個不賣座的導演,一個不紅的演員,一直拍這種好像不太能理解電影到底在幹嘛?」。
蔡明亮作品《你那邊幾點》,從死亡出發,探討人性的孤寂與疏離,劇中人物因一只舊手錶交錯於台灣與巴黎的時空中。
無論拍不拍電影,蔡明亮都是一個敏銳而獨特的人,一個天生的藝術家。
他是馬來西亞華人,至今拿的都是馬來西亞護照。開麵攤的父親嚴肅而沉默,但3歲以後蔡明亮就與外公外婆同住,兩位老人會輪流帶著他去看電影。每一次因為課業不好被父親帶回家,蔡明亮就躲在蚊帳裡幻想,幻想他和外公一起逃到深山,編織各種不同情節,有時自己還會被感動流下眼淚。
高中時期蔡明亮開始寫文章投稿,組織話劇社,寫廣播劇。20歲,他帶著熱帶雨林的體質與對戲劇的狂熱來到台灣,進入文化大學戲劇系,大量的看電影,接觸了王小棣帶給他的「生活劇場」概念。
大二那年他看了楚浮的《四百擊》。當少年安瑞因為偷了父親的打字機和一群妓女被警車送往感化院,看著巴黎一直往後退去,安瑞抓著鐵窗掉下眼淚,那一瞬蔡明亮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和他的環境相處,與城市對話,我們捨不得的是那座城市,是某個年代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某一個人。於是他也明白了所謂「電影的力量」,明白了除了賺錢和虛榮,為何拍電影是值得的。此後,一條以藝術為媒材以對映人生的路就在眼前展開,「人生,也許有九十九條路是熱鬧的,但只有那一條是我要走的,我不怕寂寞,我要做我自己」。
蔡明亮真的不怕寂寞,不怕走不一樣的路,他成立劇團,25歲那年就發表一齣長40分鐘沒有一句對白的舞台劇《黑暗裡打不開的一扇門》,是台灣劇場碰觸男同性戀題材的先驅之一;他也用寫電視劇本、拍電視電影證明自己具備「商業」和「大眾」的能力。
作品風格迥異於市場電影的蔡明亮,堅持以藝術角度拍片,終於在2013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的肯定。
然後命運安排他在電動遊樂場遇到了不想考聯考的李康生。從電視單元劇《小孩》(1991)開始,李康生進入蔡明亮的影像世界以及生活,然後再從電影《青少年哪吒》一路到《郊遊》,到舞台劇《只有你》、《玄奘》,蔡明亮的創作,除了李康生還是李康生,《郊遊》一書最受矚目的一章,也是他和李康生的對談。
「小康的那張臉」蔡明亮後來慢慢整理出他持續拍電影的原因。「小康的那張臉,別人都看不到的,我看到了,二十多年來我就像栽種一棵樹,像培育稀有但脆弱的品種,一直到他無可取代,這是最了不起的」。然而李康生自己又如何認知呢?「事情不是因為認知而發展的,他的認知和此一點關係也沒有,一棵樹如何認知自己是一棵樹呢?」。
蔡明亮看到了李康生的臉,糾纏著他對外公的思念、對父親的記憶,還有時間慢速雕刻的痕跡。他的電影從這張臉出發,一開始就想打破框架,排除所有對電影的認知,以及所被灌輸的內容。但是,那要拍甚麼呢?
他以自己與李康生的對話為例,日常生活他們都不溝通,少數的對話,大致都是一個問「今天吃什麼?」一個回答「隨便」之類的;在片場,他也不想多說話,越來越少說,「我不要準確,喜歡曖昧,讓演員自己去想,不要被我引導。」
故事呢?蔡明亮認為,電影的故事千篇一律,戰爭、愛情、生老病死,所以說了又怎樣?了解了又怎樣?我們能夠改變這世界什麼嗎?電影能夠改變這世界什麼嗎?
