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電影」在近五年來蔚為風潮,對國片造成不小的衝擊。
就電影創作者或電影工業者而言,它並不是一個有意識、有規劃、有一套預設美學觀的運動。因此,不論電影從業人員或傳播媒體,都相當肯定風潮背後、為「台灣新電影」推波助瀾的「影評人」。
他們是誰?做了些什麼?他們憑什麼「評」電影?
沒有人完全看不懂電影,因為它只是一連串的畫面。
也沒有人完全看得懂電影,因為畫面之外,它可能蘊含著深意。
想看懂一部高格調的電影嗎?一篇好的影評,可以指引你進入藝術的殿堂。
一部令你癡迷的電影,卻被影評指為「最容易討好觀眾」的電影。這時,你應該相信它,還是排斥它?
猶如影像之形形色色,影評也呈現眾說紛紜的外貌。
電影圖書館有系統地引進中外電影經典作品,對培養國內電影人才功不可沒。今年四月成立的「電影劇場研究室」舉辦的電影研習課程中,包括編劇研究、名作分析、電影欣賞入門等講座,也為當月電影打分數。(鐘永和)
篳路藍縷闢園地
民國六十年以前的影評力量微弱,專業性電影雜誌也處於「中空」狀態。黃仁、劉藝、魯稚子、老沙幾位第一代影評人,開創影評園地,成立「中國影評人協會」,功不可沒。
新一代影評人多半是戰後在台灣生長,受過完整的專業教育。而養成於六十年代的年輕人,他們不同於飽經戰亂、生活刻苦、有強烈憂患意識的上一代,他們嫌上一代「教條和保守」,可是也看不慣那種不珍惜物資、缺乏民族認同、東洋味十足的青少年。
最能代表這批年輕人對當時電影環境的抗議和對未來期許的,便是六十年代初期相繼出現的兩本電影雜誌「劇場」和「影響」。他們當時在其中關懷本土、批評國片,但是也表達了更多對國外——尤其是歐洲新電影的嚮往。
六十年代中期,國內電影環境也開始出現各種不同的面貌。在新聞局的支持下,民國六十七年電影圖書館成立,有系統地介紹歐洲電影名作,及國片優秀作品;並自六十九年起配合金馬獎舉辦「金馬獎國際影展」,參加的影片包括英、美、日、義、德、法和科威特、巴西、澳洲……等地的藝術電影(其中亦不乏高水準的商業電影)。
今年四月成立的「電影劇場研究室」舉辦的電影研習課程中,包括編劇研究、名作分析、電影欣賞入門等講座,也為當月電影打分數。(鐘永和)
國際影展引出專業影評人
世界影迷眼中的大師級人物如楚浮、柏格曼、尚.雷諾等人的作品,甚至歐美前衛作品,「一刀未修」地完整出現在國人面前,固然令人欣喜,但真要心領神會地看懂這些「經典之作」,卻也並非人人可及。
於是影圖邀請了具有學術理論基礎的學者、影評人,策畫出版「電影欣賞」雙月刊,有系統地評介電影知識。為了配合金馬獎外片觀摩展,報上也開始大量出現影評文章。
經由專業文字的引導,影評人擺脫了過去只為片商服務的「曖昧」立場,就電影論電影,樹立了影評人的權威。
這些影評人是誰?翻開當年「劇場」、「影響」雜誌的工作名單,許多熟悉的名字出現了,但漢章、李道明是大家熟知的例子,他們從大學時代就開始寫作有關電影的文章,出國唸電影後,更未輟筆;但漢章留美時代的「好萊塢熱訊」,更為國人提供最新、最快的訊息。此外,焦雄屏、黃建業、張昌彥、陳國富、李幼新,以及文化界人士,像王文興、賴聲羽等人,都在陣容之內。
七十年代,影評人進一步爆發了與業者的對抗戰。
影評力量大結合
民國七十一年初,聯合報的「電影廣場」和中國時報的「一部電影大家看」在同一個星期出現。其中包括焦雄屏在內,六人主持的「電影廣場」,對粗製濫造的電影,展開火力凶猛的批評,造成片商極端不滿,以秘密檢舉、集體杯葛的方式,使得聯合報在半年後不得不取消此專欄,但「焦雄屏看電影」仍持續至今。
