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農曆八月初,為慶祝諸羅建城三百年而盛大舉辦的嘉義「迎城隍」盛典,吸引了來自全台各地的陣頭與香客,連串施放的鞭炮,使得整條街道熱鬧非凡、煙霧瀰漫。在各種民俗陣頭中,頂著彩繪臉譜,踩著剛猛美感陣式的「家將團」,在煙霧中顯得神秘;一方面因為猙獰、威風的臉譜,搭配令人膽顫心驚的刑具,勾起人們心靈底層最深處的恐懼;另一方面,家將團半人半神的展演,更讓信徒徘徊在神界與人境之間。
嘉義,是台灣家將團陣頭最鼎盛的地方之一,由於家將臉譜彩繪傳承自台南府城,沿襲傳統加上自由發揮,嘉義地區的家將臉譜獨具特色。每逢好幾年才舉辦一次的「迎城隍」盛典時,家將「面師」精銳盡出,在緊鑼密鼓的廟會活動前夕,多間宮堂在萬息悄然的深夜裡,仍然亮著大燈,面師們正在為天曉時分的家將出巡作準備;一筆一劃,專注地勾勒出一張張威猛神威兼具藝術色彩的家將臉譜。
「面師」,即家將的臉譜畫師,是家將團的幕後靈魂人物。現任嘉邑振佑堂面師的陳金鑫,從小隨著教導家將陣法、擔任「腳步仙」的父親陳元成在宮堂出入,十五歲在父親啟蒙下學習陣法與臉譜勾勒,及後追隨藝師葉海專習家將臉譜,由於心思靈巧,是嘉義地區優秀的家將面師之一。
面師在描繪臉譜紋路時,身體和雙手一定要相當穩定,由於家將扮者身材高矮不等,面師必須以腳充當「支架」,調整自己的高度。圖為陳威龍在武差爺扮者臉上描繪圖案。
三代傳承
陳金鑫表示,在他父親的年代,「面師」在宮堂的地位相當崇高,如果有人從外地請「面師」去開臉,需帶著「伴手」(禮物)和請帖親自登門邀請;「面師」答應前往時,要訂妥車票、派三輪車到車站接送、安排食宿,畫臉時必須點燃淨香,絲毫馬虎不得。
就在陳金鑫忙著以「白底」為家將扮者打底時,一旁三十歲出頭的面師,正熟練地描繪范將軍雙眉間的火焰花紋,他就是陳金鑫的兒子陳威龍。
從小就愛繪畫的陳威龍,由於耳濡目染,對扮演家將和描繪臉譜產生濃厚興趣,剛開始偷偷跟著父親從打底學起,然後自己灌製小型石膏模,看著臉譜照片臨摹練習。高職就學期間,就常常跟在父親身邊當助手。十八歲高職畢業,他不顧母親的反對,開始全心投入「面師」工作。
「其實妻子的反對是有原因的,當面師除了工作時間日夜顛倒外,根本無法糊口,」陳金鑫表示,面師實在不能算是一種行業,只能稱作特殊技藝吧。
由於家將團通常在清晨六點到八點從宮堂出發遶境,出發時間敲定後,面師就要依家將團出軍人數計算畫臉時間,畫一張臉約需半小時,如果是「八家將」就需要四、五小時。面師通常在深夜十二點或兩、三點抵達宮堂,「讀高職時父親常會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充當助手,從半夜三更畫到天亮;白天上課時,經常打瞌睡,」陳威龍笑道。
「謝將軍」:額頭畫「中」字,也有人解讀為「戟」型武器符號,表示位列陣中。
絢爛背後的辛酸
陳金鑫表示,一九七○年代,嘉義地區的家將團只有十團左右,當時面師的規矩相當嚴格,每家宮堂的面師只能幫本堂或分堂畫臉譜,面師大多屬義務職,宮堂有時會包「面師禮」,補貼面師顏料費。加以廟會活動不多,想靠面師一職養家活口,幾乎不可能。
之後經濟起飛,民間信仰興盛,分堂數量增加,酬神廟會也相對鼎盛,目前嘉義地區有三十幾個家將團;對於面師的限制也放鬆,面師可受邀到其他宮堂或外地畫臉,但遇到像「迎城隍」這種大型廟會,面師經常分身乏術,陳金鑫父子曾在多位助手幫忙下,一個晚上趕場畫了五個家將團。
