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智慧，畫出經典──蔡志忠

蔡志忠位在台北市中心大廈的高樓住家，彷彿一座「萬佛城」。大門一開，入眼的是滿室佛像，從客廳到書房共有三千五百多尊，但蔡志忠卻是從小就受洗的天主教徒。

「我做任何事都是瘋狂投入，我喜歡佛像，但不信仰佛教，」一頭及肩直髮已成註冊商標的蔡志忠說，他曾經為了買佛像幾乎「傾家蕩產」，剩下五十萬元養家活口。

本著「眼觀千遍萬遍，不如手繪一遍」的想法，蔡志忠筆下的佛都有自己的生命和語言。

永遠以內容取勝

除了佛像，書架上還有一千兩百多冊的筆記檔案，這是蔡志忠近年鑽研禪學、數學、物理的心得，他的創作領域遠遠超過我們所知道的古代哲學經典。

「難道我比其他漫畫家會畫嗎？永遠是內容取勝。什麼作品能賣？對讀者有益的書他就會買，」蔡志忠說，一位自認是中國人卻不懂中國哲學的人，就會買漫畫經典，未來他要讓中學生一小時內學會微積分，這也是基於「知道自己有義務懂得，但知道自己不懂的人都有需要」的原則。

「展露智慧給你看，今年十一月五日是禮拜五，二○一○年十月一日也是禮拜五，可以去查，錯了就是我很笨。」像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一樣，接著他拿出撲克牌要我們挑一張並記住花色與數字。洗牌之後，立刻翻出無誤。

問他，將出版的漫畫微積分與市面上可見的國外翻譯本有何不同？

「完全不一樣，國外是微積分教授請漫畫家來畫，漫畫家自己可能並不懂微積分，但我不同。就像我畫莊子，非常道家，非常懂莊子，」他說。

學微積分沒有碰到困難嗎？「就像爬喜馬拉雅山，我們都是登石階上去，你把這當困難嗎？」他表示，「數」是一回事，「量」是一回事，弄懂了數學理論，就可以開始玩數字遊戲。不少人翻閱他詮釋中國古代數學河圖洛書、韓信點兵而繪出的「蔡氏插圖」，都覺得是一本絕佳的數學參考書。

因「歡喜」而沉迷

這位漫畫創意大師的作品、興趣多元，思考也是跳躍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家中客廳與書房擺滿了檔案夾，內容從微積分、物理、佛學到古文訓詁，他可以在三十秒內從滿坑滿谷的檔案夾中找到需要的資料，除了顯示他的博學多才，也讓人讚嘆他的建檔能力。

創作前先選定主題，再閱讀相關書籍、深入研究，是他近十多年來必做的功課。

以他的第一本漫畫佛經《禪說》為例，他在消化五、六十本書之後，到寺院道場與法師們談論禪理，希望經自己理解所演繹的作品，不至於誤導讀者。

十二年前蔡志忠為了生動描繪出佛像的姿態神貌，到台北光華商場的古董店買佛像。當十幾尊佛像擺在工作室桌上時，他深深被佛像的莊嚴造型震撼，激發出他鑽研中國佛像造型的決心，一邊蒐集佛像、一邊做筆記。

有一段時間，蔡志忠在世界各地遊走，足跡踏遍中國大陸、印度、日本，除了蒐集佛像，並拜訪高僧，討教佛教教義。他對請進家中的一尊尊神情各異的佛像進行系統分析，深入了解那個時代的文化神韻和美學，對每一尊佛像的來源、出處如數家珍。

「眼觀千遍萬遍，不如手繪一遍」，他筆下的每一尊畫像彷彿都有了自己的語言，他陸續完成《漫畫心經》、《佛陀說》、《法句經》等，加上之前完成的《禪說》、《六祖壇經》，構成一套中國佛學經典系列。

「創作者不可能關在屋子裡就想畫出受全世界歡迎的作品，我們永遠要比讀者多知道一點，比他們的時代走得快，但又不能快到變成神經病，『先知』要做到恰到好處，」蔡志忠用他一貫直來直往、毫無遮掩的語氣說，漫畫家應該「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能看得比讀者多、想得比讀者廣。

