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的滋味」原發表於民國六十一年十二月廿八至卅一日中國時報。在民國六十年以前,黃春明寫的都是充滿田園風土的「鄉下小說」,但從六十年之後,他的作品內容開始描寫由農業社會過渡到工商業社會的尷尬時期。「蘋果的滋味」寫作背景正是這個時代的最初期。在那時,台灣正接受美國的物資援助,以及軍事協防,這篇小說就是寫在美國籠罩之下國人的心態。是一篇利用喜劇呈現的諷刺小說。
小說中的主角是一個七口之家的窮苦家庭,丈夫是建築工人,為了爭取更好的生存機會,特地舉家北遷,卻在騎腳踏車上班的途中,被一位美國上校駕駛賓士轎車撞斷兩條腿。這個故事本身,已蘊含著「鄉村」對「都市」的嚮往,農業社會逐漸轉型為工商業社會,但是在追逐的開始就馬失前蹄,受到重創。窮工人與上校、腳踏車與賓士轎車就是鄉村與都市的代表。窮工人住在北部的貧民窟,作者以「迷魂陣」形容其雜亂,同時也意味著「鄉村」驟然往「都市」闖,無異於掉進了迷魂陣。
美國與台灣的關係,作者也用喜劇的表相來揭示其事實的真相;雙方都非常友善,不僅是肇禍的上校極為客氣、禮貌,並給以豐厚的賠償。同時,美國也視台灣為亞洲唯一最令他們滿意的「友邦」。但是在「電話」一節中,我們可以看出,那種友善乃是基於美國擴展實力的政治沙文主義。當上校接聽大使館的指示時,我們知道他們並不看重一個中國人的傷死,因為「這件事情我二等秘書就可以決定」,美國因「不想雙腳都陷入泥淖裡」才善待這個與他們最合作、最友善,也是最安定的地方。
當上校跟外事警官在迷魂陣中尋找受傷者的門牌號時,那位洋人「整個頭超出這地方的所有房子,所以他看到的盡是鐵皮和塑膠布覆蓋的屋頂……」如此誇張洋人的身高,其實是在表示美國的高姿態。
相對的,台灣人則是十足的低姿態,他們走進美國人建的「聖母醫院」如同走進「白宮」,美國修女護士則是「帶翅膀的天使」,這位天使告訴他們「信主的必定有福」,這裡的「主」實是雙關美國。國人那時在美國軍事協防及物質支援之下,不但仰賴美國,且對美國抱著無比的幻想。「美國」代表物質文明的高度發展,在衣食不足的國人心裡,自然產生自卑、諂媚甚至感恩的心態。例如那位外事警察,他以暴露國內的貧民窟為可恥的事,因此不惜說謊。謂他們的新房子快蓋好了,等他們搬過去後,迷魂陣馬上又要蓋大廈,這個謊言也代表對都市的無比嚮往。
另一種說謊的方式則是矯飾,那位受傷者的妻子,一再哭給洋上校、外事警官以及修女護士看。最具反諷效果的是,當他們知道車禍的賠償足以讓他們全家豐衣足食時,妻子兒女大歡不說,連雙腿被輾斷的病人,也高興非常,感恩不已。這種喜劇實在包含了不少小人物的辛酸。人類的虛偽、軟骨症,實際上是被貧窮所逼壓出來的。
本篇順筆也諷刺了國內的教育,在以「合作」為公訓德目週的主題中,「白馬班」的女級任老師,在每天的公訓時間都讓江阿吉罰站,因為他一直繳不出代辦費。這位老師從來不曾想了解學生是因家境極端貧窮而繳不起費用。諸如此類的諷刺之筆相當多,都埋藏在小地方。
回頭來看作者的正面批評;在美國的照顧之下,我們失去了雙腿——意味著失去了行動的自由,雖然因此換來一筆可觀的「贍養費」,但是與殖民地有什麼不同呢?當他們全家都在吃美國人送的蘋果——那是他們做夢也不敢想的奢望——時,蘋果的滋味是什麼呢:「總覺得沒有想像那麼甜美,酸酸澀澀,嚼起來泡泡的有點假假的感覺。」那已是接觸真實世界,幻覺消失的感覺。但是小說中的人物並不曾覺悟,因為「一隻蘋果可以買四斤米」——又是基於貧窮,使他們堅持相信蘋果的滋味是甜美的。作者的真正批評已完全呈現了出來。
本篇技巧樸拙,與鄉土風味頗為配合;其故事本身已足以感人。不過讀者要能掌握小說寫作當時的大背景,才能感受它深刻的地方。
鄭明娳
車禍
很厚的雲層開始滴雨的一個清晨,從東郊入城的叉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輛墨綠的賓字號轎車,像一頭猛獸撲向小動物,把一部破舊的腳踏車,壓在雙道黃色警戒超車線的另一邊。露出外面來的腳踏車後架,上面還牢牢地綁著一把十字鎬,原來結在把手上的飯包,和被拋在前頭撒了一地飯粒,唯一當飯包菜的一顆鹹蛋,撞碎在和平島的沿下。
雨越下越大,轎車前的一大灘凝固的血,被沖洗得幾將滅跡,幾個外國和本地的憲警,在那裡忙著鑑定車禍的現場。
電話
