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藝,是「土生土長」的中華文明,淵遠流長七千年,卻在近代機械文明中式微。在台灣,滿腔熱情的漆藝工作者賴作明,全心投入漆文化的推廣,不僅成功地改良製作出失傳已久的「漆陶」,還自費成立「台灣漆文化博物館」,開啟台灣特有工藝文化新紀元。
台灣的漆藝發展始於日據時代,一九一六年日本人山中公在台中設立「台中工藝專科學校」,當時在殖民地文化和經濟考量下,教導學生製作以台灣特有原住民服飾圖騰、香蕉、山豬為紋飾的漆器,作為來台旅遊者的紀念品。戰後,漆器一度沒落到只剩幾位老藝師默默在奉獻心力,而賴作明可以說是台灣近代漆器工藝發展過程中,相當出色的一位。
漆藝啟蒙
賴作明,一九四八年生於台中,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刻離開過漆,年少時跟隨父親賴高山學習木雕彩漆及堆漆、雕漆技法,省立淡水工商專科學校畢業後,一九八二年受聘到台中縣烏日鄉明道中學教授漆器課程,這可算是中華民國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中學將漆器工藝排入教學課程內。
一九八四年,在父親好友、本身也是漆藝家的日本「金澤美術工藝大學」教務長小松芳光極力推薦下,三十六歲的賴作明毅然拋妻別子,以自費留學生的身分,獨自到日本學習在台灣幾已失傳的傳統古漆器製作,在「金澤美術工藝大學」工藝設計系專攻漆器製作研究一年,接受嚴格的學院教導,並深入貫通明朝黃大成在《髹飾錄》上記載的中國七千年的所有漆藝技巧。
賴作明表示:「一個國家文化水準的高低,端看歷史累積是不夠的,還要看國民對自己文化接受的程度而定。」漆工技術在漢、唐之際才傳入日本,如今卻在日本發揚光大,以日本「漆都」輪島市為例,輪島市三萬多人口中,有兩萬七千餘人從事與漆相關的工作,反觀台灣,賴作明說,「一味引進外來文化,排斥中華文化,完全不瞭解沒有立足傳統的文化是空洞無根的。」
學成回台的賴作明,內心充滿讓漆文化再度重生的理想與熱情,他積極籌劃與舉辦「漆器綜合展序篇」、「漆陶展」、「漆畫展」、「漆藝展」等活動,並大力推動漆文化。
復興漆藝文化
漆藝在中華文化中的發展淵遠流長,大約在七千年前,河姆渡文化層中,就發現人類使用過的木胎朱漆碗;近數十年來,考古工作者經常發現兩三千年前的墓葬出土物中,木質等文物已朽,而漆器完整如新,全賴表面有漆保護。若追溯到《髹飾錄》,上面有:「舜作漆器,禹畫其俎。」在韓非子《十過篇》中也有這麼一段記載:夏禹王宮中使用繪有紅花的黑漆碗,國中諸侯看了認為太奢侈。
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期,正是青銅器日益衰微之際,漆器首次以炫耀的姿態出現在歷史舞台上。最遲到戰國時期,就出現「漆園」組織,當時是公侯或貴族的「公營」事業,設有官吏以利管轄。漆園既已設吏,顯見是官營事業,這項傳統一直維持到漢代。漢、唐之際,漆工技術東傳韓國、日本,直到十七世紀,西傳至歐洲,但在發祥地的華人社會,卻逐漸失去對漆器的鍾愛。
賴作明滿懷復興漆文化的使命感,讓他夜以繼日埋首工作室,每日鑽研漆的各種技法,忘了出外謀生,忘了一家大小要靠他養活。一九八五年從日本回國後的六年時間,賴作明一家就這樣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困窘生活,直到與一位事業有成的同學重逢,每年購買他的作品後才獲得改善。在這樣艱苦的物質生活中,賴作明仍然堅持每天睡眠四小時、工作十餘小時的敬業態度,踽踽獨行於這條孤單、寂寞的藝術之路。
被漆咬到發狂
在經濟富裕、文化藝術也逐漸受到重視的現在,為何願意投入漆藝的人那麼少呢?
