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近幾年在國際藝術雙年展中曝光率最高的台灣當代藝術家,從巴西聖保羅、義大利威尼斯、英國利物浦、澳洲雪梨,到韓國光州、土耳其伊斯坦堡,他的作品年年在國外展出。
去年7月,位於紐約的亞洲協會美術館為他舉辦錄像作品個展,紐約時報藝評寫道:「《凌遲》中瀕死者的呆滯表情,令人憶起1928年丹麥導演卡爾•德雷耶的作品《聖女貞德受難記》;《八德》裡,工人在屋頂上喝酒、搬東西、遊蕩,又帶有二次大戰後,導演迪西嘉以貧窮、混亂的義大利為背景,拍出的詩意。他的作品充滿前人創作的影像元素,這些元素能輕易地在全球媒介圈中流傳,也可為不同文化藝術家運用──而這件事本身,可能是最令人樂觀的。」
鏡頭回到台灣,他的作品卻鮮少被國內觀眾看到。他是陳界仁,一位在國外得到的掌聲大於國內的錄像藝術家。
場景:廢棄的空屋,牆上掛鐘時針停在11點55分處,戒嚴即將解除前的5分鐘。
主角:被遺忘的政治犯,沉重的腳步聲,徘徊在空盪、老舊、灰塵四佈,即將被拆毀的法庭和監獄之間。政治犯與失業勞工、外籍移民、大陸新娘、遊民相遇,他們合力推動一幢大型鐵皮建築,發出尖銳的巨響。
這是西班牙蘇菲亞皇后美術館以6萬歐元(約合台幣285萬元)製作費,委託陳界仁創作的新作《軍法局》,國人尚無緣目睹,今年3月已在皇后美術館展示。畢卡索描繪德國法西斯戰機轟炸西班牙小城的鉅作《格爾尼卡》就是她的鎮館之寶:畫布上受傷將死,扭曲著痛苦表情的馬、牛,以及6個慘遭支解的人,畢卡索以立體主義的語彙表達戰爭的罪惡,寓意深厚。典藏這件作品的蘇菲亞皇后美術館在現代藝術界具有舉足輕重地位,陳界仁則是第一位受邀在這個重量級美術館展出的台灣藝術家。
我家就在軍法局旁
以35厘米底片拍攝的《軍法局》,全長63分鐘,鏡頭緩慢、由遠到近,沒有旁白,場景猶如一個小劇場,透過非專業演員演出一個個怪異行為,例如從老舊書桌下挖出一大把原子筆、在紙上書寫,繞著圈圈慢慢走動,合力推動一個在台灣工廠、工寮、違章建築中到處可見的鐵皮屋等,隱喻人遭受有形、無形桎梏與監禁的處境。
為拍攝新作,陳界仁以3個月時間在市民大道、建國北路交接口附近的一處閒置汽車工廠,搭建出400坪的空景,找來社會系學生、失業勞工、外籍僱工和遊民參與演出,10天拍完,效率極高,但創作主題的醞釀卻可回溯到40年前。
從小就住在新店復興路軍法局(2004年改建為人權紀念園區,2007年落成)旁的陳界仁,對近在呎尺、深鎖在高牆內的人究竟在想著什麼?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與他有什麼關係?一直很好奇。
「軍法局是我成長過程中的一部分,」陳界仁說,台灣戒嚴三十多年,政府對人民進行集體的「腦部思維能力的阻斷手術」,透過各種媒介和管道,讓人民馴服。到了現在,台灣看似進入自由時代,但對於外籍移民、勞工、新娘,仍以各種政治、法律手段進行管理;對某些人來說,這個社會依舊是處於「戒嚴」的狀態。
「但我不是要談過去的歷史,所以沒有選擇軍法局為拍攝地點。我以軍法局為隱喻的空間,主要想傳達台灣當代仍有看不見的戒嚴狀態。這些存在於當下,種族、社會、不同階級中的異議聲音,如何才能被揭露出來?」他說。
台北市民大道與建國北路交接口的閒置汽車工廠,被陳界仁借來權充《軍法局》的片廠,空盪、灰塵滿天的空間裡佈置了舊檔案櫃、文件、大型鐵皮屋等。在歸還工廠前,6月這天陳界仁召集了演員與工作團隊前來拍攝劇照。
碰撞當代的文藝青年