近來少有新作的蔡志忠似乎過著隱退的生活，其實不然，自認是工作狂的他，每天都在家中讀書、畫畫，預定明年推出他的大部頭著作──漫畫微積分。

一隻彩筆闖天下

為了漫畫佛經而蒐集三千多尊佛像，為了漫畫微積分到台大數學系旁聽數學，都只是蔡志忠的漫畫人生中，創下的其中幾項紀錄。出道、成名甚早的他，創作生涯中常有驚人之舉。

一九四八年出生於台灣彰化的蔡志忠，是家中的么兒，他出生前，家裡夭折了四位哥哥、兩位姐姐。蔡志忠來到人世，父母對他唯一的期盼就是健康快樂地長大。

蔡志忠成長的年代，正是葉宏甲《諸葛四郎大戰魔鬼黨》、陳海宏《小俠龍捲風》等漫畫書風靡的時候，課餘時間他就去漫畫書店，看多了也有樣學樣，每天不停地畫，還會自己訂成一冊，供同學瀏覽。「大概小學三年級時，我心中隱約知道，未來會從事畫畫的工作，」他說。

小學畢業時，蔡志忠是全校唯一考上彰化中學的學生；中學時，他嘗試自編劇本，把作品寄給台北的漫畫出版社。

一九六三年，初二暑假、蔡志忠十五歲，台北一家漫畫出版社集英社寫信請他去畫漫畫。當時年紀雖小，但是要蔡志忠在求學與漫畫之間作抉擇並不難，兩位哥哥也在十五、六歲就出外工作。臨行前一天，蔡志忠對父親說：「爸，我明天要到台北去畫漫畫。」父親說：「有工作了嗎？」「有了。」「那就去吧！」幾句簡短的對話，成就了蔡志忠的一生，他離家時身上只有二百五十元。

來到台北的漫畫出版社，蔡志忠和幾位才退伍的年輕人一起工作、生活，他的工作是照著老闆從日本買回來的漫畫原稿描圖，或者參考當時流行的武俠小說，自己想像變化，畫出一本本情節有些荒誕不羈的漫畫。

一九七一年他擔任光啟社美術設計，為閩南語連續劇《傻女婿》、《青蚵嫂》製作卡通片頭，打響了蔡志忠的名號。在光啟社五年，蔡志忠最得意的是，把光啟社最年輕的導播楊琬瓊娶回家當太太，一年後女兒出生，準備向「五子登科」的目標邁進。

一九七七年，他與友人合組卡通公司，將前輩漫畫家王澤的《老夫子》改拍成《七彩卡通老夫子》，創造出全台賣座七千多萬元的佳績，並得到金馬獎最佳卡通影片獎。一九八三年他以香港當紅喜劇武打明星洪金寶、麥嘉為人物造型，創作出四格漫畫《肥龍過江》、《光頭神探》，在台灣、新加坡、香港、馬來西亞、日本等地的報章雜誌連載。

「每每畫到深夜三點，想到全世界有十五部以上的印刷機正在印著自己的作品，內心就有一股繼續畫下去的衝勁。」一九八五年他獲選為十大傑出青年。

會思考的狼

蔡志忠決定用筆繪出自己的人生色彩，看似順遂，事實上，初二就輟學的他，一路上不斷搬移阻擋前途的大石頭，主動敲開機會大門。

尚未退伍前，他在報上看到光啟社的徵人廣告，條件是役畢、兩年工作經驗、大專相關科系畢業，蔡志忠只符合役畢這項條件。他帶著作品上門求見負責人鮑神父，要求給予考試機會，結果只有國中肄業的他擊敗其他應試者。

當時光啟社擁有全國最好的錄音、電影剪接、放映機器和動畫攝影室，五花八門的新科技激發出他旺盛的求知慾，只是光啟社沒有人會製作卡通動畫。蔡志忠請神父回美國時幫他買了六捲迪士尼卡通影片的母帶，再向朋友借了一台幻燈軟片投影機，固定在家中天花板的樑上，調好鏡頭，讓投影落在書桌中央，一格一格描繪動作，學習迪士尼卡通如何表現細微動作、分鏡技巧等。靠著自學，他利用光啟社的設備嘗試製作卡通短片，並在當時的世新電影科教授卡通製作原理。

「我是個愛投敲門磚的人，一投不中，必會再投、三投，直到把門敲開為止。」更重要的是，他的自信心並不會因為「敲不開門」而折損。當《大醉俠》、《肥龍過江》等作品出版後，他將作品寄給日本的漫畫出版社，並趁著到東南亞宣傳時，繞到日本親自造訪出版社，結果沒有得到肯定答案。