自由作家詹宏志認為:這是「第一次,影評人有機會成為電影文化體系中一股有力量的團體,而其中的先鋒,就是焦雄屏。」
焦雄屏的確備受矚目。
她畢業於政治大學新聞系,並且得到美國德州大學電影碩士。她的成功,一方面來自本身的學院修養,一方面則是勇敢的質疑精神,打破了當時國內影評沈悶的空氣。
焦雄屏曾為文批評「聖戰千秋」是部「反效果的愛國片」。她認為觀眾在所謂「主題正確」的蠱惑下,一再地成為意識型態的犧牲者。
新血帶動國片成長
一批批學成歸國的專業人才帶回新觀念,並結合本土力量,為電影界注入新血,終於造成風起雲湧的「新電影」。
曾編過「希區考克研究」、譯過「電影理論」的陳國富認為,評論界支持新電影的理由很容易理解。
以前我們總認為影評人只寫外國影片,「其實在新電影未出現前的評論界相當值得同情」,他說,「該怎麼說國片呢?老說它壞,讀者沒意思,業者也生氣」,這時候終於有不同風格的影片出來,當然給予鼓勵,「因為大家『悶』太久了」,他說。
新電影也革除一些弊病。例如以前不論什麼國片都用超寬螢幕,他解釋,國內螢幕並不是真的用七十釐米鏡頭拍攝,而是加裝壓縮鏡頭,所以螢幕兩側常常扭曲;新導演出來後改用標準螢幕、改採演員配音,電影配音不再像「廣播劇」那麼僵化。
一直到「小畢的故事」,片商總算接受「男女主角沒有結合的電影也可以賣錢」的觀念,陳國富認為,這些「神話」——被新電影打破,評論界當然支持。
推波助瀾,國片豐收
民國七十二年的國片在影評人一片叫好聲中成長。
影評人景翔曾指出:「『小畢的故事』對這一年國片的製作路線,有決定性的啟迪作用。」即使是票房失利的「帶劍的小孩」也被他評為「在導演技法和拍攝技術兩方面都有很好的成績」。
兩部由黃春明原著小說改編的電影,「兒子的大玩偶」叫好又叫座;「看海的日子」被馬森認為是「中國電影的一次再出發」;「風櫃來的人」雖沒有預期中的反應,甚至被評為「沒有傳統的情節發展程序」,但是,「在以『淡』為基本風格的影片中,還是部成功的作品」,因為「靜中帶動取得巧妙平衡」,影評人梁良在「世界電影」雜誌上表示。
「油麻菜籽」是七十二年上片的最後一部好片子,它不是一部毫無缺點的作品;但在景翔的筆下,七十二年的國片已「畫了一個相當圓滿的句點」。
影評「主觀」嗎?
如果七十二年的國片有個圓滿的句點,那麼,七十三年的影評竟是個分裂不均的驚嘆號!
在一個評論發達的社會,只要有機會讀到各種不同看法、立場的評論,即使評論者強烈表達個人觀點亦無可厚非。焦雄屏就認為即使是新聞寫作,也沒有絕對的客觀。
詹宏志對主觀影評的看法是:「我們當然要主觀的影評人,影評人的目的是表達個人觀點,讓社會多一種思考的方向和來源,關鍵在於這個主觀的觀點是否讓讀者受益。」
但是有人認為,國內的言論機會不均等。舉例來說,在大報昂貴、稀少的版面中,幾乎不可能出現二種對同一部影片的評論。而這唯一的一次評論,如果恰巧只反應了一種觀點,就可能誤導觀眾。
評論體系不夠均衡
影評人梁良先後在聯合報撰文指出「殺夫」的缺失,和稱道另一部並不為多數人肯定的純商業電影「不歸路」。
詹宏志提出了他的疑問:「我相信梁文只是採取不同的論點談問題。但是聯合報的百萬讀者,豈不有可能認為『不歸路』好過『殺夫』嗎?」
再以中國時報的「一部電影大家看」為例。七十二年七月的專欄,影評人給「搭錯車」平均不到三點半的成績中,到了七十三年的「不歸路」,平均點數達四點。「忠心於該影評專欄的百萬人口,若不知道影評人已經心軟筆軟,豈不是認為『不』片比『搭』片重要嗎?」詹宏志再度追問。
他認為在影評分佈不平均的狀況下就可能產生不平衡與不公平。
只是「消費性指南」?
