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家族記憶出發,以母親洋裁生涯為題材,用小說方式帶領讀者重返台灣近代女性的跨國教育生活史。
——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張隆志
◼ 以身為女性的強韌,用一把剪刀剪裁了自己與家人的人生片段,也編織了一幕幕深刻的人生風景。
——圖文創作者林佩穎
量體裁衣,培養裁縫技術
日本洋裁學校是職業技術學校,課程最重實習,也占最多的時數。實習課開課,由副校長押切今朝枝女士主持,她說:
「洋裁與製圖計算有各種樣式,各校也傳承不同流派。其中歐美的剪裁原理,因洋人身材體格、風俗習慣與我國不同,引進時必當斟酌。本校採取獨特之綜合教學,站在實用角度,選擇自由應用。我們盡可能避免浪費時間,在各科修業期間,達到最大效益。依照我們新教學法,自入學當日,即教授實際技能,在年限內培養卓越實力。」
第一堂課學生就得製作自己的工作圍裙,當然專科學校的作品不能太簡單,要增加一些困難度與技巧性。所以這件圍裙被要求要有荷葉邊的裙襬,加上額外的鈕扣、雙口袋、蕾絲鑲邊,還有工作帽。
老師:「剪裁縫紉技藝是我們課程的核心,首先拿布尺在人體實際測量,再設計製圖、繪紙版、剪裁布料,粗縫試樣後,試穿、修正和縫製。要真正穿上身,衣服才有生命喔!」
「做衣服的基本要求是手要洗乾淨,很多布料是很昂貴的,絕不能弄髒,乾淨的手才有恭敬的心,做事才會細心,妳們到神社第一件事不就是洗手?這是同樣的道理。好,妳們大家通通給我排隊到盥洗室去洗一下手。」
老師走到講臺:「各位同學,大家注意!妳們縫線邊的縫份要多留一點,至少一公分。車好線後,有必要還可以剪窄一點。」
「對了!還有布紋圖案,要注意方向的一致性,兩塊布料拼接位置的花要對齊。」
下一堂課,同學拿起剪刀沿著劃線裁剪,然後縫布邊,以免布邊虛解,驗證上節課留縫線邊的目的。老師先示範步驟,微笑的惠比壽福神老師,一舉一動氣定神閒,連執針縫線竟也那麼優雅。
有的同學每個步驟都拿給老師看,以確保步驟的正確性。還好,同學們基本問題都只問一次,不會笨到問第二次,畢竟大家是有志於此的專業者。
手工縫線是最基本的工夫,但老師要求最高品質。秀絃認真地一針一線,聚精會神,專注在針點的平直與針目。但愈是小心,在用頂針時,針尖從布穿出,卻直直地刺進手指。指尖立即冒出血珠,也沾染了布,秀絃不禁哇的大叫一聲。
同學安慰說:「學裁縫沒有不受傷的,沒被針刺過,就不會成為裁縫師。」
同學們多少會受點小傷,最多的是來自頂針及縫鈕扣。
同學們在手忙腳亂中,忽然啪一聲,有人把剪刀掉在地上。老師氣急敗壞地怒吼:「幸好這是木板地,若是水泥地,剪刀就碎了。這種大裁縫剪刀是鑄鐵的,硬而脆,不像一般文具小剪刀,摔不壞。」
「而且剪刀掉地對我們裁縫師是忌諱,聽說會帶衰的。」
老師慎重的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
踩縫紉機是手腳並用的細膩動作,手腳身心的速度都需要互相配合。剛開始操作縫紉機,腳踩踏不順,或以右手拉動輪盤的力道不穩時,就可能會發生倒車現象。多練幾次之後,動作終能得心應手,手腳與機器宛如一體,這很像學騎腳踏車,熟練後用身體的自然反應。但一開始還是會車線不直,線跡歪斜。拉布進料的速度也要配合機器,否則縫份會突起。