賴作明解釋,漆器的原料是由漆樹割下的漆汁,由於生漆性毒,當皮膚觸及漆、甚或吸入漆氣,身體會與漆酸產生化學反應,依體質不同,輕者會手臂腫痛、奇癢無比,嚴重者全身浮腫、長滿「漆瘡」,若再抓破傷口,造成感染,會腫得像「麵龜」一樣。
「這是從事漆器工作者必經的過程,幾乎一定要被漆『咬』過,才能進入漆藝的世界,」賴作明形容那種「癢」真是痛苦難當,讓人幾乎要發狂。
正因為漆連氣味都會「咬」人,早年還有一種說法:由於喪家入殮用的「大厝」(棺材),葬儀社大多會在外面上一層生漆,如果漆未乾,路人被「咬」到,就迷信說是被死者或入殮時辰煞到,可見生漆傷人的程度。
學習漆藝,需先歷經一番讓人聞之生畏的身心洗禮,難怪連賴作明都有過幾次改行的念頭。
有一年除夕夜時,賴作明仍埋首於工作,不慎被漆咬到,漆瘡發作,全身紅腫、奇癢無比,雖是寒冬也不得不泡在水裡減輕疼痛,在一家團圓的大日子裡,內心的感慨真是點滴在心頭。
辛苦的藝術
除了生漆咬人,漆器製作的複雜,也讓年輕人視為畏途。有一次,賴作明在作「脫胎」(作品內部是土模,需加水到作品內讓土模融化後再將水倒出,為使土模完全清出,需重覆數次),由於作品很大,注滿水後,重達六十公斤,一個人重覆地將水舉起再倒出,相當耗費體力,就在舉起作品倒出水時,重心不穩摔倒。賴作明為了保護作品,頭卻撞到工作檯,整整昏倒了兩個小時。由於他大多選在深夜工作,甦醒後為了不驚醒家人,自己慢慢爬坐起來,心裡喃喃自問:究竟為誰辛苦?為誰忙?
製作漆器者苦於生漆的難應付,但漆器製品受人喜愛,也就在這漆上頭。賴作明表示,生漆本來是具有毒性的液體,一旦乾固後,便不被任何化學藥水所溶解,漆本身也不再散發出毒氣,安全上沒有問題,又具有防潮、耐熱、絕緣、不畏酸鹼浸蝕的特性,埋藏土中歷久不腐,甚少藝術品能及。
漆本是流體,須塗抹在其他固體物質上才能展現漆藝之美,所謂的固體物質稱為「胎體」,材料上分為木胎、竹胎(籃胎)、布胎(亦稱脫胎、夾苧、乾漆)、銅胎與紙胎。製作時,首先將黏稠流質的生漆以樟腦油作為溶劑調勻,塗於胎體表面,待乾燥後用水沙紙沾水磨平,再上漆,待乾後再磨平,如此反覆十餘次,再進行描繪、雕漆、填漆、鑲嵌等不同加飾技法。陰乾後,再以手指沾少許沙拉油在胎體上抹勻,然後沾鹿角粉,用手指把原先抹在胎體上的油推乾淨,稱為「推光」,旨在呈現漆的光澤與亮度,使作品表面如嬰膚般光滑細緻,輕輕觸摸,有「春水洗凝脂」的質感。
漆液的乾燥過程非常特殊,與一般因水份蒸發而乾燥者不同,它必須吸入大量的氧氣,與之起化學作用,才漸漸變為固體。古人為促使漆液快速乾燥,發明了「蔭堂」,這是一間密不通風的房屋,室內溫度最好保持在攝氏二十至三十度,濕度七十五至八十度。將上過漆的器物放置蔭堂中,須經常在室中潑灑清水,利用空氣中水份蒸發時,自然散發出的氧氣,與漆液中所含氮氣結合,漆液便自然逐漸乾固。至今,創作者仍沿用此法蔭乾漆器。
創工藝新紀元
在鑽研漆藝技法的過程中,賴作明一次無心的調製,讓他成功地改良製作出失傳已久的「漆陶」,使漆和陶合而為一,再創「漆陶」藝術新領域。
「漆陶」出現在周朝,這種陶胎漆器因製作難度甚高,並未流傳下來,賴作明在日本求學期間,就根據《髹飾錄》一直苦思、鑽研漆陶的製作,多年努力,卻始終無法讓漆黏附在陶上。