「……他上午不會來……嗯、嗯,沒關係,這件事情我二等秘書就可以決定。……嗯、唔……不、不,聽我說,你要知道,這裡是亞洲啊!對方又是工人,啊?——是不是工人?……是工人!所以說嘛,我們惹不起。嗯?……聽我說完這個。這裡是亞洲唯一和我們最合作,對我們最友善,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啊?……聽我說完嘛!美國不想雙腳都陷入泥淖裡!我們的總統先生,我們的人民都這樣想。唉!不要再說別的,送去!……嗯!好的,一切由我負責,……好,我馬上就掛電話,……對!……對,就這樣辦。再見!」
迷魂陣
一個年輕的外事警官,帶著一個高大的洋人,來到以木箱板和鐵皮搭建起來的違章矮房的地區。這裡沒有脈絡分明的通路,一切都那麼即興而顯得零亂。他們兩人在這裡面繞了一陣子,像走入迷魂陣裡打轉。「嗨!在這個地方小孩子玩捉迷藏最有意思啦!」跟在外事警官後頭的洋人笑著說。
「是的,我也有同感。」不管怎麼,他總覺洋人雖然笑著說,但是語意是曖昧的。洋人會不會笑我找不到江阿發的住家,有虧警察的職責?他想這實在太冤枉了,洋人大概不會知道外事警察只是協助管區派出所,處理與外國人有關的案件吧。他後悔沒先去找管區,直接把洋人帶到這兒來。現在連自己也陷在摸索中。
他稍低著頭,一個門戶挨一個門戶,尋找門牌號。跟在後頭的洋人,整個頭超出這地方的所有房子,所以他看到的盡是鐵皮和塑膠布覆蓋的屋頂,還看到拿來壓屋頂的破輪胎和磚,有些屋頂上還擱著木箱和雞籠之類的東西。他回頭看到洋人對這裡屋頂的景色,臉上顯露出疑惑的神情時說:
「他們的新房子快蓋好了,河邊那裡的公寓就是。等他們搬過去,這裡馬上又要蓋大廈。」說完了之後,他為反應的機警而自傲,也為撒謊本身感到窘迫。他想,要不是洋人堅持要來拜訪江阿發的家,他才不會帶外國人來這種地方。他一直注意對方的回話,但是他只聽到那種意義極有彈性和曖昧的美國式對話間,聽者不時表示聽著的「哼哼」聲,而使他專心尋找門牌號的注意力,叫一時想知道洋人此時的種種想法分心了。
他們沉默地走了幾步,在巷間遇到一個背著嬰兒的小女孩。但經他們問她,她才一開口,他一下子楞住了。洋人卻在旁輕輕地叫「噢!上帝。」原來她是一個啞巴。
他們走遠了,那個啞巴女孩望著他們的背影,還「咿咿啞啞」地喊叫,連著手勢比個沒完。
一陣驟雨
停歇過一陣子的雨,又開始滴落下來。每一滴滴落下來的雨點都很大,而在這以各種不同質地當材料的屋頂上,擊出一片清脆的聲響。年輕的外事警察內心的焦慮,經雨點催打,一下子就升到頂點。他正想是否告訴洋人先回管區派出所,恰在難堪的猶豫間,突然發現前面的門牌號就是廿一號之七。
「在這裡!」
「真的?」洋人也跟著他高興的叫了起來。
雨勢也一下子落得緊密,他們顧不得文明人造訪應有的禮貌,當阿桂母女兩人,從醃菜桶猛抬頭時,已經和這未經請進的外人駭然照個正面。儘管那位洋人滿臉堆著親善和尷尬的笑容,由警察和洋人突然闖進,母女兩人瞬間的想像中,意識到大事臨頭而叫恐怖的陰影懾住了。
密密的雨點打在鐵皮上,造成屋裡很大的噪音,警察不得不叫嚷似的翻譯洋人的話。阿桂聽不懂國語,只看見警察那麼使勁張嘴閉嘴,再加上手勢,使她更加懼怕的望著阿珠,希望阿珠能告訴她什麼。但是她看女兒驚駭而悲痛的用力抿著嘴的臉孔,驚慌的問:「阿珠什麼事?」
「媽——」緊緊抿閉的嘴,一開口禁不住就哭起來。
「什麼事?快說!」
「爸、爸爸,被汽車壓了。」
「啊!爸爸——?在那裡?在那裡?……」阿桂的臉一下被扭曲得變形,「在那裡?……」接著就喃喃念個不停。
警察用很蹩腳的本地話安慰著說:「莫緊啦,免驚啦。」他又改用國語向小女孩說:「叫你媽媽不要難過,你也不要哭,他們已經把你爸爸送到醫院急救去了。」洋人在旁很歉疚的說了些話,並且要求警察替他轉告她們。
「這位美國人說他們會負責的,叫你媽媽不要哭。」當他說的時候,洋人走過去把手放在阿珠的頭上,自己頻頻點頭示意,希望她能明白。
這個時候,那個背著嬰兒的啞巴女孩,淋了一身雨從外面闖進來。她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一進門看到剛才遇見的警察和洋人,驚奇的睜大眼睛,大聲的連著手勢,咿咿啞啞地叫嚷起來。阿桂仍然恍惚而痛苦的呻吟著,「這怎麼辦?這怎麼辦?……」當啞巴意識到屋裡充滿著悲傷的氣氛時,咿咿啞啞的聲音一下子降低,而悄悄的走過去靠在阿珠的身邊。
「她是你妹妹?」警察驚訝的問阿珠。
阿珠點了點頭。警察難過而焦急的,「快把圍巾解下來,嬰兒都濕了。」然後轉向疑惑著的洋人說:「是她的妹妹。」
「噢!上帝。」洋人又一次輕輕地呼叫起來。
雨中
阿珠在頭上蓋一塊透明的塑膠布,急急忙忙走出矮房地區,向弟弟的學校走去。