老師看了學生的瑕疵初作,馬上說:「這不能看!拆掉重車。」
不得已拆了又車,車了又拆。有時做得差強人意了,但老師還是不滿意,讓人覺得老師是故意找麻煩,這樣下去,車縫竟變成不可能的任務,有人還因此做惡夢。但後來慢慢才體會,這就是磨練,多練幾次熟能生巧。不久之後,大家也都車得很熟練了。
秀絃告訴杏子最終心得:「裁縫課給大家的訓練,就是培養耐性,每走一步之前都要先想好下一步該怎麼做。前面有錯,後面也會跟著錯。」
學校第一次考試是製作一套洋式睡衣,包括上衣與短褲,必須在兩個星期完成。老師給同學三張圖樣任選,以自己為模特兒。這作業看似簡單,但包括了所有所學的基本技巧,老師強調必須合宜美觀。這套睡衣的上衣胸部有蕾絲,衣下襬有荷葉邊,短褲下襬也有荷葉邊。睡衣選用便宜舒適的棉布料,倒很適合學生試作。
以同學的程度作出來的作品,最困難的是在胸圍和腰圍,倘若不合身,皺皺巴巴的就不好看了。
要操縱一臺縫紉機,零件的使用是基本常識,例如梭子捲下線,安裝梭子、穿上線和注入機油等等。學校的課程中,每週有一小時的縫紉機調整與修理,有系統的教導,使大家對於縫紉機的機械構造原理瞭若指掌,在縫紉機的操作與調整上能夠得心應手。
同學好不容易克服基本技術問題,惠比壽老師進一步說:
「服飾是實用的產品,提供人體保暖及遮蔽。但服飾也是一種藝術,是立體的藝術,而繪畫、書法是平面藝術。」
「因為身材不一,沒有一件衣服是相同的,但基本原則一樣,大家要動點腦筋,舉一反三。」
惠比壽老師輕鬆地笑著,狡黠地宣告這個原則,因為有的同學為了創意,哭喪著臉,不知如何變通,也想不出具體方向。例如買進的布匹難免不平整,尤其方格圖案的布若是不平,馬上露餡。所以在剪裁前要先整理布紋,才不會縫得歪斜變形。
同學又學習裁縫的各種技術,例如弧線縫、包覆縫、滾邊布包覆、拉鍊安裝、腰帶製作、褶縫及厚薄布縫之技術等等。
同學們共同的心得是,做一件衣服要有耐性與頭腦,客人穿著好看與否,也是我們的責任。即使按圖施工,沒有職人精神,也不會做得完美。
母親紮妥的兩條辮子
入公學校以前,秀絃閒暇就是隨處逛逛玩玩,到廟口看熱鬧,到港口看漁船,或是掠田嬰,日子過得輕鬆自在。但心裡偶爾總會升起一絲隱憂──哪天就輪到她上學了。
一個三月春暖花開的上午,秀絃正在門口路邊掠田嬰,春天初升的太陽尚不太熱,但只要日頭稍稍高掛氣溫就很酷烈了,臺灣南部只有夏季與冬季,但夏季包含春天與秋天,所以掠田嬰就要趁早晨時光。
掠田嬰不用工具,只須從後面躡手躡腳地接近田嬰,然後屏息靜氣伸出兩指捏住田嬰尾巴。若是動作太大,警覺的田嬰就會立刻驚飛了。秀絃對於掠田嬰的功夫很好,有非常豐富的經驗,因為她沉得住氣,不像有些人就是笨手笨腳。
此時秀絃看到一隻田嬰停在石頭上,正聚精會神準備伸手去抓時,突然聽到母親的吆喝:
「絃仔,妳不知道今天要去上學嗎?還在外面玩!日頭下,掠田嬰,妳會臭頭啦!」
「唉呀!阿娘,好啦!」
該來的總是會來。秀絃無可奈何乖乖地回家換衣服,穿上洗燙好的大襟衫及黑裙,母親快速地給她整齊地梳了兩條辮子。
秀絃哥哥帶著她從家門口馬路直直走,不近不遠的路程,不多久就到了高雄第一公學校,很快辦好入學手續。但其實當時旗後的大馬路也就只有這麼一條,可以一直走到烏松、中洲及最頂頭的紅毛港。
秀絃在七歲時進入的「高雄第一公學校」歷史悠久,前身是設立於一八九七年的「打狗國語傳習所」,一九二一年改成高雄第一公學校,是高雄最早的學校。當時「公學校」專供臺灣人就讀,日本人雖然鼓勵臺灣人就學,但並非全義務教育,授業料(日文,學費)還是要繳交的。
