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台灣頗受歡迎的日劇《交響情人夢》,描寫從小立志當樂團指揮的男主角千秋真一,如何克服重重難關圓夢,並且在日本及世界樂團大放異彩的過程。片中寫實地描繪樂團指揮角色的重要性、理想指揮必須具備的要素,以及一個默默無名的菜鳥指揮,如何奮鬥成名的艱辛等,是一部相當有助於了解古典音樂及樂界生態的連續劇。
在台灣其實也有像千秋真一這樣原本與樂團無緣,但後來卻在古典樂界闖出一片天的指揮,那就是曾擔任德國萊茵愛樂、漢諾威歌劇院等多個重量級樂團音樂總監的呂紹嘉。非音樂科班出身的他,大學時因緣際會進入指揮殿堂,憑著自身的音樂天份以及從不懈怠的後天努力,終於成功在國際樂壇發光發亮。
「這段弦樂聲音有點太黏,個性再清楚一點,要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充分地表達出來……,」滿頭大汗的呂紹嘉,突然停下指揮棒,要求樂團重奏貝多芬第5號交響曲第二樂章的一小段。
時間是2008年1月28日,這天早上台灣的旅德指揮家呂紹嘉,正與台北市立交響樂團排練當晚即將演出的新春慈善音樂會,也為兩天後在中國北京的演出熱身。呂紹嘉雖然已在國際間享有盛名,但面對北市交這個與他相知超過20年的樂團,就像老友重逢般親切,只見他以和緩卻堅定的語氣,引導團員激發自己對音樂的想法,並且自然地在演出中呈現出來。
「他是一個非常稱職的指揮,領導和協調能力都很高,從不會像某些很自我中心的指揮那樣,會與樂團正面衝突,而且他很重視每一個團員的自我展現,所以大家都願意跟著他走下去,」提及呂紹嘉,北市交第二小提琴手陳昭佺滿是敬佩地說。
呂紹嘉出身於新竹縣竹東鎮,父親呂燿樞是當地有名的內科醫生。和《交響情人夢》的男主角千秋真一一樣,5歲就開始學琴的他,也是從飛舞的琴鍵中,進入廣闊的音樂世界。
呂紹嘉的父親從唸書時就很嚮往歐洲文化,特別是音樂方面,只是當時的環境不允許他去學習樂器,因此他很早就決定要讓自己的孩子接觸音樂。「父母親平常很節省,卻為孩子準備最好的樂器,我們家5個兄弟姐妹,都是從小學鋼琴長大的,」呂紹嘉笑著展示家中那台象牙琴鍵都已泛黃的史坦威平台鋼琴,熟練地彈起德布西的鋼琴曲。
從小就被老師稱讚有「絕對音感」的呂紹嘉,小學3年級即贏得北區6縣市兒童組鋼琴比賽冠軍,成為教育部針對「天才兒童」所開設的音樂特殊教育班一員,同期學生還有日後亦享盛名的小提琴家林昭亮。
雖然很早就在鋼琴上展現過人天份,但自稱個性被動、溫順且內向的呂紹嘉,面對升學壓力,他還是和其他孩子一樣,選擇中斷學琴而專心課業,從建中到台大心理系,他雖然不像哥哥、弟弟一樣繼承父親的醫生衣缽,但也順利進入旁人欣羨的最高學府就讀。
考上台大對呂紹嘉來說,最重要的莫過於加入台大合唱團。呂紹嘉笑說,自己並不是特別愛唱歌,加入合唱團是因為過去建中學長及音樂同好的力邀,入團後也以擔任鋼琴伴奏為主。
「台大沒有音樂系,反而讓我很有發揮,我看到大家聽我彈琴都非常的appreciate(欣賞),心裡也很有成就感。在合唱團那幾年我過得非常快樂,也交到了很多一輩子的好朋友,」回憶往事,至今仍帶著幾分學生清純、靦腆氣質的呂紹嘉感懷地說。
不過也由於太過專心於合唱團事務,呂紹嘉鮮少在系館出現,而被同學取笑他是「台大合唱團心理系組」。呂紹嘉坦言自己對心理系的課業沒有太大興趣,不過也因為系上的課業不忙,反而讓他可以心無旁騖地聽見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那就是:「我以後要往音樂的路上走。」