雨仍然下得很大,她的背後有一邊全濕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其實只要她一出門,好好把塑膠布披好,就不至於會淋濕。她一路想著。她想沒有爸爸工作,家裡就沒有錢了。這一次媽媽一定會把我賣給別人做養女。這一次不會和平時一樣,只是那麼恐嚇她,「阿珠,你再不乖,我就把你賣掉!」
但是,這一次阿珠一點都不害怕。她一味地想著當養女以後,要做一個很乖很聽話的養女,什麼苦都要忍受。這樣養家就不會虐待她,甚至於會答應她回家來看看弟弟妹妹。那時候她可能會有一點錢給弟弟買一枝槍,給妹妹買球和小娃娃。
她想著想著,一點也不害怕,只是愈想眼淚流得愈多。不知不覺,弟弟的學校已經在眼前了。
公訓時間
早晨公訓的時間,學校裡沒有半聲小孩子的聲音溢出教室外。幾個嗓門較大,聲音較尖的老師的聲音,倒是遠遠就可以聽見。老校長手背後,像影子沿著教室走廊悄悄走著。
三年級白馬班的女級任老師,右手握教鞭站在講台上,指著被罰站在她左邊牆角的江阿吉對大家說:
「這個學期都快結束,江阿吉的代辦費還沒繳。」她回頭看阿吉,「江阿吉!」低著頭的阿吉趕快抬頭望她。接著說:「你每天的公訓時間都站在那裡,你不害羞嗎?」阿吉趕快又把頭低下去。「林秀男今天繳了,只剩下你一個人站,你有什麼感想?」座席間的小孩子,都轉頭望著林秀男,林秀男先得意的仰頭笑笑,而後又害羞似的低下頭。「嗨——江阿吉,你什麼時候可以繳?」老師走到講台的盡頭,靠近阿吉,用教鞭輕輕觸了一下小孩的肩頭「啊?」江阿吉抬頭想回答什麼,望到老師的眼睛,小孩又垂下頭。老師又用教鞭觸一下問:「阿吉!什麼時候繳?」
「明,明天。」江阿吉小聲的說。
「啊?——」老師把聲音揚得很高。「你的明天到底是什麼時候?」全班的小孩子都笑了。「我已經不相信你說話了。老師不要你明天繳,下個禮拜一好了。你不要以為一站,站到學期結束就可以不繳了。反正你不繳,老師還有別的辦法。記住!下個禮拜一定要繳,知道了吧!」阿吉點點頭。「好!知道最好。」
阿吉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頭都沒抬,就往座位跑。
「喲——喲!」老師叫起來了。阿吉被喊住,他在同學們的席間回頭望老師,同時同學都笑了。「你幹什麼?你這樣幹什麼,回來,回來,你還沒有繳,還是要站啊!你要是明天能夠繳,明天開始就不要站,不然老師對林秀男太不公平啦!」同學又轉向林秀男看看,林秀男又得意、又害羞,一時不知叫他怎麼好地低下頭。
對江阿吉的事好像告了一段落,老師回到講台的中間向台下的學生問:「小朋友,這一週的公訓德目是什麼?」她目光往下一掃,沒有一個不舉手的。「好,大家把手放下,一起說。」
「合——作——」全班齊聲的叫。
「對了,合作,像江阿吉,大家的代辦費都繳了,只有他一個人不繳,這叫不叫合作?」
「不叫——」全班的學生又叫起來。
才鬆了一口氣的阿吉,一下子又聽到老師提他,他又緊張起來。他想他是個不合作的人,但是想到代辦費就想到爸爸的一雙眼睛直瞪著他。這時他懷念起南部鄉下的小學來了。他想不通為什麼在南部爸爸一直告訴媽媽說北部好?要是在南部,代辦費晚繳,楊金枝老師也不會叫人罰站。
阿珠一走到三年白馬班的教室,一眼就看到阿吉站在那裡。她一下子靠近窗口,禁不住地帶著懼怕的聲音叫:「阿吉!」阿吉一看是姊姊,心裡「啊」地叫了一聲,隨即把頭低低的下垂。有點受到驚擾的老師,急忙的走出教室。所有的小孩子都往教室外面望,裡邊的都站了起來。
「江阿吉是你的弟弟嗎?」
阿珠點點頭,然後說:
「我爸爸被美國車撞到了。」
「有沒有怎麼樣?」
教室裡跟著一陣騷動。
「不知道。」阿珠哭著。
「好,你不要難過。」老師回頭走進教室,學生很快的坐好。「江阿吉,你快跟你姊姊回去看你爸爸。」阿吉反而沒顯得比罰站難過。他向老師深深鞠個躬,慢漫的回到座位收拾書包。
這時全教室的眼光都被阿吉的一舉一動牽動著,一直到他走出教室和阿珠走開。
「阿松的教室在那裡?」阿珠問。
「那邊。」阿吉用手指向教室盡頭的那一邊。
上天橋
雨勢並沒有減弱,阿珠蹲下來替阿松把塑膠布包好,「自己都不會穿!」她又一時想到自己將被賣做養女的事,她縮回一隻手,分別把兩邊的眼淚揮掉。「不要難過,姊姊會回來看你們的。」其實阿吉和阿松並沒顯出絲毫的難過,只是茫然,而又被阿珠的話弄得更糊塗罷了。「走!快一點,媽媽在等我們。」阿珠牽著阿松,阿吉隨在身邊,他們三個一道走出學校的大門。
當他們在學校附近的馬路口,望著兩邊往來的車子想穿越的時候,一聲尖銳的哨子聲,從對面的候車亭傳過來。
「阿吉,不行!警察在這裡。我們上天橋吧。」
阿吉走在前面,輕快的蹬著台階,阿松有點焦急的叫:「阿兄——,等我一下。」