一個在公學校當老師的鄰居,是學校裡少數的臺籍老師之一,就曾經說:
「日本政府真是矛盾,以為這少少學費老百姓不介意,但很多老百姓就是捨不得花這點錢讓孩子去上學。」
日本人子弟則進入較尊貴的「尋常小學校」,簡稱「小學校」。離秀絃家最近的尋常小學校在對岸的哈瑪星,要搭渡輪過去。哈瑪星是新生地,包括湊町、壽町及新濱町,高雄的日本人大多聚居於此,這個區域建築古典華美,街道整齊,店鋪鱗次櫛比,還擁有神社、武德館、市役所等,同時它也是當時縱貫線火車的終點。
當時第一公學校只有一層樓的木造教室、辦公室與廁所,後來聞名的忠孝樓半圓拱門廊教室,是秀絃畢業之後才建的。教室圍著光禿禿的操場,在這個大操場上早晨升旗,師長訓話,然後大家做體操。有些師長喜歡冗長講訓,酷暑烈陽下,身體不好的小朋友可能就昏倒,學校保健室有時會一下子躺了好幾個小朋友。
當時第一公學校校長是留著兩撇鬍子,甚有威嚴的萩本先生,秀絃的導師伊坂先生,他們都是嚴謹的日本人,訓起話來沒完沒了的。
學校裡有幾棵榕樹及鳳凰樹,夏日火紅鳳凰花開得像燃燒的熱焰。校園沒有草坪,旗後也沒有公園,所以年幼學童很難理解課本上〈花見小路〉的歌:
花見小路上,鮮花已盛開,我們去看吧,就在東山裡。
雖然當時日本人統治臺灣多年,但小朋友多來自漁民或工人家庭,懂日語的人不多,大家在家都講臺語。所以上課便從日語五十音開始: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
公學校上課是臺語與日語並用,逐步增加日語的理解能力。但下課時間,同學們還是講臺語。若要同學平常用日語聊天,那是很彆扭的,寧可不講話。
秀絃母親跟秀絃說:「調皮孩子頭髮不會長長的。妳這兩條辮子就贏單條辮子,更勝沒有辮子的孩子,在學校要把辮子保守好喔!」秀絃點點頭,一整天都很寶貝地小心辮子,有時家裡忙,母親匆匆給她紮個單辮。
同學們大多是清湯掛麵,瀏海齊眉的髮型。有的為了省麻煩,剪髮間隔可拖久一點,甚至剪到耳上一公分,露出白色頭皮,被笑稱「西瓜皮頭」。
秀絃上學穿大襟衫及黑裙,女同學們也都是傳統的大襟衫及黑裙或寬褲,好一點的是裙襬有滾邊或鑲邊。這種二件式服裝叫做「上襦下裙」。同學大部分打赤腳上學,秀絃很幸運有鞋穿。畢業合照時,老師一再交待:
「後天拍畢業合照,你們衣服要整齊,並且一定要穿鞋子。」
結果合照時還是有人沒穿鞋就來,被趕到後排。當時男學生已有制服的規定,並戴白線帽。但女學生則無服儀規定,所以秀絃能夠梳辮子。等到秀絃畢業,學校才開始實施制服制度,女學生穿著海軍式制服,清湯掛麵短髮瀏海。秀絃這個年級畢業的學生共一百五十二人,女生只有三十五人,占不到總人數的四分之一。
由於社會上重男輕女,普遍認為查某囡仔讀書沒用,不需要讀那麼多書。貧窮的家長會想:孩子多一個去上學,勞動力便少一個。加上當時經濟環境普遍不佳,女孩子受教機會更被犧牲。常有生了很多孩子,卻養不起的情況,查某囡仔就分給人家養。有的是賣斷,有的被典當借錢一段期間,所以女孩上學校受教育的不多。
即使女孩有幸就學,出席上課的情況也不穩定,常因協助家務或勞動生產而缺席或輟學。也有些女孩上學到一半突然沒來,可能是被父母分人(臺語,punlâng,販賣或典當等方式讓人領養)。通常在七、八歲時,分過來養大一點就可以做工,也就是「查某嫺」,也有分來當養女或是童養媳的。
