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大陸掀起一場政治風暴而馳名遐邇的「苦戀」,自由中國的三一公司將它搬上銀幕。
懷著悲天憫人情懷創作的文學作品,總是最能感動人的,教人能長遠記憶,「苦戀」也是這樣。它是中國大陸作家白樺,藉一個畫家對「祖國」無限眷戀深情的故事,所編寫的電影劇本。
白樺替這位畫家主角取名叫凌晨光,故事由他逃難躲在蘆葦中揭開序幕,以倒敘、插敘方式回憶他一生的際遇。「苦戀」中的凌晨光出身貧困,十二歲時父親就躺在一塊門板上去世了。此時正值日軍入侵,生活更苦,疼愛他的奶奶和母親忍住悲痛,硬要他隨一位鄉親遠赴他鄉營生。不幸途中遭遇日本飛機襲擊逃亡人潮,那位鄉親為保護他而喪命。從此晨光獨自討生活。
他初在一家手製陶器店做學徒,也在這時開始畫畫,無師自通,頗具天份。他漸漸長大成人,抗戰仍繼續著,一天他被拉夫的押走,途中趁機脫逃受傷,遇船家女綠娘相救,得以生還。
此後他為追求「理想的新中國」而受盡磨難,最後不得不再度逃亡,卻難逃一死的命運。「苦戀」是典型的傷痕文學。
「苦戀」在韓國拍寒天雪地的外景。
寫出大陸關閉卅年來的苦難
從七○年代開始,許多逃到自由地區,尤其是香港的知識青年,急欲讓世人了解十億中國人在封閉社會中生活的實情,撰寫了許多以大陸為背景的故事。他們用純樸的文辭,沉痛地訴說出大陸上無數平民百姓,在「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中卑躬、無助地掙扎圖存。
其實早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大陸上即有這類文藝作品產生,只是未曾大量印行,多半是口口相傳或一些手繕本,有許多且曾輾轉流出鐵幕。
「四人幫」垮台後,新的當權派似乎有心改革,令大陸同胞頗為欣慰,敏感的作家第一個訴諸行動,寫了和出版了不少傷痕文學作品。雖然還需要拿四人幫做煙幕,遮遮掩掩一番,但到底是出版了。
因為寫的是那段不算短的苦難日子的煎熬,大陸上的讀者看了心有戚戚;又因將責任都推給了四人幫,令不少讀者因此對未來懷抱希望,所以此類作品很受人注意。
「苦戀」更被捧為典型之作。改革派為消除大陸某些人對毛的迷信,批准這個劇本拍成電影,惟改名為「太陽和人」,並將晨光臨死在雪地上爬出一個大問號的最後一幕改掉。不料試映時即令中共官僚特權階級大感不滿,由軍方帶頭在「解放軍報」發表文章攻擊「苦戀」,也對白樺加以抨擊。接著,極左組織開始圍剿,指斥苦戀「想徹底摧毀社會主義」,這部電影於是遭到封殺。白樺在這場文藝整風中被嚴厲批鬥,最後流放到雲南。
小晨光忍住悲傷,遵母親的囑咐離家自行營生。
苦戀的求索
「苦戀」劇本在一九七九年首度發表,是白樺在文革後寫的第二個劇本,前一部是「曙光」。「苦戀」的前身是電影詩,題名「路在他的腳下伸延」,發表在一九七九年四月十九日到五月十二日的香港文匯報。白樺為何寫這首詩?據說是要反映一位畫家一生真實的事蹟。這位畫家是黃永年,在大陸當今畫家中名氣很大。他沒有受過學院訓練,成就全靠個人奮鬥。他有名的原因有三:一是畫得好;二是際遇非常;三是說怪話並把它寫成文章。他喜歡畫動物,且多屬寓言,託物寄諷。白樺因替鄧小平寫抨擊江青破壞文藝界的文章,訪問過黃永年,很受他影響,後來遂創作了「苦戀」。
「苦戀」的卷首引用了屈原的兩句詩:「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白樺「求索」什麼呢?