「你自己不快,還叫人等你。」阿珠抬頭望著以天為背景站在那兒回過身子來的阿吉叫:「阿吉——,等一等阿松。」她又低頭催著說:「快!阿吉等你。」
阿吉一邊等著姊姊趕上來,一邊俯覽底下往來的車輛。最後看著還差五、六級就上來的姊姊和阿松。
「姊姊,我不想上學了」,阿吉開始帶著悲意的話,使在下面的阿珠停下來抬頭望他。阿松不停的往上爬。
「阿吉」,她低頭一邊沉思,一邊跟在阿松的後頭上來,「阿吉,你這話叫爸爸媽媽聽見了怎麼辦?」她拉著發楞的阿吉一把,他們在天橋上走著。
「我們繳不起代辦費!」
「等爸爸有錢就會繳啊。」
「人家學期都快結束了,…」
「沒關係!」阿珠安慰著說:「等我去做人家的養女,我會給你錢的。」
「你要去做人家的養女?」阿吉驚訝的問。
「嗯!」儘管她回答的怎麼堅決,一時淚水湧上來,隨她怎麼揮也揮不盡。
「媽媽要你去做人家的養女嗎?」
「這一次會是真的啦,爸爸被美國車撞到了……」
阿吉還是不能瞭解,同時也想像不到爸爸被美國車撞到的情形,和他們以後的關係。相反的,這時的注意力,卻叫他注意到阿松不在他們身邊。「噫!阿松呢?」他們猛一回頭,看到阿松蹲在天橋當中的一邊欄杆,望著底下過往的汽車出神。
「阿松——」阿珠叫著。
「阿松最討厭了,每天帶他上學,他總是這樣,他還帶小石子丟車子哪!」
「阿松——」阿珠見阿松沒理,氣憤的跑過去。
阿吉在這頭,看著阿珠拉阿松過來的樣子,禁不住笑了一下。
「我回家一定告訴媽媽,阿吉說你每天都這樣!」
「阿吉也是,是他先做的!」阿松瞪著阿吉說。
「我那裡有?」阿吉又禁不住地笑起來了。
「走!走!媽媽一定急死了。上天橋就上了半天!」
「姊姊,背我下去」,阿松站在往下的階梯口不動。
阿珠一句都沒說,蹲下來讓阿松走過來撲在她的背上。
坐轎車
阿桂聽說丈夫流了很多血,現在正在急救中,想到這裡只有無助地哭著,口裡還喃喃地咒詛說:「我說做工那裡都一樣,他偏不聽,說到北部來碰碰運氣。現在,我們碰到什麼呀!天哪!我們碰到什麼來著?……」
當他們走到大馬路的時候,阿桂還哭著,她顧不得路在那裡,任憑阿珠帶她走。
原先的那一位警察和洋人,站在一部黑色的大轎車外面,向他們揮手。
「媽媽,美國仔在那裡,阿吉,帶他們往這邊走。」
那洋人看到他們走過來,隨即鑽到車子裡面,開動引擎等著,警察也鑽了進去,坐在洋人的旁邊。到了車旁,阿桂的哭聲有意無意變大聲了,至少她是有一種心理,想要美國人知道他們正遭遇到絕境哪。
警察探出頭說:「進來啊!」
阿桂只顧傷心哭泣,阿珠望著緊閉的車門,也不知如何下手好。在猶豫間,阿吉伸手拉住把手,拉不動。索性左腳踏在車身,雙手握緊把手,使勁用力往後拉,還是不動。這時洋人才發現他們還沒把門打開,他「呃」地叫了一聲,就在前座半轉身,探身過來從裡邊打開門,阿吉差些就往後翻過去。
要不是警察替他們安排座位,阿桂母子,他們真不知怎麼入座哪。還好,因為帶著幾分不慣與懼怕鑽進車子,所以阿桂的頭撞上門沿並不很重,只是受到一點驚嚇,同時沒料到車子裡的那分豪華的氣氛加在一起,使阿桂一時變得木訥不哭了。
車子才開動不久,阿桂意識到自己坐進車子裡突然不哭的情形,反而使剛才慟哭的樣子,顯得有點假詐。於是乎她又喃喃的低吟,逐漸放聲縱情地大聲號哭起來。
警察心裡不忍聽見阿桂傷心的哭聲,他回過頭說:
「江太太,好了好了,不要哭得太傷心,說不定江先生只是一點撞傷。但是你哭得太傷心了,會使他變嚴重,說不定會死掉哪!快不要哭了!」本來他也很難過的,但是差一點就為自己所說的話,逗得笑起來。他趕快回頭朝前,緊緊咬住下唇。
阿桂不是真正很傷心的哭著,雖沒聽清楚警察對她說什麼,總覺得他們關心著她的哭聲,因此她更大聲的哭,並且模模糊糊的說:
「……叫我們母子六個人怎麼活下去?怎麼活下去?……」
警察又想好了另一句話想勸阿桂,回過頭來看她哭得渾身抽動的樣子,已經湧到喉頭的話又給吞進去了。他想到她這樣哭泣,是不容易勸阻的。換個角度來看,一位窮婦能這樣發洩,未嘗不是一件很合乎個人心理衛生的事。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是自私的。
阿珠抱著小嬰兒緊靠著媽媽,沉入做一個養女可能遇到的事情的想像裡。阿吉、阿松還有啞巴跪在後座,面對車後窗望著遠去的街景嘻笑。爸爸撞車的事,早就隨遠去了的街景,拐個彎而不見了。
車子沿著一條平穩的山路跑,後座上的三個小孩,都擠到靠風景的邊窗,看山腳下一直變小的房子,阿吉和阿松還能夠互相指著什麼,興奮的說看那邊看這邊地小聲叫,然而那個啞巴女孩,她也興奮極了,但說出來卻變成大聲叫嚷:「咿呀——!巴巴巴……」
白宮