同學間也會聊這個問題,秀絃感傷的說:
「聽人說幾十圓就可以分一個,我家四姊妹都沒被分出去,也沒有向人家分囡仔來。」
當時高雄最繁榮的旗後,仍有大部分女孩沒有入學受教育,其他農村地區及鄉野山區,女孩上學識字的就更少了。在秀絃入學前一年的一九二六年,臺灣學童就學比例,男生占四十三%,女生占十二.三%,平均二十八.四%。為了提高學校就學率,老師常要登門拜訪家長,鼓吹讓小朋友入學。
一個秀絃鄰居的小女孩,因為家裡貧窮,七歲就到公學校日本老師家揹小孩。這年紀正是囡仔入學年齡,但已是家庭經濟的勞動力了。
屬於查某囡仔的裁縫課
當時公學校的課程有國語、算術、科學、修身、體操、唱歌、裁縫及家事課。裁縫及家事課是第三學年才開始,專屬於女生的課程,而且占了很重的分量,幾乎是所有課程的三分之一。
學裁縫除了向家長證明,上學有其實用功能,可以習得一技之長外,同時也能提高查某囡仔的學習興趣,學校可說是透過才藝課招攬她們入學。家長很容易就想到,孩子學得裁縫,可幫家人修補衣服,對家庭經濟有所幫助,而樂意讓小孩上學。
裁縫課首先教導裁縫用具的使用,材料種類及性質。技術上教針線用法、運針及剪裁等。並實習縫製衣褲、枕頭套等,此外還有織毛衣,並教授衣物保存及洗滌方法等。
女同學一拿起針線,感覺忽然瞬間成長了,原來裁縫課才是女同學內心的成年禮。但裁縫課需自備材料,上課時許多同學沒帶材料來,總是零零落落。老師氣急敗壞大罵:
「妳們老是不帶材料來,要怎麼上課?講都講不聽。」
「沒帶材料來的,通通給我站起來。」
沒帶材料的同學低著頭站起來,被老師用藤條重重地打了好幾下。
當時打罵體罰是學校生活的日常,有學生會自備祕方藥酒擦手,以減輕被打的疼痛。如果碰上老師像喪心病狂地抽打,學生經常是痛得嚎啕大哭,不過只是讓老師又打得更重。
其實並不是學生忘記帶,而是材料費很貴,根本買不起。有的窮學生回家連提都不敢提,她們能來學校上課,已屬難能可貴了。
「哎唷!妳縫歪了,拆線重縫!妳們真奇怪,明明有劃線,也會縫歪。」
「唉!剪錯了!這塊布報銷。」
老師逐桌檢查同學的工作進度,似乎狀況百出,於是漸失耐心,破口大罵,但有時其實是老師並沒有講清楚。做壞的同學只有低著頭,噙著眼淚,即使被冤枉,也沒人敢辯解。
基本上秀絃有齊全的工具與材料,單是這點不被老師罵,就不會減損自信心。有些同學被打罵個兩次,心中留下陰影,就一輩子再也不想碰針線了。
秀絃對於裁縫與家事課,都蠻有興趣。
裁縫在當時與婚姻有密切關係,被當成新娘培訓的一環。據說新娘在男方家首先必須面對的課題,就是縫製丈夫的褲子,藉以試探新媳婦的能力。對於名門大戶人家來說,衣服實際上多請師傅縫製,不勞少奶奶的手。但裁縫刺繡手藝仍是女孩子出嫁的基本能力。
日本人做事一板一眼,裁縫課程也制訂要旨,裁縫科的要旨是:「知識技能的習得,興趣的增長,婦德的養成。」
熱鬧的廟口夜市
秀絃旗後幼年時的日子是小城生活,這裡雖沒有高樓大廈,但商業發達,各種吃的喝的都有,生活機能好,最熱鬧的是天后宮廟埕及廟旁夜市。廟埕尤其適合小朋友玩樂,附近攤販或家庭小店多做兒童生意,如小零食、尪仔標、糯米尪仔、抽獎、套圈圈等。
每攤都有幾個玻璃大罐,裡面放著紅、黃、綠各色的糖球仔。即使小吃攤,也多是矮桌低椅,坐在小椅上吃一盤番茄沾醬油,是小朋友特愛的美食。
整個市場好像都在做小孩生意似的,難道小孩子的錢比較好賺?可能那時小孩多,而大人普遍節儉,不亂花錢,卻願意給囡仔一點零角,讓他們出去玩。但其實囡仔手頭也不過那麼點零錢,商家就是要設法賺取這點小錢。另一方面,小孩生意的本錢低,家家可當副業經營,小百姓就是那麼勤奮,以小本錢來賺取蠅頭小利。