「由於都在深夜畫臉,因此工作時必須非常注重照明光線。儘管如此,眼力與體力的消耗仍然很大。」現年五十七歲的陳金鑫因視力退化,近年來已較少描繪細膩紋路,大多負責打底後交由陳威龍描繪。
陳威龍表示:「描繪臉譜紋路時,身體和雙手一定要把持得很穩,而家將扮演者高矮不等,面師必須以腳充當『支架』,調整自己的高度。執筆描繪臉譜的手也要托靠在另一隻手上,以增加穩定度。長期下來,充當『支架』的腳和脊椎,因站立太久加上姿勢不良,經常痠痛。」
嘉義地區八家將系統的「振」字衍派,在不受傳統限制的發展下,先勾勒白底再填色料的「填色法」,已成為該派系獨創的重要技法。
振字衍派「填色法」
嘉義最早的家將團,據振裕堂耆老證實,確由台南「如意增壽堂」的臉譜畫師蔡連於一九一九年傳給葉海等人,自此之後,嘉義地區才培養出專屬的家將面師。
當年蔡連所傳的是「如意增壽堂」的傳統畫法,大致是先將底色均勻塗抹在扮者臉上,待底色乾燥後,再進行重點施畫,以凸顯扮演角色的臉部特徵。這種先塗底色再勾勒臉譜線條的傳統「勾勒法」,畫起來方便迅速,缺點是容易混色。例如在白底上描繪黑色線條時,會顯得黑中帶灰,不若「填色法」細緻。
嘉義地區八家將系統的「振」字衍派,雖直接受教於蔡連,但較不受傳統限制,因此依著臉譜,先塗上白色色塊,再由淺入深、一塊塊分色填入的「填色法」,反而成為「振」字派系獨創且傳承衍派的重要技法。但「填色法」費工費時,碰上大型廟會時,通常「勾勒法」和「填色法」會交相運用。
由於葉海曾擔任電影看板畫師,戰後也曾隨歌仔戲班遠赴南洋演出,他參酌平劇臉譜,應用在家將臉譜上,讓臉譜更有戲劇張力。振裕堂的臉譜扮相自葉海定稿後,即成為固定版本,用色也沿用舊法,僅用紅、白、黑、水(藍或綠)四色,依畫師喜好而定。近年來廟會規矩不若早期嚴格,年輕一輩的面師,為了讓臉譜的色彩更豐富,也會加入黃色、咖啡色甚至螢光色。
插圖。
四位將軍和四季大神
陳金鑫表示,早期家將扮者須先行修面、修鬢角,遇到未修鬢角的扮者,面師會隨身攜帶剃刀,二話不說就把扮者的鬢角剃掉;有些面師本身在戲班唱戲,在處理鬢角時會比較細心,先以糯米糊將鬢角仔細黏平,才開始打底。
面師畫臉前先用紅色頭巾固定扮者的頭髮,露出「面格」,然後先用紅色或黑色色粉,以指腹為筆,敷出家將角色臉譜的眼睛形狀後,就開始打底,像文、武差爺和柳、謝將軍等,都是先以白色顏料打底;甘將軍則是將紅、黑兩色平均對半塗在臉上,而范將軍則以墨黑色為底色。
待扮者臉上底色乾燥後,再依角色施畫,「振」字衍派臉譜會在謝將軍額頭畫一「中」字,也有人解讀為「戟」型武器符號,表示位列陣中;柳將軍為顯現斜眼歪嘴特徵,特別繪成大小眼及歪嘴臉型;甘將軍的紅黑陰陽臉,左右對稱,顏色互補;范將軍相傳為黑猴演化,且性情剛烈,因此大多以黑色為底,並在額頭、眉毛、臉頰繪以火焰狀。同樣在額頭上強調特定圖案的,有春大神的蓮花、夏大神的葫蘆、秋大神的虎面、冬大神的鵬鳥等。
臉譜繪畫最高的技術是「白底」的調配;廟會期間,家將團三更半夜就畫好臉譜,早上六、七點開始出巡遶境走陣法,烈陽曝曬下經常汗流浹背,好的白底必須具備持久性,而且臉譜的線條不會因流汗而暈開。
「白底」的調配是獨家秘方,陳威龍透露,白底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鉀,還加入各種獨家原料,製作秘訣在於「蒸」過,將原料中的有毒成分蒸發掉,比較不傷害扮者皮膚。