大一那年,呂紹嘉幫前北市交團長陳秋盛的小提琴學生伴奏鋼琴,是他生命轉折的重要契機。
呂紹嘉還記得當時彈的是莫札特的奏鳴曲,並沒有太特別的演出,但陳秋盛彷彿有「第三隻眼」,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潛力。「事後他對學生說:『這個人應該可以學指揮』,而我當時還很鈍,聽到這個話只是在心裡偷偷高興一下,然後還是茫茫地過我的生活,」呂紹嘉回憶說。
大二那年,台大合唱團的學生指揮希望呂紹嘉代他上場排練。一向習慣「躲在鋼琴背後」的他原本很排斥,覺得自己口才不好,又缺乏領導者的氣勢,實在不適合站在台前,但後來拗不過請求,只好答應下來。
正在苦惱該如何應付排練的呂紹嘉,某天晚上聽著華格納合唱團的唱片,突然試著用手跟著比,結果就這樣比劃了一個晚上,覺得非常過癮。
「我找到了,就在那晚我確定了:『是的,我就是要當指揮』!」呂紹嘉說。
初次登場時,面對團員們專注又充滿鼓勵意味的眼神,呂紹嘉清楚記得自己「第一拍打下去沒有聲音,全場哄堂大笑。」原來是太緊張,打在空拍上了。幸好他本來就是團員心目中的「鎮團之寶」,大家對他的生澀都很包容。兩個半小時的排練中,他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到最後盡情揮灑,看著大家全力配合他的手勢,合作演出和諧的音韻,呂紹嘉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在那場排練之後,他正式拜入陳秋盛門下,開始學習指揮。
對呂紹嘉來說,第一眼就看出他有指揮天份的陳秋盛,無疑是他生命中的貴人。
「他的音樂敏感度和感受力都很強,伴奏時可以很快地跟上樂手的速度和樂風,這些都是作為一個好指揮不可或缺的特質,」提及自己的慧眼識英雄,陳秋盛如此表示。
今年66歲的陳秋盛,前幾年才從北市交退休。他也是國內指揮人才的重要推手,除呂紹嘉外,國家交響樂團前音樂總監簡文彬也曾是他的學生。
陳秋盛善於啟發、自由且不拘形式的教學方式,恰與喜歡自己慢慢鑽研的呂紹嘉不謀而合。在他的指導下,呂紹嘉進步神速,不但成為合唱團的指揮,也常被「外借」到台大管弦樂團。
大學畢業,呂紹嘉選擇遠赴美國印地安那大學主修鋼琴,那時他打的如意算盤是計劃在第二年雙修指揮。但出國前陳秋盛告訴他,若真想往指揮路上走,樂團的實務經驗最重要,如果他願意留在台灣,可以到北市交擔任助理指揮,一年之後再去參加國際指揮比賽,必可闖出一番天地。
不過呂紹嘉那時滿腦子都想著要出國,沒聽進去。等到了美國才發現陳秋盛的話是對的,此地的指揮學生根本「無團可指」,程度也比他差一大截,很難學到什麼東西。「因此我寫信問他還能不能回來,陳老師仍然很歡迎,所以我就中斷了學業回台灣,」呂紹嘉說。
識才愛才的陳秋盛,在呂紹嘉擔任北市交助理指揮的期間,給了他不少機會上台。最讓陳秋盛津津樂道的是,某次市交要演出威爾第的歌劇《弄臣》,陳秋盛在完全沒有知會呂紹嘉的情況下,要求他在正式音樂會上場。
「那次我指揮《弄臣》的第一場,第二天節目單上印的指揮就是呂紹嘉,不過他自己並不知道,事前只有參與過鋼琴排練。當時他才27歲,很多團員及樂界大老都質疑我怎麼敢用一個毛頭小夥子上台,但呂紹嘉很沈穩地接下這個艱難的任務;那場音樂會非常成功,連來台演出的義大利男高音,對他掌握音樂和現場的功力都讚不絕口,我知道他已經『出師』了,」陳秋盛說。
