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明以小說來關懷老人,其來有自。他正式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城仔落車〉,寫的就是一位帶著外孫進城裡去找女兒、新女婿的阿婆,她雖然「才五十歲」,然而「歲月和生活在她枯乾臉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跡」,使得她「給人的印象大約有六十開外的光景」。不過真正表現出她老人一面的,還不是外表,而是她對搭車進城這樣一件簡單的事都無法勝任,以及她對「淒涼又陌生」的環境、無從推知的未來,那種驚惶與焦慮。
鄉土知識美學
〈青番公的故事〉,從題目看就曉得小說主角也是個老人。不過在這篇小說裡,黃春明寫出了另一種類型的老人。他們的年紀讓他們成為舊時代、未受現代教育衝擊改造前的傳統智慧的承載者。他們的傳統智慧是零碎、片段、口耳相襲、又相當實際實在的。他們的傳統智慧沒有系統、缺乏檢驗證明的機制,不過整體綜觀表現了素樸的天地有靈、環環相扣有機宇宙觀,從這些他們無法明說的宇宙觀裡看出去,會看到很不一樣的意義與美感價值。小說寫到青番公與阿明祖孫間的對話,老人教小孩聽稻浪的聲音來判斷稻穀成熟時機、烤草蜢猴時肚子裡要塞鹽巴、麻雀是鬼是精聽得懂人話,殺蘆啼鳥會引來大水災,到最後講起濁水溪裡水鬼找人交背的鬼故事,我們可以感覺到黃春明似乎同時化身成兩個角色,一是那在傾聽阿公講話的小孫兒,另一則是精準精確去凸顯這套鄉土知識美學與懷舊價值之成年作者。
〈青番公的故事〉之後,黃春明又在〈溺死一隻老貓〉裡寫了同樣令人難忘的另一個老人阿盛伯。阿盛伯可就沒有青番公的從容餘裕了。他被黃春明寫成是對現代式生活的入侵充滿敵意,堅決反對抵抗,卻終究被龐大新力量碾過淘汰的悲劇。不過在舖陳這條主軸的悲劇時,黃春明讓我們明白知道他自己是站在老人阿盛伯這邊的;而且他竟然還把整篇小說附上許多喜劇甚至鬧劇的片段細節。喜劇是那場嘉年華會般的(carnivalesque)村民大會,在大會上阿盛伯展現了驚人的反應能力,成功地搗亂了會場,講出了冠冕堂皇愛家愛鄉的道理,煽動了「所有的村民興奮跳躍起來。」鬧劇則是故事最後阿盛伯闖進新建的游泳池裡脫光衣服以生命作終極抗議的一幕。
被現代「放生」的老人
這種因為時代改變造成之衝突悲劇主題,在黃春明的經典名作《鑼》裡,又再度出現。這篇深受魯迅《阿Q正傳》影響的小說中,從小說本身看不出主角憨欽仔確切的年歲,不過因為喇叭擴音機的普遍,而使得憨欽仔的本業──打鑼宣傳──冷清沒落,連帶地憨欽仔的社會地位與生計資源大幅下降,此一事實就讓憨欽仔不折不扣成為一個老時代掙扎過渡來不了新現實裡的角色了。他的遭遇、他的思考必然帶著濃厚的「老」的性質。
回顧黃春明早期小說,首先是為了指出:《放生》這本「每一篇都是以老人為主角」的小說集子,放在黃春明的文學脈絡裡非但一點都不意外,反而是重返了黃春明自己三十年前的關懷主線。七○年代,黃春明在高漲的民族主義氣氛裡,改而去寫明白仇日的《莎喲哪拉•再見》、明白反美的《我愛瑪麗》。這些當時受過肯定的作品,其實一則缺乏文學上的細膩經營、二則更嚴重的是裡面也沒有黃春明自己真正最熟悉最擅長的角色與背景,作為時代文獻、作為黃春明小說寫作上創新實驗,自有其意義,然而畢竟無法入「傑作」之列。
隔代性格
回顧黃春明早期小說的第二個用意,是在比對中看出《放生》的延續性特色。雖然黃春明已經十幾年沒有出版小說集了,雖然從〈城仔落車〉到〈售票口〉,中間隔了三十七年,但黃春明的文學內在,有些東西竟然從來都沒有改變。