一座中型的潔白醫院矗立在風景區的山崗上,旁邊的停車場雖然停了不少的車子,但是沒看到人走動。其中幾輛白色的轎車和救護車,還有圍欄著朝鮮草的白色短籬笆,尤其是在雨後顯得更醒眼。
車子到達停車場,阿桂仍然傷心的哭著。
「好了,好了,到了,不要再哭了。」警察說。
但是,這時候的阿桂,看到白色冷冷的醫院,看不到有人走動所產生的幻覺,想到丈夫就在這裡面,她已經快接觸到問題的答案,死了?殘廢或是怎麼的?本來可以抑制的情緒,變得更禁不住。她蒙著臉由阿珠牽她走,因為過於抑制悲痛的哭聲,聲音悶在喉嚨裡聽起來有點像動物殘喘的哀鳴。
當阿桂他們跟著那一位洋人踏進醫院,阿桂內心裡那一股湧溢不住的悲傷,給醫院裡嚴肅的氣氛鎮住了。她清醒的來回看看有一點受新環境驚嚇的孩子們,把他們拉在一塊,然後蹲在啞巴女孩的面前,用手語比比自己的嘴,同樣的又在啞巴的嘴邊比一比,要啞巴安靜。啞巴點了點頭,隨著咿啞地叫了一聲,自己馬上意識到犯錯,同時看到阿桂怒眼瞪她。她本能的往後退一步,阿桂把她拉近,用手勢在嘴邊比著用針線縫嘴的樣子,啞巴嚇得猛搖頭。
警察從詢問台那邊走過來,告訴阿桂說:
「江先生的生命沒什麼危險,只是腿斷了,現在正在手術。等一等就出來。」
阿桂從警察的表情,和聽他的語氣,再猜上幾句,也概略知道意思。她望著詢問台那邊,那位洋人帶著安慰的微笑和一位洋護士走過來,洋人很努力地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在左腿上比一比,在右腿上比一比,然後點點頭,這時很出乎大家的意外,啞巴女孩似乎聽懂了什麼,走到洋人面前,拍拍洋人的腿,咿啞地比手劃腳起來,洋人微笑著向她點頭。
洋護士帶他們到一間空病房等江阿發。一聽阿發沒有生命的危險,阿桂的心安多了,她和孩子們一樣,開始注意醫院裡能看到的每一件東西,每一個走動的人,她心裡想在這種地方生病未嘗不是件享受。當洋人和警察走離開病房的時候,阿珠問阿桂說:「媽媽,爸爸要住在這裡是不是?」
「我不知道。」
「要住好久?」阿珠有點興奮地說。
「死丫頭咧!你在高興什麼?」她自己差些要笑出來。
阿珠也看出媽媽不是真正在生氣,所以她放膽的說:「我要小便。」
阿珠沒料到,阿桂竟然笑著說:「我也是,從早禁到現在。糟糕!這裡要到那裡去便尿呢?」
「不知道。」
「糟糕!」正在叫屈的時候,看到阿吉和阿松跑進來。「你們兩個死到那裡去了?」
「我們去小便。」阿松說。
「你們到那裡去小便。」阿桂急切的追問。
「那裡!」阿吉隨便一指,「這堨裡出去彎過去,再彎過去就到了。」
「死孩子,你們真不怕死,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們竟敢亂跑!」阿桂說:「在什麼地方?帶我去。」
「那裡!」阿吉高興得奪門就要出去。
「等一等!慢慢走,不要叫。」
阿吉和阿松帶著阿桂他們到廁所,兄弟兩個就跑回空病房來。
「阿兄,這裡什麼都是白的。」阿松驚奇的說。
「這裡是美國醫院啊。」
「他們穿的衣服是白的,帽子鞋子也是白的。」
「房子也是白的。」阿吉邊看邊說:「床單被子,還有床也是白的,窗戶也是白的,……」
阿松心裡有一點急,看得見的,能說的都給阿吉說光了。他翻著白眼想了想,衝口說:「小便的地方也是白的!」
「還有……」阿吉想說什麼的時候,阿桂和阿珠他們已經回到病房來了。一進門阿桂就責備著說:
「你這個死丫頭,放一泡尿好像生一個小孩,等你老半天才出來。一個美國仔一直對我說:『諾!諾!……』,誰知道諾諾是說什麼死人,真把我急死了。」然後她轉了口氣問:「那麼你怎麼小便?」
「是不是坐在那上面?」
「你坐了?」她看到阿珠點了點頭,才安心的說:「我也是。」這時,她無意中看到阿珠的胸前突然鼓出來,她伸手去抓它,「這是什麼?」
阿珠退也來不及,只好隨阿桂探手把它拿了出來。
「這衛生紙,好好哪!」阿珠不好意思的說。
「呀!你這丫頭。」她從阿珠的胸前掏出一團潔白的衛生紙,稍作整理說:「真是!你被人看到了怎麼辦?」她轉過身背著孩子,把疊好的衛生紙,塞在自己也在廁所裡藏好的部分。她看到肚子鼓得太厲害了,向阿珠抱過小孩放低一點來掩飾。她又說:「這孩子今天怎麼搞的?睡死了。」她打量著自己拉拉那裡。
這時候,警察突然走進來,阿珠和阿桂嚇得連警察都看得出來。警察馬上安慰著說:
「不要怕,不要怕,沒有危險了。馬上就可以看到他了。放心——」才說完,那一位原先一起來的洋人和一位護士,匆忙的走進來,看看裡面,和警察交談了一下,警察就對阿桂他們說:「大家都出來一下。」
阿桂帶著小孩子們走出走廊,然後兩個男護士走進去,把原來的空床抬出來。不一會兒,帶輪子的病床,平放著江阿發默默的被推了過來,推進病房裡面。