48歲的陳界仁,1978年畢業於復興商工美工科,退伍後曾在宏廣卡通公司畫了3年漫畫。「為了討生活而工作,做的又是幫美國迪士尼卡通代工,代工完的文化產品再回銷台灣,而不是生產自己的生命經驗。覺得很浪費生命又悲傷,實在做不下去,」他說。
他隱約意識到自己要走向藝術創作這條路,於是就在解嚴前,以行動藝術「闖」進藝術行列。
1983年他在西門町做了《機能喪失No.3》,夥同一群閑閑無事的小夥子,在西門町以黑布蒙上眼睛,趁著混亂,大吼大叫半小時。這可能是1979年高雄「美麗島事件」後,第一次有人敢在街頭搞群眾活動。表演時,警察和情治單位都到了現場「關切」,好在當時正逢立法委員增額補選的敏感期間,不想再增添麻煩的情治單位很猶豫,但最後仍放了他們。
1986年底的《奶精儀式》,則是一個持續4星期的演出,場景分別在台北東區街頭、小劇場、山谷和海邊4個地點。一群年輕人從東區匍匐爬行到仁愛路圓環,進入新象劇場演出,沿途吸引不少路人圍觀;演出依序從市中心逐漸位移,結束在淡水沙崙海邊──島嶼的最邊緣。當時海邊還是軍事管制區,崗哨駐軍限制他們不能使用攝影器材紀錄,軍方強大的干涉,讓他再次感受到「純粹藝術」在戒嚴時代是沒有生存空間的。
而這件在他看來思緒混亂、沒有脈絡的作品,也讓陳界仁充滿挫折,他不知自己還能用什麼方法和形式回應「現實」的限制,以致意志也有些消沉。
台北市民大道與建國北路交接口的閒置汽車工廠,被陳界仁借來權充《軍法局》的片廠,空盪、灰塵滿天的空間裡佈置了舊檔案櫃、文件、大型鐵皮屋等。在歸還工廠前,6月這天陳界仁召集了演員與工作團隊前來拍攝劇照。
蟄伏十年
從1986到1996年這一段漫長時間裡,陳界仁幾乎是過著離群索居、半自閉的生活,日常生活全靠著小他5歲的弟弟出門擺地攤來維持。
和弟弟感情極好的陳界仁說,身無分文的兩人,撿拾產業外移的紡織廠不要的布匹,服裝設計科班出身的弟弟就靠著一台縫紉機,一針針車出少量的布包,到天母、公館擺地攤,勉強過活。
什麼事也不想做的他,就在家中晃來晃去,沒有目的地看書;常常一天說的話只有出門買菸時說,「老闆,給我一包白長。」
「若一天要打3通以上的電話,就像有好多工作,我會想了又想,遲遲不能去做。」「發呆、幻想。常常一個恍惚,一天就過去了。這段時間中有整整一年,幾乎什麼事都沒做,有一天忽然發現,啊,過了一年。」
1996年他覺得「時候到了」,又可以創作了,接下來的3年,他從「中國攝影史」、「中國酷刑系列」、法國解構主義作家巴代耶的《情慾的淚水》,以及更多攝影者不詳的舊檔案照片裡,找出多幅砍頭、刑求等駭人的歷史畫面,以數位方式重新拼貼、修改,創作出《魂魄暴亂》系列作品,探討「影像與權力、身體與刑罰、政治與暴力、理性與瘋癲、觀看與被看」等大議題。
影像的恐怖美學
這一系列被歸為「恐怖美學」的影像作品,對於陳界仁在台灣當代藝術界的地位,具有決定性影響。
1998年北美館主辦第一屆台北國際藝術雙年展,日本策展人南條史生策劃的「慾望場域」,邀請台、日、韓與中國等地36位藝術家,以「慾望」為主題,展示繪畫、雕塑、錄影裝置等多元藝術的風貌。
受邀參展的陳界仁,將巨幅的刑罰數位輸出照片放大,觀眾站在兩面牆壁鑲嵌的石碑之間,聽到四周傳出模糊隱約的呻吟聲,恍如置身地獄,作品呈現殺戮的荒謬、瘋狂、殘暴,讓人無法逼視卻又無法忽視。
這件作品同時受邀到巴西聖保羅雙年展展出;接下來的幾年,陳界仁成為國內少數經常受邀參加國際藝術雙年展的藝術家。
2002年《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延續他之前歷史刑罰的意象,發展成猶如充滿無聲暴力的殘酷劇場的影片。
