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中國的台灣,各行各業都有堅持理想、奮進不懈的人。他們堅守在各自的崗位上,發揮一己的能力,為台灣各方面的現代化,貢獻出力量。台灣的現代畫壇上,便有一位這樣執著而努力的年輕人——楊熾宏。
畫自己的畫
楊熾宏今年三十二歲,卻已在藝術界裡備受矚目。他的畫很獨特、很現代,畫家們都讚賞不已,一般人卻無法立刻接受,但他仍堅持畫自己的畫,而且畫得很多、畫得很勤。從民國六十年起,他幾乎每年都開一次個展,參加的團體展更是不計其數。
畫畫是楊熾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他覺得他走上繪畫的道路是命中註定的。
因為是家中的獨子,楊熾宏從小就比較孤獨。
媽媽說他在很小的年紀,就不像別人家小孩那般蹦蹦跳跳、吵吵鬧鬧,常常一個人拿著撿來的彩石或木炭蹲在地上亂畫,一畫就是好半天。
讀小學的時候,楊熾宏放學回家的路上,有一處畫電影廣告的地方。他每天背著書包,站在路旁看那些大人拿著刷子,在木板上大把大把地刷上顏料,慢慢地,木板上便出現了大大的明星像和風景。小小的他,十分著迷,常等到人家收工了,才肯回家。
梵谷震撼
初中的時候,偶然間在學校圖書館裡借到一本余光中先生譯的「梵谷傳」,讀完後使他大大地震動了。
梵谷窮困而狂亂的一生,和有如基督徒般的悲憫心懷,深深地感動了楊熾宏。尤其是封面那張梵谷自畫像,狂熱的眼睛,火焰般燃燒的背景,強烈地表現了這位荷蘭畫家扭曲而狂亂的內心世界,更是大大地衝擊著當年楊熾宏那顆年少易感的心。他同時也已知道:這一生註定要步上繪畫的道路了。
當時他曾經自己摹擬地畫了一張梵谷的畫像,貼在牆上,每天都要看上好幾回。每看一回,內心都充滿了激情。他回憶著說:「那真是一次梵谷震撼!」
高中楊熾宏念的是台北市建國中學——一所出了名的升大學明星學校。當同學們都往台大擠的時候,他毅然地投考了國立藝專,接受正式的繪畫訓練。
楊熾宏說他真正開始嚴肅地作畫,卻是藝專畢業之後。
在馬祖服役的期間,單純和孤寂的生活環境,使他有充裕而完整的時間看書。那一年裡,他廣泛地吸取各方面的知識:文學的、藝術的、音樂的、宗教的、哲學的……。至今他仍然懷念那段心智急遽成長的歲月。
向晚漁火入畫來
在那個四季海風吹拂的小島上,楊熾宏深入地觀察了漁民的生活。他看著漁夫在清晨揚帆出海捕魚,也看著淒風苦雨的夜晚,母女倆守著一盞馬燈,盼望著一家男主人的歸來。漁民與海水長年抗爭的艱辛,漁村特殊的生活景觀,都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他最早的幾幅畫,幾乎都受了馬祖風光的感染,像「漁夫父子」、「少女與魚乾」等,都是單純、質樸而有強韌質地的作品。它們充滿了乾腥的海邊氣息,是具象的、鄉土的,充滿著人道主義的深切同情。
退伍後,楊熾宏回到故鄉中壢,擔任一所國民中學的美術老師。
他白天教書,晚上作畫,生活單調得幾近公式化。然而他不曾讓生活的單調無爭淹沒自己,他鞭策自己不停的畫,希望有所突破。
在中壢那樣的小鎮裡,他怕自己在藝術上的思考會逐漸地頓塞起來,因此他向國外訂了許多藝術方面的雜誌,不斷吸取新的理論,觀摹別人的作品,希望能更了解世界性的藝術潮流。
這些雜誌,無疑為他狹隘的生活環境,開了幾扇天窗,使他能與廣大的世界溝通。
偏愛都市生活
楊熾宏覺得自己是屬於都市文明的藝術家。他簡單地說:「這也許是體質的關係。」
他形容自己是「面對大海也毫無感動的人」。有人告訴他「大峽谷」是如何偉大,面對那大自然的造化,會覺得人類是如何的渺小。但他卻說,寧願到一間小電影院去看一部很有人味的電影。而這完全關乎「體質」。
離開小鎮,重新投入台北的都市文明,快速的生活節奏,五光十色的物質衝擊,新工作的挑戰,卻使他有強烈的歸屬感。他的生活圈子擴大了,他的觸角敏銳了,創作的慾望在他胸中益發洶湧澎湃。
楊熾宏覺得畫畫是很苦的。他說:「我很羨慕那些能夠很愉快地畫畫的畫家,對我來說畫畫好像一座高山,使我不知從何攀緣;也好像一陣迷霧,使我不知向何處舉步。每一張畫布對我都是一次挑戰,一個新的開始,有時甚至是一面無法突破的牆。因此在繪畫的生活裡,我不過是像個卑微的尋求者,不斷地尋求著,探索著……。」
藉畫畫建立自我
畫畫雖苦,但不畫更苦,因此他一直不曾丟下畫筆。他藉著繪畫尋求自我:尋求解脫也尋求苦惱,尋求理性也尋求感性,尋求充實也尋求空虛,尋求生命的真諦也尋求死亡的意義。在自我的尋求過程中,他的作品便成為自己內在的對話與反省;心靈的日記或筆記,它們一貫的主題都是執著於「人存在的本質與意義」的探求。
