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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陳界仁以歷史圖片創作出來的《魂魄暴亂》系列,將在今年威尼斯雙年展的台灣館展出,經由獨立策展人石瑞仁導演,進入國際。(陳界仁提供)(陳界仁提供)
看電影,你是選導演還是看演員?名不見經傳的演員可能藉著國際大導演而揚名世界;而優秀的導演也必須藉著好演員來呈現電影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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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線裝書印滿了無法解讀的文字,是大陸旅德藝術家徐冰的《天書》。省美館剛推出的展覽《文字的力量》,由張頌仁策劃,集合了當代藝術家及毛澤東、洪通等人的作品,探討中國文字在藝術、社會裏的文化意涵。(卜華志)
如今,不論在美術館、畫廊,或是知名的國際美術展上,皆可發現「策展人」這樣的名稱高高地掛在展覽標題下,一反過去台灣明星藝術家領銜的時代。雨後春筍般冒出的策展人,將為我們導演出什麼不一樣的展覽?
去年八月盛夏的一個黃昏,天色將暗不暗。位於台中的台灣省立美術館及附近民宅的樓頂,擠滿了法新社、路透社、美聯社、CNN 等中外媒體兩百多名的新聞工作人員,現場還有兩萬多名觀眾在守候。是什麼展覽竟然使一向冷門的藝術活動如此引人?原來是當今國際知名的爆破裝置藝術家蔡國強的爆破美術館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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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嘉寶的《台灣現代影像藝術展》,呈現了台灣「攝影美術熱,美術攝影熱」的風潮。(卜華志)
炸掉美術館的館長
六點三十五分,一條火龍竄上天空,先爆破了彩球,再穿過屋頂進入美術館內,一路爆破到大廳的兩根門柱,六百個火藥包,二•五公里的導火線,炸出滿天聲響並留下揮之不盡的瀰漫煙硝。究竟是誰如此大膽?有此構想敢叫人來爆破台灣省最高美術機構?原來策展人不是他人,正是館長倪再沁。
對於美術界而言,省立美術館一向給人較保守的印象,而其龐大和黑暗的空間,也不利於展覽,工作其中的國際事務小組召集人,也是協助策展人的謝佩霓就經常開玩笑地說要請來國際恐怖組織將省美館炸掉。而蔡國強的作品是以火藥為畫筆,大地為畫布,並著重與場域的對話,像是以火藥來延長萬里長城,或爆破柏林圍牆等。
終於時機來了,錯開省美館十週年館慶的熱鬧,在展覽淡季的八月、省美館整建計畫前夕,倪再沁決定請來蔡國強,藉著火藥爆破來使美術館除舊佈新、浴火重生,「沒有解構,就沒有建構,蔡國強的《不破不立》藉著火龍象徵著省美館的重生,」倪再沁解釋策展的構思。現場看門道的內行觀眾,覺得省美館的改建時機與爆破藝術的結合,好像中國戲班子歲末的封箱儀式,很有爆竹一聲除舊歲的感覺,非常有趣。有些看熱鬧的觀眾卻說:「這也沒什麼嘛!還不如我們的鹽水蜂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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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黃海鳴所策劃的《歷史之心》,因為藝術家連寶猜這件貼滿鈔票的媽祖作品,引起鹿港居民的反彈,成為前一陣子的熱門話題。(陳明聰攝)(陳明聰攝)
舊瓶裝新酒
這真是一個策展人的年代,不論在國際美術展場、亞洲國家或台灣。
從美術館到商業畫廊,甚至是古老的鹿港或是偏遠的南投,都可發現「策展人」這個新名稱斗大出現。由策展人石瑞仁策畫的《意亂情迷──藝術三線路》即將在六月中參加全球矚目的威尼斯雙年展;五月底,由台灣省立美術館舉辦的「亞洲策展人會議」剛剛結束,配合會議並由張頌仁策畫的大展《文字的力量》尚在展出,有的圈內人甚至稱今年為「策展人年」。
風潮既起,商機乍現,較策展人更具規模的策展工作室、事務所,甚至策展公司也陸續成立。好奇的觀眾不僅要問究竟誰是策展人?