看到這情形的阿桂他們,她和阿珠又哭起來,但是聲音不大,阿吉、阿松和啞巴,站在門口楞楞的望著裡面,看護士在那裡忙碌。小孩子簡直就不敢相信那就是爸爸,除了閉著的眼睛和鼻子嘴巴,其他地方也都裹著繃布。
阿松心裡懷疑,禁不住悄悄地拉阿吉的袖子,小聲問:「阿兄,那白白的也是爸爸嗎?」問後他的眼睛和嘴巴張得特別大。
帶翅膀的天使
現在整個病房都是江阿發一家人。因為全身麻醉藥效還沒退盡的關係,阿發還在昏迷狀態。阿桂又悲傷起來了。這和開始時想像所引起的害怕不同,現在的悲傷是著實面對著一個全家大小依靠他生存的主宰。他已經兩腿都斷折,頭和胳臂都有撞傷,極可能變成殘廢者。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她喃喃飲泣,眼望阿發的眉目,期待他趕快醒過來。阿珠抱著嬰兒,流著淚又開始編織她做養女的遭遇,這次重新想起來,沒有早上去帶阿吉的路上想的那麼勇敢了,她害怕得有幾次差些就哭出聲來。其他三個小孩,看到媽媽和姊姊都那麼悲傷,自己也就不敢亂動亂吵。他們靜靜的這裡看看、那裡看看,有時心裡想到什麼,想一想,看一看,也就不敢說出來。
過了一陣子,有一位修女護士走了進來,看看病人,又看看阿桂他們,然後說:
「有沒有醒過來?」
除了那位啞巴女孩,可把阿桂他們嚇了一大跳,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聽到什麼。修女看到他們的表情,知道他們為什麼驚嚇,所以她笑著說:
「我會說你們的話,我是修女,我在聖母醫院工作,現在我奉天主的名字,由美國醫院借調到這裡來,為江先生服務。」她看看阿桂他們大小,「你一家大小都在這裡了?」
阿桂除了向她點點頭,不知怎麼才好。要不是自己正悲傷著,看一個完全和自己不相同的外國女人,說本地話說得那麼流利,實在滑稽得想笑。孩子們都瞪著驚奇的眼睛露出笑容來,使他們想到卡片上帶翅膀的天使來。不管怎麼,這位修女的出現頓時使他們一家人,感到世界開闊了一點。
就因為這樣,阿桂更覺得應該讓外人明白她的困境。怎麼辦?她想了想,還是老方法,剛才一直就這麼悲傷過來的,她馬上恢復到修女未來之前的樣子,望著江阿發的臉,手沒什麼意義的摸摸,開始喃喃的哭泣著說: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好呢?一家大小七口人啊,不要吃不要穿啦?啊!這怎麼辦?為什麼不撞我,偏偏撞上你?阿桂真的越想越難過,隨修女怎麼勸也沒什麼用,反而越勸越使她激動。修女也知道,這種情形對阿桂這樣的女人,讓她再面對殘酷的事實,很快就會叫她堅強起來。修女趁阿桂還在哭的時候悄悄的走避一下。
阿桂仍然哭她的……淒慘哪!這怎麼辦好呢?這怎麼辦好呢?
「媽媽、媽媽,修女走了。」阿珠抬著淚眼說。
阿桂馬上抬頭回過來,看了一看,然後由哭紅了的眼睛瞪著阿珠,有點惱怒的說:「她走了關我們什麼事!你叫我幹什麼?」看阿珠低頭,接著又說:「你爸爸撞成殘廢你們都看到了,以後你們每個人都要覺悟,眼睛都給我睜大一點。」
阿珠一下子又聯想到養女的事。她沒想到告訴媽媽說修女走了,媽媽會生那麼大的氣。她完全是好意,以為媽媽是在訴苦給修女知道哪!冤枉哪!這麼一想,阿珠不知道那裡還有淚水,一下子又簌簌地落個不停。
「阿吉和阿松!」阿桂看到阿珠的樣子,覺得有點委屈了她,於是她轉了目標,「你們兩個也一樣!爸爸不能打工了,你們就要替爸爸打工。」
不知怎麼搞的,阿吉心裡有忍不住的好笑,咬緊下唇,低頭避開媽媽看見。站在旁邊的阿松,聽媽媽威嚇著說要替爸爸打工,他竟認真的,乖乖而順從的說:「好。」
這一下阿吉可忍不住了,嘴一咧開竟咯咯地笑起來了,儘管阿桂咬牙罵:「呀!好好!死孩子,你瘋了!快死啦!……」這一下沒讓他咯咯地笑聲傾個光,是不能罷休的了。
信主的有福了
一方面麻醉藥效的退盡;一方面是阿吉咯咯地鏗鏘笑聲,同時使江阿發甦醒過來。他微微的呻吟了一聲,全室的氣氛馬上又變了另一種。阿桂一手按著他的胸:「不要動!你的腿更不能動」。
阿發躺著用力勾頭,想看清楚自己的腿:「我的腿怎麼了?」
「兩腳都斷了。」
阿發聽說兩腳都斷了,勾起來的頭,一下子乏力似的跌回枕頭嘆了一聲:「我以為這一下子死了」,望著天花板沉默了一下,眼睛還發楞說:「小孩呢?」
「都來了。都在你的旁邊。」
「爸爸。」阿珠小聲的叫。阿吉、阿松也叫了。啞巴雖然沒叫,她悄悄地和大家排成一排,靠著床沿和媽媽相對。阿桂看阿發默默地一個個看著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忍禁不住在另一邊哭起來了。這時大家好像都變很笨,木訥得不知說什麼好。越是這樣,每個人的心裡越是難過,每個人都期待有誰先開口說話。這時阿珠手裡抱的嬰兒「哇」地哭了。