生長在基督教的家庭,楊熾宏從孩提時代起,就一直對人的生命從那裡來?是什麼?往何處去?這個命題有一種異常的關切。他藉著繪畫對人本身做無限的探討,結果仍是個問號。第一次個展的作品可以說是這個時期的代表。
這時期的畫,紛雜、沉鬱、凝重和不穩定。但每幅作品卻隱隱地潛藏著他對人間及自我的熱切關心。
那時他認為繪畫是解釋人生的,甚至能給人生的苦痛帶來安慰。因此極為強調畫的主題意識。
首次的個展給他回顧過去的機會。經過檢討、反省,他重新整理他的創作觀點,釐定他的創作方向。他發現繪畫不必作哲學或宗教的代言人,而且畫家也不可能是社會改革家。繪畫可以有哲學思想,可以反映社會,甚至關心社會,然而繪畫的本質、特性及其可能性,似乎更值得畫家去注意去發現。楊熾宏尋求的方向,開始轉到「形式」的問題。
強調人味
在形式的探索上,抽象繪畫、普普藝術、現代電影、攝影和漫畫都給了他很大的衝擊。
然而他不因為形式的追求,就否定了主題的內容。他說「沒有人味的藝術我總覺得缺少點什麼」,因此他的創造意向仍在追尋人的問題。
第二次個展的作品,展現給觀眾的是一種新的視覺世界,他已擺脫沈悶,走向清新、淡雅和抒情。
佈局上,他常以兩個完全不相同的空間同置於一個畫面上,在平衡中帶著緊張;表面上冷漠,內裡卻隱含著激情。
他喜歡用一些特定的造型符號作為他表達的語言。比方一圈虛白,或方格裡配上曲扭的人體。他恣意地創造自己的風格,大膽新穎地表現自我的內心世界。
近一、二年來,楊熾宏在現代畫的創作上,已建立起一種獨特的表現形式。
多媒體繪畫
在他的繪畫裡融合了各種材料;包括鉛筆、有色鉛筆、鋼筆、簽字筆、複印、剪貼、壓克力水彩、油彩等。他企圖把可能在紙上造成表現效果的各種技巧重新加以處理;探索更新的創造方式與媒體。因為運用了多種的材料,所以也可以說是「多元媒體」。
在表現的內涵上,他仍執著於人的問題的探求。他從他所熟悉的都市生活體驗裡去發掘題材。
在紙上畫出一縱一橫垂直相交的兩直線,縱的是歷史,橫的是空間,楊熾宏指著那相交的一點說,他最關切的就是在縱的歷史與橫的空間交錯的剎那「現在」裡,人如何去肯定自我的位置。他的畫所要反映的也就是這個時空座標上的「現實」。
中國人背負五千年的文化傳統,在目前西方文化的衝擊下,將何去何從?這是楊熾宏的畫裡一再提出的問題。
楊熾宏覺得我們今天生活在一個複製技術的時代。從每天食衣住行接觸的商品和物質,到生活模式和社會行為都逐漸類同,恰似一個模子翻出來的一樣,也像是複印機複印出來的一樣。他覺得這是現代人的困境之一。他不斷以此作為他創作的主題,像是提出質詢,也像是無可奈何的解答。
數棲動物
他把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東西,尤其是做為複製工具的大眾傳播媒體:如電影、電視、攝影、報紙,甚至膠帶、格子都重新賦予新的視覺意義,而注入它的畫裡,反映了現實,卻又彷彿超越了現實,預言著未來。
楊熾宏十年來一直從事現代藝術的探討,從水彩、油畫、版畫、攝影、到美術設計他都涉獵,而且狂熱地工作,不遺餘力。他覺得藝術是相通的。他不曾遭遇互相干擾的困境,卻有相輔相成的快樂。
他曾經編過雜誌,而且編得成績斐然。
現在他更是身兼數職:企劃公司的美術設計師,報社的美術設計,還在他的母校藝專教授「版畫」。
為了生活,他割捨了一部份藝術創作的時間去工作,然而這些工作,使他對社會現狀有更敏銳的透視,亦有助於他的創作。在生活與藝術間,楊熾宏主動地予以調適。他是入世的、積極的,卻又是執著理想的、浪漫的。
現代畫曾經被排斥、被抨擊得體無完膚。然而隨著社會現代化的過程,現代畫也在現代畫家們的努力下,逐漸被肯定了。
自由開放社會的產物
一般人即使看不懂,也會承認「那就是現代畫」。楊熾宏覺得這就是一個開放社會的可貴之處。
他說在共產主義抹煞個人、重視階級鬥爭的意識下,只有僵化的「樣板藝術」,不會有現代藝術的興起。唯有在自由開放的社會裡,藝術家才能發乎本性地自由創作;而他們的作品亦將為人所讚賞、接納或批評、包容。
楊幟宏慶幸他生長在自由的天地裡,因為藝術創作與自由不可分,而共產黨的集權統冶、思想控制恰與藝術創作的精神背道而馳。他珍惜擁有的自由,更砥礪自己不斷地畫畫、不斷地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