他以一張法國軍隊於清末(1905年)在中國拍攝的「凌遲」行刑現場照片為根據,讓攝影機的鏡頭穿過受難者胸前的兩道傷口,進入他的身體內部,從向內「凝視」自身的歷史,看見由過去到現在,充滿凌遲意象的廢墟與遺址,例如中日戰爭中,日本731部隊的人體實驗室、台灣的政治犯監獄、重污染工廠等;再由受難者身體內部的「傷口」,向外「凝視」1905年的西方攝影師(觀看者)和當代的失業勞工。
陳界仁將受難者的身體創傷,轉換成連結過去與現在的「通道」,藉由這個身體「通道」,將凌遲擴大演繹為對歷史的隱喻,探討生活在城市邊緣的人,被不同權力形式所閹割宰制的狀態。
「恐怖是攝影的本質之一,」陳界仁說,1987年解嚴前,台灣中小學常展示南京大屠殺、大陸文革慘案等歷史照片,刑罰的意象很早就烙印在他心裡。對此,有些人選擇漠視或遺忘,但他選擇忠於生命經歷,「因為藝術家處理的,就是社會與時代的議題」。
停滯、流動的雙線敘事
2003年的《加工廠》,陳界仁以失業勞工和荒廢多年的工廠為題,融入舊紀錄片,勾勒出台灣加工業在產業轉變中的衰頹史。
他找到曾在桃園聯福製衣廠工作二十多年的兩名女工,回到她們熟悉的工作場所。已經廢置7年的工廠當時因資方拒付退休金與資遣費而惡性關廠,陳界仁與工作團隊偷偷溜進去,拍攝7年來累積的灰塵,停滯的污濁空氣、日曆、報紙、打卡鐘、工作桌椅、縫紉機、電風扇等。
影片中,女工佈滿歲月痕跡的臉龐、穿針線而抖動的手,和荒置的工廠形成強烈的「失落」與「虛空」,訴說弱勢勞工因生產者「移動」而遭遺棄,只能原地徘徊、「無法移動」的命運。
2005年的《八德》,場景則從台灣各鄉鎮隨處可見、一幅巨型建築招商廣告看板直指的「宏觀大鎮」進入,幾個工人在廢棄的工廠裡遊來晃去,重複搬運著淘汰的電腦,身形在光線中出現,又沒入黑暗中,一趟又一趟,唯有屍骸般的椅子越堆越多,整個空間宛若一座屍橫遍野的荒塚。
接著,工人爬上如荒原般的屋頂,遊蕩在起伏如丘的乾漠中,低陷處積了水,上頭浮著垃圾。似乎他們早已習慣這一切,面對一片荒蕪唱著卡拉OK、喝酒,生活就如同凝滯積水上的空寶特瓶,在原地飄來蕩去,無力改變周遭,只是順應著環境在空間裡外晃盪,不著根,沒有什麼強烈的希望,也談不上絕望。
成長於加工廠時代的陳界仁說,姐姐也曾在新店電子工廠工作20年,「我處理的是已經結束的時代,思索這些生命經驗的意義。一個產業、一座工廠雖然結束,但人並沒有消失;產業歷史也許是過去式,但場景與人還在現在式,甚至發生『後延』──巨大的影響,台灣仍有多少人被『捲入』加工狀態,至今仍無法脫身。」
錄像藝術的全球串聯
2006年陳界仁受邀參加英國利物浦雙年展,為泰德美術館製作的《路徑圖》,處理的是一個更複雜龐大的國際資本流動、小蝦米抵抗大鯨魚的全球工運傳奇。
為了思考台灣與利物浦的關係,陳界仁上網搜尋,看到一艘名為「海王星玉號」貨櫃輪,從利物浦淪落全球各大港口無法靠岸、最後停駛在高雄港的報導。
事件起於1995年9月,因英國政府「港口私有化」政策、利物浦碼頭工會工人一一被廉價的臨時僱工取代,20名工人遭到「默西港口公司」無預警解僱,其餘400名工人隨即展開罷工。利物浦工人的串聯,點燃了全世界碼頭工人反制港口私有化政策的抗爭。
罷工事件持續2年後,一艘原定在利物浦裝貨、駛向美國舊金山區奧克蘭港的「海王星玉號」貨輪,因為國際碼頭工會的串聯、抵制,先後在奧克蘭、溫哥華、神戶、橫濱等地遭到驅離,竟然無處靠岸,最後在1997年10月駛往高雄港停靠,船公司就在高雄將船與貨物一起拍賣掉。
陳界仁到高雄港訪查後,發現高雄碼頭工會雖然也曾抵制港口裝卸工作「民營化」,但由於工會缺乏與國際工運的聯結,碼頭工人與港務局對「海王星玉號」事件竟都渾然不知。
透過一個曾經存在的歷史片段痕跡,陳界仁進行藝術的重新生產,他以一場「虛構的行動去轉換現實中的結局」,讓罷工行動的意義繼續延伸。