今天策展人彷彿是一個新鮮搶手的新職稱,事實上,「策展人並非一個新名詞,而且我們一直活在策展人的年代中,」台灣省立美術館展覽組組長溫淑姿解釋。早在百年來的博物館發展史上,策展人一直是研究收藏與展示規畫的靈魂人物。像是故宮博物院的書畫、文獻、器物三處,都有研究人員專攻所屬的研究領域,再將主題研究交由展覽組執行。然而,近五年左右,因為當代美術界提出了「策展人」的譯名,一時蔚為風潮,策展人的角色也如同電影中的導演般躍上台前。
台灣現在的美術展覽,以刊登在美術期刊上的來粗算,一個月至少也有兩百場,「在這樣展覽眾多的戰國時代,藝術活動也要競爭,沒有主題、沒有精神的聯展已經很難吸引人了,自然需要更專業的策展人出現,」經常引進當代藝術新觀念的藝術家吳瑪K表示。
當代藝術的創作裡,一向講求的是觀念,諸如裝置藝術或行動藝術皆然,連帶著展覽也是觀點與觀點較量的年代。「加上台灣由過去什麼都不能說,到現在什麼都要說,」石瑞仁覺得現在絕對是個講議題的策展年代。
有別於藝術家的個展,策展人以他們專長的美術研究主題或前瞻性的論文,經常以其敏銳的嗅覺,將隱約存在的文化社會現象或美術潮流,明白清楚地藉由展覽主題表現出來。
中華攝影教育協會理事長吳嘉寶在四月間也掛上了獨立策展人的職稱,策畫了《台灣現代影像藝術展》。展場內藝術家以影像取代油畫再加以創作;攝影家們則拋棄傳統記錄報導題材,混合多種媒材,進入純美學的藝術創作,明白標示出台灣「攝影美術熱,美術攝影熱」的風潮。
「策展人就像導演一般,展覽本身則如同一件集體藝術創作品,」省立美術館館長倪再沁形容。不論是學術理論、主題架構、挑選藝術家,或是籌募經費、公關宣傳到畫冊印製,一切與展覽有關的事務都歸策展人負責。「一個好的策展人必須允文允武,」台北市立美術館館長林曼麗表示,所謂允文允武指的就是策展人的理念、眼光與計劃執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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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當代前衛藝術,亦有許多策展人專心於古典的重新詮釋。圖為水墨畫家余承堯的百年回顧展。(卜華志)
毛澤東也成了藝術家
此外,長時間觀察藝術家們,需要定期看展,才能在策展時一如導演般挑選出適當的演員來。尤其是獨立策展人,更是經常飛到美國、巴西、日本、義大利等國家看展,台灣唯一參加國際獨立策展人協會的謝佩霓就是這樣逐展覽而居的。而來自不同領域的策展人,藉著不同的理念與風格,也可提供觀眾更具實驗性的展覽。省美館現在正在展出的《文字的力量》就是一例。
整個美術館一樓的空間,到處都是文字,台灣已過逝的素人畫家洪通,以符籙一般字形構成畫中人物的身體,那文字象徵著生命的密碼。香港的曾灶財從五十年代開始走上街頭寫字,他自稱九龍皇帝,不斷在電線桿、電箱等公共空間藉著書寫,抗議自己宗族被奪走的土地,雖然他從不瞭解什麼是藝術,然而這樣以文字立碑來佔領土地的行為,卻十足反映了漢字文化的歷史記憶。國際知名的藝術家徐冰一向以文字為創作媒材,他的《新英文書寫》以ABC英文字母組合出一個個的方塊字,並藉著書法讓文字更見中國情感,以反思當今漢字與拼音文化之間的矛盾。
展場裡最引人側目的應該是毛澤東的書法了,經常出入兩岸三地的策展人張頌仁表示,過去中國書法的範本總是以文人為代表,然而中共掌政以來,神格化的毛澤東寫的字卻一直被百姓拿來作為臨摹的範本,有關毛澤東的書法集和書法字典也不斷出版。做為一個君臨天下的領導人,毛澤東顯然一筆千秋,既是書法權威,寫的字又是威權的象徵。
「在西方的廣場,到處都是國王的雕像;中國的皇帝卻是處處立碑。看了這個展才發現原來中國文字竟然可以有多麼可能,也發現文字在藝術、社會、政治上不可忽視的力量,」美術系畢業、經常出國旅遊看展的現場觀眾蔡喜恩表示。