近年來,影評人所能發揮的園地在量上已有顯著增加,一些文化性、娛樂性刊物都開闢「電影評論」專欄。一般認為,論影響所及,雜誌仍然遠不如報紙。
然而,也有人以為,目前報上的某些影評只能算是「消費性指南」。
一位電影工作者私下表示,報上由多位影評人打分數的評介專欄,多數時候其實只有「一位」影評人的意見。因為專欄製作方式,是由一位影評人分別打電話徵詢意見,這樣的取樣,並不容易同時注意不同的意見。
陳國富建議觀眾把影評當作「獨立自主的廣告」,它們「廣告」影評人自己的意見。「即使是消費式影介,觀眾只要多看,就會培養出默契」,陳國富指出,如果發現某位影評人給四分的電影是部大爛片,對下回同一位影評人的介紹,在心理上就已大打折扣,甚至可以做出「某位影評人說好的片子一定爛」的結論,也算開卷有益了。
美國俄亥俄州州立大學電影博士、目前執教於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的影評人李天鐸認為,影評難免主觀,影評人評論一部心有戚戚的影片,往往是「理念的延伸」;反之,當他厭惡一部片子,但願意表示意見時,就是「情緒的反動」了。他認為觀眾對影評應有質疑的精神,以「相互刺激」。
話說回來,影評人建議觀眾對影評抱質疑精神的同時,卻也有人這樣分析國內大多數的電影人口——
你有壞習慣嗎?
現任歡樂無線雜誌特約撰述、也為「電影欣賞」策畫專題的李幼新指出:「觀眾可能不太知道自己的『壞』習慣。」他表示,對於一部很容易瞭解的電影,觀眾不免有些自鳴得意而輕視之。如果電影格調太高,無論是畫面讓觀眾不解或者敘事方式讓觀眾不習慣,他們往往就排斥它了。
「多數觀眾最喜歡在完全能懂的對話,與膚淺而又重覆累贅的劇本中,看到夾雜一些類似唐詩宋詞的句子。觀眾自己未必懂得這些句子的涵意,但又不肯承認而誤以為那就是有內涵、有學問」,他說:「這就是瓊瑤、古龍等人的小說在文壇暢銷、在影壇得意的原因之一。」
李幼新的結論是:觀眾對於百分之百瞭解的電影「有點不屑」,對於只懂得百分之六十的電影「害怕」,所以,一部電影讓觀眾輕易瞭解百分之八十,再加些唬人的東西,最容易討好。
他認為這種現象不僅發生在國內,也同樣適用於美國。
「觀眾」要加油
無論如何,觀眾是需要被引導、培養的,而影評人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隸屬於中影、新創刊的「長鏡頭」雜誌,最近聘請齊隆壬擔任總編輯。他自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入法國巴黎大學學電影,三年前回國,陸續有影評出現在報章雜誌。
齊隆壬認為自己過去太強調電影是一門「嚴肅」的藝術,所以一直以語言學、心理分析、電影符號學的理論來作影評,現在則希望藉著「長鏡頭」雜誌,以普及化的概念探討影像、特寫鏡頭等「基礎觀念」,讓一般讀者容易接受。
黃建業、焦雄屏除了授課、寫影評外,在今年四月成立「電影劇場研究室」,他們希望結合電影與劇場的理念,造成民間講學的風氣。
在影評人的推波助瀾之下,「新電影」為國片帶來前所未有的衝擊;就在等待下一批新銳導演再創高潮的沉潛時刻,多數影評人期望電影觀眾也要「加油」。所謂的『觀眾』,除了影迷,也包括掌握大眾傳播媒體者、電影投資者,甚至電影文化的決策者。畢竟,好影評、好電影、好觀眾,這三者之間永遠有著微妙、而又互為因果的親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