「孩子給我。」阿桂說,阿珠繞過去把嬰兒給了媽媽。「這傢伙好像知道你出事了,早上到現在沒哭半聲。現在一定餓了。」阿桂一邊說一邊把乳房掏出來給小孩餵奶。整個房子,除了小孩吸吮奶的聲音之外,又沉默下來了。
阿發的心裡實在難過,想到自己的傷殘和眼前的這一群,他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為什麼不死?要嘛就死掉,不然讓我這樣活下來怎麼辦?……「這裡是什麼地方?」阿發驚訝地問,好像現在才意識到似的。
「美國醫院。」
「啊!美國醫院?我、我們那來的錢?」
「我也不知道,是美國仔和一個警察把我們帶來這裡看你的。」阿桂說。
「他們呢?」
「他們說等一會兒就來。」
阿發再也不說一句話了,好像有很多心事地躺著,臉上的表情,一會緊,一會鬆,讓阿桂猜測到他多少是在自責。於是阿桂說話了。
「你想一想,我們以後的日子還那麼長,怎麼過?」說到此,鼻子一酸淚也下,聲音也怨,「我告訴過你,當初你就不聽。我說要是打工的話,到那裡都一樣,你偏不信,說什麼我們女人不懂,到大都市可以碰運氣。打工又不是做生意,有什麼運氣可碰?有啦!現在我們可碰到了吧。……」
「媽媽——好了。」阿珠急得叫起來了。她看到爸爸沒說話氣得臉發青,她知道媽媽要是不停的嘀咕下去,爸爸一定會大發脾氣,一發不可收拾。這種情形阿珠看多了,他們每次都是這樣吵起來的。阿桂也知道,只是一到了這種情況,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總算阿桂及時不再講下去。沉默中只聽到阿發激動的大口的呼吸聲。阿桂記起護士的交代,有必要時,按床頭邊的電鈕。她按了電鈕,沒有一下子,那位和藹的修女就跑進來了。
「醒過來了。」修女一進門看到阿發就說,然後一直走到阿發的身邊,手放在他的額頭:「有沒有感覺到怎麼樣?」
阿發和阿桂他們剛才一樣,頭次聽外國人說本地話給嚇住了。
「很好,沒發燒。」她從袋子裡取出體溫計,拿在手裡甩一甩,看一看,「嘴張開。含著就好了」,她把體溫計放在阿發的口裡。然後眼睛忙著看每一個人,笑著說:「你們現在還怕不怕?嗯?」
「怕也是這樣,不怕也是這樣。煩惱就是啦。」阿桂說。
「你們信不信天主?」她看到阿桂啞口無言,接著說:「信主的必定有福!」
這時候,原先那一位洋人和警察一道進來。他們抱著好幾個裝滿東西的袋子。修女和他們打個招呼,天主的事情也暫且作罷。
他們把一樣一樣的東西放在桌子上:「這是三明治,這是牛奶,這是汽水,這,這是水果罐頭,還有這是蘋果。」警察一樣一樣念著。「中午你們就吃這些吧。」
小孩子們都望著紙袋出神。修女把阿發的體溫計抽出來看,「很好,沒有發燒。」隨即她在床尾拿起紀錄表填寫紀錄。洋人和警察靠近阿發,對他笑笑,阿發也莫名的跟著笑笑。
「這位是格雷上校,是他的車子撞到你的。」警察對阿發說。
格雷上校連忙伸手去握住阿發的手,嘴裡巴拉巴拉地說個沒完。阿發從他的表情也可以猜到幾分對方的歉意。
警察翻譯說:「他說非常非常的對不起,請你原諒。他說他願意負一切責任,並且希望和你的家庭做朋友。」
阿發和阿桂不會聽國語,但是他卻猜到是格雷撞到他,所以他抱怨而帶著呻吟的聲音說:
「呃!——是你呀!你應該多小心一點,我遠遠看到你的車就先閃讓開了,想不到你卻對準我衝來,噯唷!現在你撞上我,連我的整個家也撞得亂七八糟了。……」格雷上校很想知道阿發說了什麼,他望著警察,警察望著他搖搖頭。後來還是在後頭的修女,把阿發的意思說給格雷先生聽。
從此修女就替格雷上校充當翻譯。
「……除了保險公司會賠償你以外,這一次在道義上格雷上校自己,還有因為公事的關係,他的服務機關也願意負擔責任,不會讓你們因為江先生的殘廢,生活發生問題。並且格雷先生想徵求你們的同意,想把你們的啞巴女兒送到美國去讀書。」一下子大家目光都集中到啞巴身上,害啞巴嚇得發楞,要不是格雷先生把手放在啞巴的頭上撫摸她,啞巴可能想像得很可怕。阿桂和阿發互相看了一看。修女又說:「沒有關係,這等以後再商量好了。那麼這裡有兩萬塊錢。」她從格雷手上接過紙包,放在阿發的胸上,「你們先用它生活,以後還要給的。」
兩萬!這可把阿發和阿桂弄昏頭了,錢已送到面前,不說幾句話是不行的,說呢,說什麼好?在不知所措的當兒,他們兩個只覺得做錯了什麼事,對不起人家似的不安。
一直站在旁邊的警察突然開口說:「這次你運氣好,被美國車撞到,要是給別的撞到了,現在你恐怕躺在路旁,用草席蓋著哪!」