「深遠無際的藍天,白雲像畫家隨意抹上的一筆白粉……
畫面的一角,首先出現一枝被狂風猛烈晃動著、挺立著的蘆葦。……
天空中出現一隻雁、三隻五隻……雁陣用世界上最大的一個民族的文字在穹蒼上寫了一個鋪天蓋地的『人』字。
一個自豪的聲音輕輕地唱著:
啊……
歡歌莊嚴的歷程,
我們飛翔著把人字寫在天上;
啊!多麼美麗,
她是天地間最高尚的形象。
啊……
歡歌永恆的希望,
我們高唱著把人字寫在天上;
啊!多麼明亮!
她是銀河中最燦爛的星光。
啊……
歡歌深沉的痛苦,
我們前進著把人字寫在天上;
啊!多麼輝煌,
她是宇宙間最堅強的形象。」
這是原劇本中的片頭,開宗明義就告訴我們作者追求的目標——做人的尊嚴,做自己,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自己創造自己的生活,自己展延自己的前程。
凌晨光不答應女兒隨男友遠嫁國外。
單戀,癡戀,愚戀
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他得到的是什麼呢?
晨光離開救他的綠娘後,參加「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運動,嚮往「共產主義的天堂」。他放棄了花園別墅、轎車、女傭、有燈光調節的畫室和異國人士的讚賞、尊敬,沒有一絲猶豫,毅然奔回「新中國」。結果呢?他被批鬥,被迫搬到昏暗的小屋,小屋裏沒有窗戶、沒有陽光、沒有空氣,還得到煉鐵廠去煉鐵。後來因偷寫一封發牢騷的家書被告發,而入獄受刑。可是畫家依然熱愛那一片錦繡河山,只是從此怎麼也畫不出他認為應該有的神韻和丰采。是山河也變色了嗎?。他想到學屈原死諫,到天安門貼「屈原問天」畫,被拍了照,只好逃亡,最後凍死在冰天雪地中。
在蘆葦中避難,晨光仍想得到顏料,畫下河山每一刻的變幻。和他一起躲在蘆草中的歷史教授馮漢聲,抱著自己的手稿——一部真實的歷史,甘願冒險逃亡,為的是盼望將來有人看到那手稿時說:「啊!公元一九七六年出了這麼一個誠實的老頭子!真是奇蹟!」
他們兩個都只想替心目中的「新中國」做點事,沒有要求任何回報,卻落得在濕冷的沼澤地棲身,吃生魚渡日。如馮漢聲說的:「我這一輩子都在單戀,單相思……」
他們豈僅是單戀,他們是癡戀。晨光竟無視自己一再受到的傷害和凌辱,在女兒星星求他答應她隨男友到海外結婚時,還竭力反對,喊道:「我不能同意我的女兒離開祖國……」
晨光在天安門貼「屈原問天」畫,獨臂將軍偽裝捉人,救他離開險地。
白樺走過坎坷的路
有言「文如其人」,白樺事實上就像凌晨光。白樺原名陳佑華,一九三○年生於河南信陽,和筆名葉楠的陳佐華是孿生兄弟。他們的父親是地主,兼營商業。一九三八年,日寇攻佔信陽,陳家舉家逃到城西山區。第二年,父親遭日軍活埋,全家生活陷於困境,白樺兄弟只好離家投親。
白樺自小就愛好文藝。一九四六年在信陽的中州日報上發表了他的處女作——一首新詩,內容是描寫手工業作坊中織工的絕望生活,可見他思想已左傾,且與中共的地下組織有來往。
大陸淪陷和以後的七、八年,是他最得意的時候,創作不斷。到一九五七年,政治的氣候變了,他因大膽敢言被劃成「右派分子」,喪失發表作品的機會。四年後,被下放到上海八一電影機械廠當鉗工。後來在電影製片廠任編劇。文革期間,他被打成「黑幫」。一九七四年,鄧小平初次復出,他受命把江青對文藝工作的破壞情形寫了一篇三萬多字的文章。鄧小平根據這個資料,召集北平的「政治局」開會,給江青等人重重一棒。不料周恩來突然死亡,毛澤東親自出馬支持江青,再次把鄧小平打垮。鄧派見勢不妙,要白樺等分奔外地藏躲。一九七六年九月,毛澤東死,四人幫垮台,白樺亦告平反。他回到武漢,又開始寫詩,同時開始在思想上作「新的探求」,並以探求所得,寫成詩歌,寫成小說,寫成電影劇本。他已相信「陽光,誰也不能壟斷」。他漸覺悟,他開始呼籲民主。他說:「拿出勇氣來吧!沒有勇氣就沒有突破,沒有突破就沒有文學!」