一九八六年,有一回賴作明在做木胎打底時,為避免浪費,將前日用剩的黏膠稀釋液倒入生漆中混合使用,當時存放在玻璃碗內,半年後,漫不經心的洗碗時卻意外發現,這無心的配方已讓漆黏在玻璃上,完全不會剝離,即使用刀刃也無法損傷,賴作明靈光一閃──如果玻璃都能黏上漆,那麼陶就更不用說了。從此,台灣誕生了傲世的「漆陶」,他也成為台灣漆陶製作的第一人,並將變塗、彩繪、鑲嵌、貼付等千百種變化無窮的技法運用在漆陶上,開啟了台灣特有工藝文化新紀元。
當時除賴作明,只有日本兩、三位老師傅還會這種技法。一九八九年賴作明受邀在歷史博物館國家藝廊展出漆陶與漆畫。一心推廣漆藝的他並未藏私,目前國內二十幾位知名陶藝家如李幸龍、李俊蘭、史嘉祥等,都曾追隨他學習漆陶。
賴作明語重心長地表示:「大英字典將漆器稱為『JAPAN』,瓷器稱為『CHINA』,希望有一天漆陶能被稱為『TAIWANWARE』,成為代表台灣國格的器物。」
台灣漆文化博物館
然而漆器的不被瞭解與欣賞、被漆咬到的痛苦,再加上至少三十餘道手續的繁複製作流程,都讓漆藝的傳承停滯不前。
秉持「傳承是最佳的推動」理念,賴作明與同為漆藝家的父親賴高山,於十七年前開始在自宅開班授課,傾囊相授,並且提供場地、材料、工具,讓有心學習的工藝家、教師、民眾,從觀摩到親手製作,慢慢了解漆藝,十幾年來成績斐然。
為讓一般民眾更親近、更瞭解漆藝,賴作明父子多年來一直奔走於政府各部門,希望說服政府官員覓地設立「漆器博物館」,卻遲遲沒有結果。於是賴作明決定以自費方式提供一個固定場所,以實物和圖片解說的方式,讓民眾對種漆樹、採割提煉,以及製作漆藝的過程有所了解,以達到推廣的目標。
二○○○年元旦,由賴作明父子自費成立的「台灣漆文化博物館」正式開館,並免費供民眾參觀,他們對台灣傳統漆藝的貢獻與執著,著實讓人感動。為表彰他在文化推廣上的付出,二○○一年文建會頒發「文馨獎」予以表揚。但一問起博物館的經費來源,賴作明略顯無奈地表示,博物館的經費完全依靠他賣漆器作品來維持,但這兩年經濟不景氣,收藏漆器的人少了,收入相對減少,但他仍咬緊牙根,一定要讓博物館繼續發揮推廣漆藝的功能。
相較於鄰近的日本、韓國、大陸,均將漆藝教學納入正規大學教育中,甚至設有漆藝研究所,台灣的教育體系在慢了鄰近國家四十幾年後,一九九八年,大葉大學成立的造型藝術系設有漆藝科;二○○二年,台南藝術學院應用藝術研究所聘請賴作明教授漆金課程;同年,台中文化中心文化資產課「文英館」聘請賴作明指導漆陶與漆畫課程。雖然教育體系與政府部門在推廣漆藝的腳步慢了些,但總算在傳承路上邁開了步伐。
製作漆器手續繁瑣,必需要有異於常人的耐心和體力,再加上細心與不求功名的定力,才能堅持下去。只有更多像賴作明一樣滿腔熱情的漆藝工作者,投入漆文化的推廣,台灣漆藝文化也才能走得更長遠。
p.78
賴作明一生與漆藝如膠似「漆」,終生不悔。
p.80
賴作明的漆器作品,和他的人一樣,散發出淳厚的味道。多年功夫積累,皇天不負苦心人,賴作明終於重建失傳已久的「漆陶」製法,右圖為他的漆陶作品《變塗》。
p.82
致力於推廣漆文化的賴作明,帶領大學生參觀製漆工廠(上),也教導小朋友「玩漆」(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