阿珠湊近爸爸的耳邊把警察的意思說給他聽。阿發一下子感動涕零的說:「謝謝!謝謝!對不起,對不起。……」
蘋果的滋味
他們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喝汽水,還有說有笑,江阿發他們一家,一向就沒有像此刻這般地融洽過。
「阿桂,回去可不要隨便告訴別人,說我們得到多少錢啊。」
「我怎麼會!」阿桂向小孩說:「你們這些小孩聽到沒有!誰出去亂講,我就把誰的嘴巴用針縫起來。」
「我不敢。」
「我也不敢。」
「爸爸,這些汽水罐我要。」阿吉說。
「我也要。」阿松說。
「這些汽水罐很漂亮。你們可不能給我弄丟了!」阿桂認真的警告著:「弄丟了,我可要剝你們的皮。」
「我知道——」孩子們高興的叫起來。
阿發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種無憂無慮,心裡一絲牽掛都沒有的感覺,使它流露到他的臉上,竟然讓阿桂看起來,顯得有點陌生,做夢也沒想到,和他生了五個小孩的江阿發,也有這麼美的一面。她趁阿發沒注意她的時候,把自己的頭再往後移,然後癡癡的看他。看!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清秀過?今天總算像個人樣了。
阿發喝著牛奶,偷偷看了阿桂一眼,他心裡想,她怎麼不再開始嘮叨?並且希望阿桂又說:「你說來北部碰運氣,現在你碰個什麼鬼?」這一句話。他想等她那麼說的時候,他馬上就可以頂上一句:「現在這不叫做運氣?叫什麼?」呵呵,準可以頂得叫她啞口無言,阿發又看了阿桂一眼,正好和阿桂的目光相觸,兩人同時漾起會心的微笑來。
他們一家和樂的氣氛,受到並不討厭的打擾,那就是格雷帶工頭和工人代表陳火土來探病。
工頭和火土一進房裡,一句慰問的話也沒有,只是和平常一樣嘻嘻哈哈地,開口就說:
「哇!阿發你這一輩子躺著吃、躺著拉就行了。我們兄弟還是老樣,還得做牛做馬啦。誰能比得上!呵呵呵。」
「嘿嘿嘿,兄弟此後看你啦!」工頭說。
阿發和阿桂一時給弄得莫名其妙。
「喂!火土,你們到底說什麼?我給搞糊塗了。」
「別裝蒜,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美國仔都告訴我們了。而且你家的啞巴女兒也要送到美國讀書,還有……」
「誰說的?」阿桂問。
「我們工地一百多個兄弟都知道了。」
「應該嘛!不然我們怎麼會知道兄弟沒有受欺負,是不是?」
「對,有啦。這位格雷先生做人很好。」阿發說。
火土叫了一聲,然後狡猾的說:「喂,阿發,你是不是故意的?哈哈……哈……」
「他媽的,火土仔,虧你說得出,真他媽的……」阿發拿他們沒辦法,啼笑皆非地笑著罵火土。但是大家都笑起來。
「火土,你要的話就讓你好了。」阿桂玩笑的說。
「我?我那有你們的福氣。你看嘛,我下巴尖尖的那裡像?」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
為了工作的關係,工頭和火土算是慰問就走了。
「他媽的,碰到他們這一群,裝瘋裝癲的真拿他沒辦法。」阿發突然覺得腳痛。「呀!腳痛起來了。」
「叫護士來。」
「等一等。她剛剛才來過,不要太麻煩人家啦。」他看到小孩子望著蘋果就說:「要吃蘋果就拿吧,一個人一個。」小孩子很快的都拿到手。「也給你媽媽一個呀!」
「我,我不,我不。」但是阿吉已經把蘋果塞在阿桂的手裡了。「你也吃一個。」
「我現在腳痛不想吃!」
「叫護士來?」
「說過不用了,你沒聽到?」阿發有點煩躁的說。
大家拿著蘋果放在手上把玩著,一方面也不知怎麼吃好。「吃啊!」阿發說。
「怎麼吃?」阿珠害羞地問。
「像電視上那樣嘛!」阿吉說完就咬一口做示範。
當大家還在看阿吉咬的時候,阿發又說:「一個蘋果的錢抵四斤米,你們還不懂得吃!」
經阿發這麼一說,小孩、阿桂都開始咬起蘋果來了。房子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只聽到咬蘋果的清脆聲,帶著怯怕的一下一下此起彼落。咬到蘋果的人,一時也說不出什麼,總覺得沒有想像那麼甜美,酸酸澀澀,嚼起來泡泡的有點假假的感覺。但是一想到爸爸的話,說一隻蘋果可以買四斤米,突然味道又變好了似的,大家咬第二隻的時候,就變得起勁而又大口的嚼起來,噗喳噗喳的聲音馬上充塞了整個病房。原來不想吃的阿發,也禁不起誘惑說:「阿珠,也給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