描繪線條的顏料也是用特殊色粉調製,早期為了增加臉譜亮度,面師會用「火油」(花生油)調製色粉,由於相當油膩,畫在臉上並不舒服,儀式過後家將扮者還必須再用一次花生油卸妝,常弄得一臉油膩,清洗不易。現在使用嬰兒油調製色粉,只需用香皂即可清洗乾淨。
現任嘉邑振佑堂「面師」的陳金鑫(右)與兒子陳威龍(左),透過彩筆,勾勒出一張張威猛中兼具藝術色彩的家將臉譜。
禁忌最多的民間藝陣
勾勒出各種角色臉譜後,最後要用黑色或紅色顏料,畫出鬢角,如此才算完整。陳金鑫強調:「家將團的成員畫好臉譜時,已有神威,再經換裝、淨身、文武差領令、開光上馬儀式後,扮演者即為家將神的化身,必須注意自己的行止,維持莊嚴。」
他笑說,萬一遇上有家將團員內急,整個團必須經過「下馬」儀式,暫時解除家將神的任務後,才能如廁,吃飯、睡覺也是一樣,因此家將團堪稱禁忌最多的民間藝陣。
舊時家將出軍,大多維持三至七天的持齋茹素,旨在讓家將扮者能清心寡慾,嚴守戒律。近年來由於社會結構改變,願意為信仰茹素者已不多,家將團也將茹素時間縮減為一天甚至只剩一兩餐。
家將團出軍時的重要禁忌還有:禁口不言(在重要任務時,口中得咬頭髮或高錢)、入廁解符、從中穿陣(嚴禁旁人從家將陣頭中穿過,會帶來不祥)、掌扇避喪(行經喪家要舉起羽扇避忌,以免驚擾亡者)、不擋正門(遶境途中遇廟參拜時,若圍觀民眾擋住廟門,無法向廟中主神參拜,需要家將身邊的雜役先行喝斥信眾讓路)等等。
此外,家將出巡,雖然都是除煞驅魔,保境平安,然而還是會因不同的「任務」而改變臉譜繪法。例如新廟落成時的「開廟門」、為車禍往生者舉辦的「祭路壓煞」,由於所面對的是惡煞厲鬼,因此家將的臉譜會畫得更加凶惡、猙獰,像是眼斜嘴歪的柳將軍,嘴角甚至會斜出臉頰之外而且牙齒外露,意在震懾惡鬼。
一般來說,「八家將」是以甘、柳、謝、范四位將軍與春、夏、秋、冬四季大神為主,但在大型廟會現場,也會看到另類八家將團,成員少了四季大神,改以與甘、柳、謝、范四將軍造型相同的陳、沈、枷、鎖四大將。陳金鑫解釋,這是因為四季大神的服飾和刑具配件都比較特殊,訂製價格昂貴,一般陣頭平日都相互借用,但若遇上大型廟會,就會出現僧多粥少的窘況。因此家將團在變通下,才發展出另類八家將的組合。
「甘將軍」:紅黑陰陽臉,左右對稱,顏色互補。
羽扇的奧妙
家將團除了具藝術性的臉譜彩繪外,服飾、盔帽和法器配件也相當特殊。本身是家將團員的陳金鑫,對於家將的陣法和造型瞭若指掌,又有一雙天生捧吃「神明飯」的巧手,使他在研製家將法器配件上另有一番成就。
舉例來說,「羽扇」是家將團的重要法器之一,不僅掌扇避喪、遇陣遮面需要羽扇,在走八字步(虎步)等陣法時,八位家將還需要兩兩交錯移位,並在變換位置時不斷做出「照面」(以羽扇遮面且和對方相望)的動作。原本嘉義有位女性老藝師專門製作羽扇,大約二十年前老藝師過世後,這項技藝隨之失傳,但家將團逐年增加,對羽扇的需求量日增,陳金鑫便著手研究,經過近二十年的鑽研,陳金鑫的羽扇已成為享譽全台的獨門絕活。
羽扇的取材是火雞的飛羽,因為長度夠、黑白分明。陳金鑫固定到火雞屠宰場收購火雞飛羽,先用清水洗淨,接著浸泡防腐劑五至六小時,取出後漂洗乾淨,再繼續浸泡防腐劑,這道防腐步驟要重複三次。泡過防腐劑的飛羽用清潔劑洗淨後,需在陽光下晾曬一天以上,直到完全乾燥。