張頌仁這樣一個策展,在藝術家(甚至不是藝術家)的選擇上完全跳出傳統的模式,卻將文字涵蓋的文化意涵,藉著不同領域的藝術家發揮到最大。「傑出的策展人可以把單純的敘述,指揮成最富震撼力的交響曲,當代華人美術陣營裡其實有許多身懷絕技的高手,把他們組織成戰鬥力旺盛的團隊,則需如孔明般的策展人,」倪再沁表示。
調兵遣將諸葛亮
除了文質彬彬,策展人還必須武功高強,具有將理念付諸實踐的募款、公關、佈展等行政能力,而這一部份也是國內學院派出身的策展人較弱的一環。這些能力不但決定著展覽品質的良莠,也影響著展覽將會引起的注意。
去年北美館請來活躍於國際大展的知名日籍策展人南條史生擔任台北雙年展策展人,「主要也是希望藉助他的國際聲名及人脈,打開雙年展的知名度,」館長林曼麗指出。實際上像是草間彌生、徐冰等藝術明星,或是美國舊金山現代美術館館長大衛•羅斯、亞洲知名的泰國策展人阿賓那及上百家重要的國際藝術媒體名單,都在南條史生的人脈檔案中。有些重量級人物也的確是衝著他來的,甚至許多觀眾在看完展之後,只記得策展人和展覽標題《慾望場域》,至於有哪些藝術家參展反倒記不起來。這讓一向是主角的藝術家不免有些失落,擔心自己變成了策展人手中的一顆螺絲或棋子。
關於這點,今年即將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陳界仁感觸最大,也有不同看法。他覺得若是遇到好棋手,那偶爾當一顆棋子又何妨?已經沈寂將近十年的他,在國內一直找不到展覽的機會和場地,之前的個展,還是透過畫家好友借到畫廊空檔短短展出五天。然而在南條史生策畫的台北雙年展找上他之後,當時也來台參加研討會的阿賓那,接著邀請他參加另一個美術界的盛會──巴西聖保羅雙年展。目前在威尼斯雙年展之後,他又將接受國際策展人栗憲庭邀請到天津展出。曾經鬱卒到想改名字改運的陳界仁不免無奈地笑著說:「我這是從國外紅回國內了!」
連著兩年舉辦國際策展人會議的倪再沁也指出,近年來國際大展的發展模式,大多是由一位總策畫人掌控,再邀請數位來自不同國家、文化背景的策展人共同合作。展覽本身成為一種網狀的串連,而策展人就是居中串連的網絡中心。與國際策展人連線,無疑大大地增加了國際曝光的機會。
昂貴的夢想
至於一般策展人最怕碰觸的經費問題,一樣考驗著策展人的募款能力。「錢當然很重要,有錢就可以不必折衷理想,夢想是很昂貴的!」謝佩霓表示。許多藝術家也坦承,一旦經費有問題,策展人就不得不限制藝術家,搞得大家都很辛苦。
此外今天藝術作品形式無所不可,作品呈現所牽涉的技術問題也不同於過去。少數國外策展人擁有龐大的技術團隊,包括電工、木工、鐵工或燈光人員,能在各行各業裡找到藝術家需要的千奇百怪材料,藝術家甚至只要交出精確的設計圖,策展人就能協助他完成。然而這卻是國內規模小巧、新興的策展人公司所不及的。經驗豐富的策展人,往往連歐洲客貨機的艙門大小、不同美術空間的溫濕控制都瞭若指掌。
這次《文字的力量》展覽中,有一件在地上擺滿線裝書的作品,然而策展人卻不知道公立美術館晚上的空調會關閉,這一來,石頭地板的濕氣將可能使宣紙受潮,暈染書上的文字。所幸館方人員及時提出問題,在地板上加釘一層木板,才避免了作品損毀的可能。
藝術家的千手觀音
如同導演與演員的合作一般,好的導演不僅提供演員演出機會,更加發揮演技,甚至開啟演員的另一面;當然不好的導演也可能殺了大明星,將他壓在一個不適合的角色裡。曾經參加香港《後八九》展覽的藝術家侯俊明舉例,當時他的作品是要以香港人的苦悶痛苦,轉化成大型海報,張貼在大街小巷。與策展人栗憲庭討論後,原本想要到街頭進行訪談的侯俊明,改成成立一支更能讓人訴苦的「痛苦專線」,而無法四處張貼的海報,也在策展人的變通下,得以張貼在銀行的鐵捲門上。
「好的策展人往往可讓藝術家的手腳伸的更長,不好的可能就砍掉藝術家的手腳來填塞自己的展了,」侯俊明表示。單是佈展的功力上,錯誤的佈展,就直接干擾觀眾欣賞畫作,還會令作品彼此互相廝殺,兩敗俱傷。
尤其當策展人出題,掌握整個展覽的風格主題時,那策展人與藝術家之間的互動就更大,而藝術家創作的本質是否又會被策展人所導引?