雖然黃春明在〈自序〉裡特別對台灣當前老人問題沈重感慨,還特別以《楢山節考》裡將老人送入山裡自生自滅的作法,來比對台灣現今對老人的殘酷;雖然黃春明也在〈自序〉裡提及自己也開始步入老年的背景,很容易讓我們錯覺以為黃春明看待老人的眼光視野,是一項新的發展新的開拓。
但事實絕對不是如此。我們真正在《放生》裡讀到的,是黃春明原始文學熱情的復活與再生。如果說三十七年來,在書寫老人上面,黃春明有改變的話,他最大的改變恐怕只是在過去是以孫子的位置立場去理解祖父,現在卻轉而變成自身襲取了祖父的角度吧。
黃春明曾經在許多場合提到自己由祖父母帶大、與祖父母格外親近的身世。這樣的經驗,只得他的小說有一種特殊的「隔代個性」。每一篇小說都有自己的主要描述對象,以及他所意欲要訴求的「隱涵讀者」(implied reader)。過去黃春明小說的主要描述對象是「隔代」的祖父母輩,現在黃春明小說的「隱涵讀者」是「隔代」的不知傳統智慧為何物的「隔代」孫子輩了。
在社會學裡觀察到的「隔代關係」諸多特色,也就滲透顯露在黃春明的小說裡。例如說隔代關係不像親代關係那樣緊張、那麼直接而倉促。祖父母有比較多的時間、比較少的管教壓力。例如說隔代關係卻也容易形成溝通上的困難,表達習慣的差距會帶來比親代關係間更多得多的各式各樣誤會。
筆下不忍、不捨
從這個角度來看黃春明的小說,我們也許可以更瞭解其中的魅力所在。因為有這樣的隔代風格,黃春明從來不曾對小說裡的老人採取任何批評或嘲諷的態度。如果和其他同樣努力要曝白現代化、工業化過程中,農村老人適應不良的悲哀的「鄉土小說」相比較的話,我們會發現黃春明甚至捨不得給他的筆下的老人純然的痛苦折磨。其他「鄉土小說」裡寫了許多可憐、委屈、受難的老人的故事,用這些故事來進行控訴,要求改革,黃春明相對就溫和得多了,並不是因為他覺得現實狀況沒什麼不好,而是因為他就是不忍心。我們明白地在他的小說裡讀到那份不忍心。
黃春明小說裡,對於老人脫節脫線的情感表達方式,有超乎一般的敏感與重視。早期的小說中,有一篇〈魚〉曾經收入在國中國文課本裡,而廣為人知。〈魚〉所處理的正就是小孩和祖父同樣抱持滿腔熱情、卻因為表達上的誤解而產生了不預期的衝突。類似的感覺,在新作〈放生〉裡依然存留著,老人阿尾莫名其妙去抓了一隻鷺鷥,又莫名其妙地把它放掉,都是在不知如何表達對兒子文通的摯愛下,不得已的的變形投射行為。
笑中帶淚
黃春明的小說寫到辛酸處,真的可以教人邊讀邊噙著淚水。不過他真正絕妙的本事,卻是他絕對不以「賺人熱淚」為滿足。他要的是讓人為他作品所盈溢的每顆淚水中,一定附隨著嘴角的微笑。這種「啼笑兼具」的特色,正就來自「隔代性格」裡的深刻卻又舒緩的同情態度。
《放生》這個集子裡寫了許多老人,其中固然有些像〈城仔落車〉裡的阿婆那樣無知艱困,不過更多的卻是有如〈青番公〉那樣滿肚子不合時宜智慧的。他們的悲哀,來自於不合時宜、無從去適應疏離、慌亂的新社會;而他們的喜感,則來自於他們依舊寶惜著那些老智慧、老規矩不肯放手,他們繼續賣弄、炫耀老智慧、老規矩,用老智慧、老規矩來揣摩、猜測新社會。他們的揣摩、猜測當然都是錯誤的,不過在他們製造出的連串誤會裡,我們看到了不同型態存在不同的尊嚴,我們也看到了老智慧老規矩裡一些時間磨損不掉的閃爍星光。
書名:《放生》
作者:黃春明
出版社:聯合文學出版社
頁數:250頁
定價:220元
p.55
鄉村老人是小說《放生》中的主角,黃春明筆下的老人叫人讀來笑中帶淚。(本刊資料)
鄉村老人是小說《放生》中的主角,黃春明筆下的老人叫人讀來笑中帶淚。(本刊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