組裝羽扇,首先要挑長度,接著是最困難的「順弧度」:固定二十隻飛羽紮成的羽扇,分左、右翅各十隻,才能形成完美的弦月弧度,每隻飛羽隨著火雞體型、鼓翅方式、公火雞的求偶開屏、飛羽擦地磨損......等,都會出現各種角度和弧度上的細微差異,陳金鑫憑多年經驗,找出弧度完美的飛羽後,一一在羽管鑽孔,再用鐵絲串起,固定在木柄上,才算完成。
「羽扇」是家將團的重要法器之一,用於天橋遮穢、掌扇避喪、遇陣遮面。材料取自火雞飛羽。
各顯神威的盔帽藝術
「紙製盔帽」是陳金鑫的另一門絕活,傳授給陳威龍後更發揚光大。原來家將團和神明所穿戴的頭盔,看似金碧輝煌,其實是紙製品。陳威龍表示,早期家將頭盔大多以竹漿製作、紙質較厚的馬糞紙為底板,但防水性差,遇雨容易破損;如今改以厚紙板或硬卡紙,白色紙面不但採圖容易,摺痕也更明顯漂亮。
陳威龍首先在厚紙板上刻出所需圖樣,再以鐵絲作為固定支架雕塑形狀。定出形狀後,先上一層水膠,增加硬度,現在許多商家貪圖方便,以強力膠取代黏性不佳的水膠,但陳威龍仍堅持親自熬煮水膠。
接著用油漆打底,均勻噴灑底漆,除了可以增加紙板硬度外,最主要的功能是將紙板的毛細孔完全阻塞,以便進行具畫龍點睛效果的「梭線」。
所謂「梭線」,就是將一般粉刷牆壁用的補土(俗稱批土),加入硬化劑及色料調製成的「粉線土」後,裝入擠壓器內,以粉線在帽筒及配件上勾繪線條,藉由粉線的浮凸立體感表現浮雕之美。由於粉線條極軟,需熟練的巧匠才能控制線條的遊走。
粉線條乾燥後,再噴一層黃色底漆,貼金箔前還要再塗一層金箔膏(俗稱「安金漆」),「金箔膏乾燥的時間必須拿捏精準,因為這會影響到貼金箔的品質:太濕,金箔不容易貼得均勻平整;太乾,金箔又黏不住。」
最後將帽筒和配件一一組裝後,就完成一頂神氣耀眼的新盔帽,組裝時還要注意比重、對稱、視覺及實用性。家將的盔帽代表著藝師的聲譽,所以每位藝師莫不挖空心思製作具有個人風格的盔帽。台灣各地的家將團也因採購不同藝師的盔帽,呈現出多樣、活潑、具創意的盔帽藝術。
嘉義「迎城隍」盛典,長久以來一直是嘉義地區家將團相互切磋競技的場域,也是民俗學者研究家將文化的最佳契機。振裕堂廟門前由陳金鑫、陳威龍父子合作勾繪臉譜的家將,踩著不同陣法,執行家將任務,而父子倆則帶著面師工具,汗流浹背地跟隨在後,以便在家將團下馬休息時,隨時補繪線條。陳家兩代堅持「面師」職務,只希望透過他們的彩筆,讓家將更顯神威,也讓已傳衍百年的家將文化更細緻、更豐富。
「范將軍」:相傳為黑猴演化,且性情剛烈,因此大多以黑色為底,並在額頭、眉毛、臉頰繪以火焰圖案。
「文差爺」:嘉義地區的八家將系統,文差爺一律打武臉,畫法與謝將軍雷同,差別在於額頭沒有「中」字符號。
家將團出巡前,由文差爺至主神面前「恭取文令」,才能上馬出軍。
嘉義迎城隍盛典,吸引來自全台各地的陣頭與香客,嘉義也是台灣家將團陣頭最鼎盛的地方之一。
「武差爺」:嘉義「振」字衍派中,武差爺的臉譜與甘將軍十分相似,差別在雙頰繪以藍色紋路。
「夏大神」:在額頭強調紅色葫蘆圖案。
「柳將軍」:為了顯現斜眼歪嘴特色,繪成大小眼及歪嘴臉型。
家將扮演者須穿上草鞋,據傳可避邪。
「春大神」:在額頭強調蓮花圖案,至於蓮花的描繪,寫實工筆或抽象神擬皆不拘。
「冬大神」:鵬鳥臉譜,在額頭描繪尾翼。
「秋大神」:臉譜以虎面為主,在額頭強調虎尾圖案。
李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