他認為，將稿件一投再投，並非勇敢，而是無「得失心」──不以世俗的成敗困擾自己。「這表示我的實力，或我的畫，根本不適合這個地區。」蔡志忠當時想，如果他要繼續走這條路，一定要改變自己的作品風格，以適合這個地區。

他的筆記檔案中有個遊戲之作「會思考的狼」，女兒還小時，他就對女兒解釋：「狼」字為什麼是「犬」加「良」而不是加「劣」？因為狼淘汰了生物圈中不勝任的弱者，才成為獸中之良者。

他舉例說，一片草地上有十萬隻兔子，原本大家都可以吃飽，但逐漸兔子繁殖、草變少了，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就是更認真、努力的找草吃，但是有一隻兔子會思考，有一天牠想到，不要吃草，改吃兔子吧，結果只有牠活得最好。蔡志忠強調，不要以為改變觀念很簡單，打破根深柢固的想法是很大挑戰。

蔡志忠的創作多元，集剛毅、警世、瀟灑、婉約於一身，亦諧亦莊，已是著作等身，作品被翻譯成多國語言、流傳全世界。（蔡志忠提供）

做莊子的知己

一九八四年，蔡志忠與朋友合組卡通公司，由於接下超量的生意，逼著他夜夜埋首於積壓如山的設計工作，客戶催交作品的電話鈴聲彷彿箭頭刺入心中。「打開窗縱身一跳，我不就擺脫這一切了嗎？」長期精神緊繃的蔡志忠，再也不能忍受電話鈴聲，幾乎就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當時我問自己，一個月只要花三萬元，為什麼要賺二十萬，讓自己這麼累？」

毅然結束公司後，他到日本去學日文、構思新點子，也準備絕地大反攻──在日本出版作品。

早在去日本前，就有幾位朋友邀他一起合作「中國歷史漫畫系列」，但是當詢問國內與東南亞的出版社時，多數人都不表樂觀，覺得年輕人對古代思想不會有興趣；赴日後，他也對日本出版社提出同樣想法，但他們認為，沒有看到作品很難做決定。

有一天，他拿起莊子閱讀，覺得書中有一股強大的吸力，他才發現從小的想法竟和莊子如此契合。他立刻將心中的意念畫成草圖，並開始認真閱讀莊子，讀完第一遍，完成二十多幅草圖；再看第二遍，完成了四十多幅，覺得構圖和理念已經能抓住莊子的精髓。

改寫漫畫史

他的第一本漫畫古籍《自然的蕭聲──莊子說》在一九八六年夏天出版，打開一個漫畫新時代。這年初冬，這本書擠下了延燒許久的《野火集》，躍居金石堂書店文學類暢銷書排行榜首，長達十個月。

蔡志忠和兩千多年前的古聖先賢結成隔代知己，陸續推出《老子說》、《仁者的叮嚀──孔子說》、《法家的峻言──韓非子說》、《御風而行的哲思──列子說》等經典漫畫，共二十四本，藉由淺顯易懂的解釋、溫潤的線條，讓讀者分享他所理解的中國哲學。一九九二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莊子說系列》英文版；日本「旺文社一九九四年版」高中課本，也將《莊子說》中的七頁作品編入教材。

從十五歲入行到四十歲，執筆二十多年後，漫畫《莊子說》成為蔡志忠作品的分界嶺，從早期的幽默嘲諷，進入中國古代經典的內涵。漫畫不再是孩子專利，成人也開始透過他水墨翻飛的筆觸，體悟先賢的智慧和人生哲理。

從中國哲學經典、圖像英文記憶法，到準備出版的漫畫微積分，蔡志忠興致勃勃地探索一個又一個新領域，沒有靈感枯竭的問題。

「繪畫這一行，功夫在畫外，凡能引起我思考的事物我都喜歡。就像漫畫不是用手來畫，而是用大腦畫，我畫老子、莊子還有佛經，表達的是思想。不斷汲取智慧是創作不枯竭的源泉。」他說，任何把「沒有」變「有」的過程都很神奇，他非常喜歡思考，如果不能思考，不如死了算了。

「創作就是我的海洛英、古柯鹼，我很喜歡早早起床，一邊喝咖啡、抽煙，一邊想物理、數學，沒有任何東西比智慧有趣。」蔡志忠說，就像阿拉伯先知紀伯倫說，智慧就是用光明的筆、沾光明的墨水，在光明的紙上寫出光明的文字。