適合大人的店,秀絃只記得廟埕旁有家汕頭麵店,大鍋上不時霧氣蒸騰,現做的手工麵條燙熟,淋上大骨高湯,放兩片薄豬肉片,灑點蔥花與芹菜花,陣陣飄到鼻尖的汕頭麵香,滋味真是清爽美味。這是秀絃吃過最好吃的麵。她每次路過總是流著口水,總想等有了足夠零用錢再來。只是因為捨不得花錢,一共也才來吃過兩次。
麵店隔壁是裁縫店,櫃子及桌面上的生漆,因年代久遠,都磨損掉光露出木紋和裂痕。裁縫師是男的,據說是福州人,都是縫製唐衫、長袍之類,店中有賣些千古不變的棉麻布料。傳統上,拜師學唐衫裁縫技術,要三年四個月才能出師,時間雖長,但出來當學徒時才十三、四歲,出師也才十七歲,再實作磨練個三年,二十歲就可以出來開業,年紀輕輕就可以當老闆了。
印象中旗後再沒有其他專業布店,但時有行腳布販來,他們有的挑擔,有的腳踏三輪車,還有騎腳踏車專門賣針線鈕扣的,這些就是所謂的賣貨郎。秀絃母親因纏足不那麼方便,蠻喜歡他們來,滿心期待展開布料,逐一欣賞。
旗後雖然工商業發達,卻沒有大商店,盡是這些臺灣柑仔店,日本人稱呼「駄菓子店」的小鋪。至於經常有的迎神賽會、布袋戲、野臺戲等 幾乎接連不斷,七爺八爺、鑼鼓喧天,鞭炮聲夾吆喝聲此起彼落,是個熱鬧激情的世界。
秀絃從不記得,那是什麼節日或某王爺生日,或是什麼人還願。但印象最深的是魁儡戲,也就是懸絲戲,由於是有神鬼內涵的神祕表演,小孩子還被告誡不得去看。只要是演魁儡戲的晚上,秀絃連夜市也不敢去逛。
旗後晚上的夜市可熱鬧了,從天后宮一直延伸到修善堂,長達二、三百公尺。同時充滿新奇趣味,例如變魔術、賣藥粉藥膏、拳頭師傅、算命攤、唱曲調等,聲光動作令人眼花撩亂。
其中讓秀絃印象最深的,就是賣跌打傷藥粉的鹿港施劍仙,他總是拿一把劍作勢要吞,說:
「我是鹿港來的施劍仙,這支劍可以吞到肚臍……」
他拿劍指著肚臍的位置,一副作勢要吞劍了。大家無不屏息以待,但他每次總在這時候就把劍放下,接著拿起白牡丹藥粉推銷,吊足大家胃口。秀絃看了幾年,就從來沒有看他真的吞劍,不過他的藥粉倒是真的不錯。
還有洗眼睛的王樂仔,她能用棉花棒快速在眼球上一擦,挖出小黑蟲,一擦就是一隻。有人看了目瞪口呆,深信不疑。在砂眼普遍的時代,不乏她的客人;但也有人嗤之以鼻,眼睛裡哪可能藏那麼多小蟲,應是魔術技法。不過人們看不出破綻,對於她的神祕絕學不得不嘖嘖稱奇。
另外還有基督教的宣教團,一群白袍教徒,背上寫著「應當悔改,信我者得永生」,他們在布幔圍起的攤區唱著聖歌,頌讚上帝來吸引人入教,大聲呼籲著:
「大家來信耶穌,來信耶穌……。」
而彈月琴的盲眼夫婦,在微弱電土燭火旁,以音色滄桑的恆春調說唱,曲調悠遠,唱出了貧民生活困苦的憂傷:
思想枝!日頭出來滿天紅,枋寮過去是楓港,噯唷喂
拿小板凳坐在月琴前專注聽的都是老人家,像秀絃這種小孩,對於這種老調是沒有興趣的,更不會理解到底好聽在哪裡。
「阿娘,莫看這啦,無聊。」
秀絃不耐煩地拉著母親衣袖,想離開恆春調說唱,但秀絃玩得久的地方,阿娘卻陪著她看。
其他各式魔術或技藝表演,也都趣味盎然,挑動著孩子們的好奇心。夜市各種聲音相混在一起,充滿混雜的野趣。秀絃每晚總要來逛一圈,把心融化於夜市的晚風,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