經常參加國內外策展人邀展的藝術家姚瑞中覺得「不會,除非藝術家自己不夠清楚,或是自己為了展出甘願被牽著走。」以他而言,不適合的主題他根本不會接受邀展,「針對<策展人的出題,藝術家可以接受挑戰,但是也要有拒絕的勇氣,」姚瑞中說。
今天藝術展覽的場域極度擴張,加上台灣近年來地方藝文活動興起策展人一方面將藝術家投向遙遠的國際,一方面也將藝術家帶入美術館以外的城市大道或鄉間小路。當藝術來到地方鄉鎮,來到觀眾家園創作時,藝術品與在地人的互動與對應就更是策展人必須小心處理的。
今年年初在鹿港展出的《歷史之心》與和四月間在南投九九峰藝術村預定地展出的《藝術逗陣》兩個裝置展,都在地方引起許多討論及爭議。
《歷史之心》是藉著藝術家在鹿港古蹟「日茂行」周遭空間的創作,來引起各界對文化保存的關切。而藝術家連寶猜在媽祖身上貼滿鈔票,以諷刺今天宗教功利性的創作,卻引來篤信媽祖的鹿港人覺得褻瀆神明。而《藝術逗陣》的展覽中,侯俊明的作品,以許多人像頭上穿戴女性內褲,反映社會上無所不在的色情召喚,也引來一位教師抗議,認為污染了孩子的心靈。
藝術作品往往感人所未感,言人所不敢言,因此藝術自由一向為藝術家們的護身符,然而當作品到了較為保守的地方社區,與傳統觀念有了衝突時,策展人更應誠懇面對地方人士的質疑。策畫《藝術逗陣》的石瑞仁表示:「當藝術家玩過了頭的時候,策展人當然必須負起約束他的責任;而當觀眾發生誤解作品或產生質疑的時候,策展人也應該主動溝通。」
策展人的天羅地網
策展人當紅,許多展覽承辦人,無論在策畫過程中有沒有經過審慎的研究,即使是集合式地找一群藝術家來「辦」個展,也爭相掛上「策展人」的名號。熱潮之下,許多人卻不免開始擔心,策展人以募集的龐大資金完成藝術家無法實現的大計劃,再與媒體互相配合製造藝術潮流,環環相扣之下,策展人將不僅決定著誰來曝光,也決定著社會大眾的品味。
放眼台灣目前的展覽,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以後殖民、消費社會、民俗與現代為創作內涵的藝術家似乎最受策展人青睞,也引來最多討論與媒體關注,這無疑又將誘使更多新興的藝術家投入這樣品味的創作。
本屆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策展人石瑞仁推出的是《意亂情迷──台灣藝術三線路》,分別以黃步青、陳界仁、洪東祿這老中青三代來呈現百花齊放的台灣藝術。走進普里奇歐尼宮裡,首先看到的將是黃步青極富台灣調的裝置藝術《辦桌》,接著是陳界仁以砍頭、凌遲等殘暴的歷史照片再改造成似真似假的《魂魄暴亂》,最後則是年輕的洪東祿以美國玩具偶像芭比或日本電玩偶像春麗為主角,在俗豔燈箱上呈現時下最流行的商品偶像。似乎一踏出國門,這樣形式西方、內涵本土,既台灣又現代的藝術作品,總是得到最多的機會,成為台灣藝術的代表了!
安靜看個展
既是藝術創作者也是評家的吳瑪K笑著說,其實也並非如此狹隘,像是近來美術館裡,台灣現代繪畫之父李仲生的師生展,策展人以多年研究將李仲生在日本、台灣的師承、畫會、交友、學生製成完整的譜系表,其實是重新發現老藝術家;水墨大家余承堯的百年回顧展除了完整的畫作外,首次整理展出的詞曲文稿和十三連幅的書法創作,也說明著余老「南管第一、詞曲第二、書法第三、繪畫第四」的精神。實際上在國外,重新發現老藝術家,重新詮釋古典藝術,一樣都有許多策展人在關注。
藝術家侯俊明曾在美國看過一個令他感動久久的展覽,展覽不大,展出的也不是什麼前衛新潮的藝術家,而是大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梵谷。帶著導覽耳機,沒有紛雜的藝術潮流或是議題討論,只是配合畫作播放著當時梵谷與弟弟賽奧的往返書信內容,「我想這樣一個展想要呈現的不是藝術,而是生命吧!」
策展人的出現,宣告著藝術展覽已經進入更專業的時代。如果有國際性的超級大導演,觀眾就容易看到明星群聚的大製片;如果有詩意哲思的導演,觀眾就有可堪細細品味的藝術電影;如果有好萊塢,當然我們就會有許多充滿刺激的院線片。策展人將製作什麼美術戲碼來,身為觀眾的你我,有權一同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