用漫畫說人生

除了漫畫、蒐集佛像，蔡志忠還喜歡打橋牌、種植物和裝潢。台北的家、新店的房子、明日工作室等，他都親自設計，他的設計理念是空間簡潔現代，家具則越古越好。而這些嗜好對他的創作都有加分作用。

蔡志忠家的書架高層是一排橋牌獎杯。從一九八六年開始，他在台灣橋牌錦標賽上，贏得九十幾座獎盃。每次到大陸宣傳新書，他都會約大陸棋王聶衛平切蹉牌技。「橋牌能鍛鍊人的大腦，使思維變得敏捷。對於繪畫的人來說，優雅是一種很重要的創作狀態，打橋牌可以讓自己處於很優雅的狀態。因為打橋牌是不能急的，一急就慌，一慌大腦就停止思考。」

創作漫畫，四十年過去了，蔡志忠的作品在四十多個國家出版發行，總印數達數千萬冊，已是著作等身。

「著作等身有個要件，就是個子不高，」他幽默地說，不過略一沉吟，他的思緒又開始天馬行空：「很多人以為出版這行業很古老，其實不然，從唐代咸通九年（西元八六八年）第一本有明確日期的書《金剛經》刊行，到今天，書的形式並沒有改變多少；但未來十五年內會變成什麼樣子將是未知數......」

預見未來科技更替的日新月異，他樂於將作品搬移到不同「載體」上進行實驗，多媒體書、手機、網路都可以看見他作品中的人物；授權給甲馬創意公司出版的全套動畫DVD，也在海峽兩岸發行。

「沒有利益時，沒有人在意；利益很大時，沒有人會輕忽，」蔡志忠說，他反對版權賣斷，他的授權原則很簡單，只要可以共同創造利潤的事，他都同意。也就是說，出版社每賣出一本書就付給他一定比例的版稅，是合理分配利益，「我們要把水龍頭做出來，讓活水流出來，而不要去分這口井是我的，還是你的，」他說。

從小喜歡畫筆在紙上窸窸窣窣的聲音，蔡志忠認為，把興趣當職業，是他一生最好的選擇。如果畫畫只是為了賺錢，那麼目的達到了，就沒有繼續創作的動力了。就像他詮釋自己的名字：貫徹始終的心稱「志」；是什麼就扮演什麼曰「忠」。這位忠於本性、盡情做自己的漫畫大師，將繼續優游於畫筆、紙張之間，傳遞他獨到的人生智慧。

蔡志忠主要作品一覽表：

1981年《大醉俠》等；

1982年《肥龍過江》、《光頭神探》等；

1986年《可愛的漫畫動物園Ⅰ》、

　　　《自然的蕭聲──莊子說Ⅰ》等；

1987年《智者的低語──老子說Ⅰ》、

　　　《御風而行的哲思──列子說》、

　　　《仁者的叮嚀──孔子說》、

　　　《六朝的清談──世說新語》等；

1988年《尊者的棒喝──禪說》、

　　　《曹溪的佛唱──六祖壇經》、

　　　《西遊記三十八變》、

　　　《儒者的諍言──論語》、

　　　《英雄好漢的本色──水滸傳》、

　　　《天下武學的殿堂──少林寺》等；

1989年《悲歡的歌者──唐詩說》、

　　　《法家的峻言──韓非子說》、

　　　《自然的簫聲──莊子 II》、

　　　《智者的低語──老子 II》、

　　　《千古的絕唱──唐詩三百首》等；

1990年《兵學的先知──孫子說》、

　　　《奇幻人間世──六朝怪談》、

　　　《雷峰塔下的傳奇──白蛇傳》等；

1992年《鬼狐仙怪Ⅲ》、《後西遊記Ⅰ》等；

1996年《大陸行腳》、《日本行腳》、

　　　《唐代傳奇──聶隱娘》、《法句經》、

　　　《圖像英文記憶法Ⅰ》等；

1997年《證嚴法師說──靜境的思惟》、

　　　《漫畫心經》等；

1998年《漫畫 MQ──戰勝遺忘的記憶聖書》、

　　　《漫畫 BQ──大腦商數》

1999年《貓科宣言》、《媒體的未來》等；

家中客廳擺滿了他雲遊四海蒐集而來的佛像，可以清楚看出這些古文物對他創作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