晨光和綠娘在雪雨中徒步回家。
自我投射甚深
「苦戀」劇本就是在他的勇氣下寫出來的,就是他的突破。不過正如負總責替三一公司改編劇本的趙琦彬所說:「白樺筆下的凌晨光仍是忠心耿耿於他信奉的主義和黨。他之所以做屈原式的死諫,原是想向令他不滿的現實表情;他所表的情,看似一種英雄反叛行為,但他潛在希望擁有的形象,仍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忠勇可風之情。」
所以白樺寫苦戀是為他自己,是他覺得應該寫,而且應該忠實地寫。所以三一公司在拍攝之初,就決定要忠於原著,絕不更改他的原意。於是四位改編劇本的先生儘量去體會白樺的困難處境,體諒他由於不能明說,必須隱喻,而使劇情產生不連貫和不合理。然後在不失其原意的原則下替他銜接,替他合理化。
趙琦彬表示:「很少看到劇本有這麼深刻的戲,有這麼多的映象。」改編工作真不容易,他們一再研讀原劇本,結果是更發現它在平淡中所蘊含的意象竟如此深廣,有難以下手之感,而一改再改,總不滿意。
編劇、導演均感難於著手
不只編劇覺得難著手,導演也覺得太難把它拍得如理想。「白樺連替人物取的名字都有深意,『馮』是二馬,表示再次、重現,『漢聲』是漢家之聲,重現漢家之聲。一則表示馮漢聲希望那部忠實的歷史手稿能重現世界;另則表示『苦戀』是那麼多年來,漢聲第一次重現。『晨光』也有深意,表示清晨的初陽,稍縱即逝。」導演王童比著手勢,加強語氣,「秋山離開前,到晨光家辭行那場更是意義深遠。那天,獨臂將軍、老農民張大爺,及一個小女孩也到凌家辭別。於是一屋子埵酗h、軍、農、工、學生…各種身份的人,而凌家這間房子是沒有窗的,也沒有陽光,不正像大陸的縮影嗎?電影的語言隱在畫面之中,暗喻得那麼有力!」導演愈說愈入戲,「而躲在蘆葦中時,晨光一再提到要藍色顏料。藍色表示自由啊!多高妙的手法!」
畫家眷戀的是江山的壯麗秀美,可是這等故國風情,我們到何處拍攝?而且還要有冰天雪地的景色,後來決定到韓國和日本拍外景。
天寒地凍,拍戲時備極艱苦。尤其在濕冷的水澤蘆草中,等日出,待日落,只為要那稍縱即逝的晨光、落霞,而且也只有在那時才有雁飛過。沒有一個人叫苦,沒有人發怨言。飾晨光的山東漢子慕思成為了造型需要,減胖十公斤,還要在蘆草叢堛簅t吃生魚;偏偏總拍不理想,竟吃了七次才拍好。
雖然無「戲」,卻感人至深
以電影劇本來說,「苦戀」太沒有「戲」,缺乏衝突和高潮。可能它原來是詩,留給讀者去想的空間太多太大,在改編時,白樺自己都無法填補。也或許是他故意不填補,希望導演能有法國電影大師的功力,用畫面來讓觀眾感覺到他隱喻的真言;也或許是他不能填補,否則今天他被判的罪將不只流放雲南。
由於原劇本的先天限制,而改編者又力求忠實,導演也無力以畫面、人物、節奏補足,觀眾就得用點慧思,將自己融入那種在自由天地堨肮〞漱H認為不會發生、不合情理的環境中,才能充分領略出原劇的精髓。
電影結尾時,無垠的雪地上顯現一個碩大的問號,問號的那一點是主角冷卻的身體。觀眾心中因此產生一陣悸動——白樺沒有讓「苦戀」結束,因為他沒有得到答案,他提出來問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