《郊遊》以極簡的敘事手法描述失業父親的掙扎心境,帶給觀眾內心無比的震撼,此片在國際各影展屢屢獲獎,卻可能是蔡明亮導演的最後1部劇情電影。
歸結到最後,對蔡明亮來說,電影只有兩個重要元素,一個是影像的構圖,另一個是時間;前者更是電影的一切,就是電影美學,除此之外,其餘皆可拋。
這樣一層一層的思考,蔡明亮的電影焦距,便鎖定在以準確的場景和嚴謹的構圖呈現「我所看見」。生活是連續或不連續的片段,吃飯、睡覺、發呆、大便小便…,一個動作或某種行為的完成,他看見了。人生是一段拼拼湊湊的故事,多數時候是無意義的碎片,也是一個慢慢了悟的過程,他看見了。焦慮、黑暗、殘酷、荒涼,他看見了。如果生活是焦慮的,他的電影就表現焦慮;如果真相是殘酷的,他的電影就一樣的殘酷。
「所以我做的事非常簡單,就是我看見了、經歷了,希望你也看見。但我不能讓你知道什麼,明白什麼,你必須自己去知道、去明白」。
他有時候會把自己的電影類比成閱讀。一本書可以有多樣的詮釋,人們閱讀,通常不是為了娛樂,而是企圖從中得到某種東西,「看電影也一樣,人們以為要得到娛樂,其實真正想到的是被啟發,去思考」。
一個人如果明白時間是什麼,會靜靜地欣賞天上的月亮,蔡明亮相信這樣就能夠欣賞他的電影。欣賞,而不是懂,就像欣賞一幅畫。這樣就能夠接受李康生在舞台上走17分鐘的路,就只是走路,其他什麼都沒有。
如果《郊遊》真的是蔡明亮最後一部電影,那麼八月初剛在台北中山堂光復廳搬演的舞台劇《玄奘》,可能就是觀眾最後的,最接近蔡明亮機會了。
為什麼是玄奘?這真的就有一段故事了。5年前,蔡明亮接受蔡詩萍《華視新聞雜誌》專訪,節目最後的例行公事,就是給來賓一張紙,寫下一個願望。「我沒有願望,胸無大志,」蔡明亮拒絕,但製作單位苦苦逼迫,不得已,他隨手寫了一個「我希望將來拍玄奘」。他一直喜歡玄奘。
蔡明亮反覆閱讀玄奘傳記,每一次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動和啟發。對他來說,玄奘做的事情不可思議,卻也是一種反叛;他反叛這個往人群移動的世界,踽踽走向沙漠,去印度取經,甚至渡化了一群要砍他人頭的強盜為善男子。
2011年兩廳院找蔡明亮做獨角戲,他選了3位長期合作的演員,李康生當然是一個。蔡明亮給了李康生一個題目,要他演他自己、蔡的父親以及玄奘,這就是《只有你》。當李康生用17分鐘走過半個舞台,舞台上就只有他的形體,以及走路所帶出的張力。蔡明亮當場感動到眼前模糊成一片:「我等了你20年,就是等這一刻。」
蔡明亮與李康生亦師亦友,兩人以《郊遊》分別奪下第50屆金馬獎的最佳導演及最佳男主角。
他看到李康生走路,緩慢、自信、從容,少年哪吒已然脫胎換骨,正在成為玄奘,走出一種玄奘的精神。慢,就是對快速時代最大的叛逆。
《只有你》啟動了蔡明亮往後3年的「慢走長征」系列創作。李康生化身為玄奘,披著袈裟西行走到布魯塞爾藝術節,走到維也納藝術節,然後回到2014的台北藝術節,明年還要前進韓國光州。
後來他問李康生走路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念《心經》,」李康生說。
《心經》蔡明亮很早以前就讀了,現在他常讀並抄寫的是《金剛經》。面對病痛,面對死亡,要不就是搭飛機的時候,人們常用讀經來自我安慰,蔡明亮起初也是如此,「我和經,有一種因緣讓我們靠近,」但漸漸的,他讀經讀到心生歡喜,終於了悟,開始不是為了求心安而讀,「因為根本不能求,因為一切都是虛幻,佛陀甚至告訴我們他什麼都沒有說。」
這似乎就是蔡明亮的電影了,什麼都說,也什麼都沒有說;沒有問題,也沒有答案,是鏡花是水月,無非心的觀照,當蔡明亮這麼想,他心裏湧出一種幸福感。馬來西亞滋養了他的童年,台灣給了他創作的自由。他的電影不賣錢,但二十多年來都有電影可拍,有一群頻率相同的人相知相惜。他可以走進世界的核心,可以收藏舊物,經營老派氣氛的蔡明亮咖啡走廊,又生活於宛如廢墟的城市邊緣。
他想告訴世人,如果他真的不再拍電影了,不必想說他失去了戰場,好可憐噢,因為他正快樂自由的過著想過的日子。如果有一天他又拍電影了,而且拍了商業片,也不用覺得他墮落了,他只是想玩一個不同的東西而已。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他一步一步進入《金剛經》,走向這樣的境界。
蔡明亮應法國羅浮宮之邀拍攝電影《臉》,並確立未來的作品將以成為美術館典藏品的方向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