在《路徑圖》16分鐘的影片中,除了港口的藍色倉庫外,全部是黑白畫面,鏡頭凝視著碼頭工人,他們默默傳遞著「世界就是我們的罷工線」的抗議牌子,穿過碼頭的鐵絲排成一直線,太陽下,只有額頭上的汗水直直滴落,沉默是一種凝聚的力量。
「沒有人知道抗爭事件的結局竟然發生在台灣,影片拍完後拿到利物浦去放映,又象徵這個事件並未結束,而是透過文化面向繼續延長,」陳界仁說。
苦行僧的創作生涯
近幾年維持一年一部新作品的陳界仁,產量並不多,但每每新作一發表,就會引發小眾評論界的深刻討論。
只是,陳界仁創作的雖是時下流行的「錄影」、「錄像裝置」作品,但國內收藏這類作品的人不多,他可算是「聲名高過實質商業利益」的藝術家。
對於以往自己作品的行情低迷,陳界仁沒有抱怨,但看到近來當代藝術的拍賣狂潮,他又不吐不快:台灣的當代藝術家過去幾十年沒人理會,現在因為中國熱下的炒作風,才回過頭來,「這些作手的姿態狂妄到以為可以改寫藝術史!」
不反對藝術買賣的陳界仁說,以價格作為評斷藝術的機制,是「變態」的;藝術世界的評價機制應是透過不斷討論、辨證來決定。
經過多年沉潛,2002年後,陳界仁的作品開始在國外有美術館、畫廊陸續收藏,作品價格約在4至6萬歐元;2005年,大趨勢畫廊與陳界仁簽下5年的長期經紀代理約,每年並支付台幣100萬元,陳界仁的經濟狀況才稍微穩定。
「我很驚訝台灣怎麼有藝術家成就這樣的作品!多年來他一直過著苦行僧的生活,很寂寞,台灣社會對錄像藝術的接受還是存有些問號,」大趨勢畫廊總經理葉銘勳說。
對於自己在國外藝術界的掌聲大於國內,幾乎是獨來獨往的陳界仁說,很多人以為他有什麼通天本領,其實就是寫電子郵件與國外畫廊、美術館聯繫;歐洲的藝術展示場域大、藝術人口多,若包括聯展在內,他的作品一年在國外可展出15到20次,對「正常在混的藝術家」來說,應是常態吧。
工人哲學家
創作主題常鎖定底層族群的陳界仁,拖鞋、T恤、短褲的打扮,外表就像一名粗獷工人,但談到錄像藝術的美學表現、傳達的意義,論述深刻,「跨國資本移動終有盡頭,人在其中的荒蕪化,馬克思早就討論過」等等,頗有「工人哲學家」的味道。
最近應美國紐奧良雙年展之邀,他前去蒐集創作資料,發現一大論點。他說,美國的黑人、窮人為何沒有出路,只能走上販毒、搶劫、混幫派?──因為制度讓他們連擺地攤的機會與地方都沒有!「經濟體系要有一定的鬆散,台灣政府若有一天想消滅地下經濟,我們一定要打倒它,因為地下經濟才是窮人的翻身機會。」
第二論點,文藝青年救國論。他說,雖然社會常嘲笑、貶抑文藝青年是「吃米不知米價的」脫離現實者,但社會改革不可能仰賴整日為生活奔波的勞工與中產階級,如果沒有社會科系研究生的介入,樂生療養院的抗爭怎麼會被聽見!「文藝青年的特色就是,有專業知識也有混雜性,可以在抗爭場域互相認識、來來去去,因為他們還沒有就業的生活壓力。」
陳界仁從自身生活經驗提煉出對影像創作的思維,他的作品常留給觀影者一綑線團。至於這趟影像冒險之旅,觀影者能不能找到出口?答案還在於個人的生活信念。
1965年日本新力公司研發出輕盈、容易操作的手提攝影機,讓影像錄製的場域由電視攝影棚延伸到戶外,手提攝影機即時呈現的影像也讓藝術家掌控了畫面的自主權。1970年代韓裔美籍藝術家白南準開始將錄影、照片、聲音等不同媒介運用在藝術創作上,譬如讓電視變成魚缸,或者由攝影機拍攝現場燃燒的一根蠟燭,影像也即時地由投影機投射在牆面上,或具象或抽象地製造出美麗又詭異的動態畫面,開創了科技媒體與藝術的多重可能性。白南準被尊為錄像藝術之父,錄像藝術也正式進入畫廊、美術館等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