在陳秋盛的刻意培養下,呂紹嘉進步神速。一年後,他原本想到美國費城科提斯音樂學院學指揮,卻被對方以「年紀太大」的理由拒於門外,只好轉往具有悠久歷史的維也納音樂院發展,也從此展開了在歐洲的音樂旅程。
1988年,尚在維也納音樂院進修的呂紹嘉,在法國貝桑松國際指揮大賽獲得首獎,成為我國迄今為止唯一在貝桑松奪冠的指揮。
出身亞洲、默默無聞的指揮家,要在高手如雲的國際古典樂壇打出名號,最有效率的方式莫過於參加比賽。1988年,才到歐洲第一年的呂紹嘉,參加法國貝桑松指揮大賽獲得首獎,成為我國迄今為止,唯一在貝桑松奪冠的指揮。除呂紹嘉外,現任維也納歌劇院音樂總監的日裔指揮家小澤征爾,也曾是該指揮大賽的冠軍。
當時呂紹嘉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得優勝,竟還報名了在東京舉辦的另一場指揮比賽。
「因為兩場比賽撞期,東京那場的某輪決選我無法參加,註定要失去參賽資格,但貝桑松得獎的第二天,我仍然依照原訂計劃飛到東京去觀摩比賽,貝桑松的主辦單位當場傻眼,因為那天早已排定多場媒體採訪,甚至還有與主審的對談,結果他們完全不敢相信優勝得主竟然已經離開法國了!」
呂紹嘉笑說自己當年還是學生,還沒有所謂「career」的觀念,所以才會讓別人眼中大好的「出道」機會眼睜睜地溜走。
好在有實力的人不會被埋沒,1991年和1994年,呂紹嘉陸續獲得義大利佩卓地及荷蘭孔德拉辛兩大國際指揮大賽首獎,並且正式在阿姆斯特丹皇家大會堂登台演出。
在維也納音樂院求學時,呂紹嘉結識了作曲家太太杜文惠,杜文惠帶給他很多新的啟發,也讓他在指揮時更重視作品精神和作曲家的理念。
剛成名的呂紹嘉,有段讓國內古典樂迷至今難以忘懷的經歷。那是在1994年,古典樂界重量級指揮大師傑利畢達克,原本要率領德國慕尼黑愛樂交響樂團來台,但行前因心臟病開刀不克遠行,急壞了國家音樂廳的企劃人員;最後他們想到剛獲多項指揮大獎的呂紹嘉,在徵得傑利畢達克同意後,緊急請他回台代打。
由於事出突然,呂紹嘉只有在抵台演奏前的一點空檔可與樂團排練,不過他勇敢到將傑利畢達克原本所排定的兩套曲目──布魯克納第8號交響曲及穆索斯基的《展覽會之畫》,都原封不動上場,完全不怕自己的指揮詮釋會被挑剔的團員和聽眾拿來與大師比較。
這場演出,出乎意料地在掌聲雷動中結束,連一向自視甚高的慕尼黑愛樂成員都對他讚譽有加,隔年還請他到歐洲的另一場演出擔任客席指揮。
歷史上許多知名的大指揮家,幾乎都是藉由代打上場的機緣一戰成名,這或許也是一種「偶然的必然」;不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知名樂團的團員個個眼高於頂,只要指揮有錯,馬上會被報以輕蔑顏色,而大場面的演出更不容許絲毫的失誤,呂紹嘉的這場成功演出,也讓他在歐洲的職業生涯步上坦途。
從1994至2004年,呂紹嘉歷任德國柏林喜歌劇院首席駐團指揮、萊茵愛樂交響樂團和科布倫茲市立歌劇院音樂總監。
2001至2006年是呂紹嘉到目前為止的職業生涯高峰。他擔任列為德國A級樂團的漢諾威歌劇院(指樂手人數達100人以上的中大型樂團)音樂總監達5年之久。當時他與理念相投的劇院總經理普哈曼合作無間,兩人對內革新,重新考招歌手,匯聚人才;對外則製作、演出了多部優質歌劇。
他擔任音樂總監第二年所推出的楊納傑克《顏如花》及理查史特勞斯《艾列克特拉》等歌劇,被德國權威音樂雜誌《歌劇世界》大加讚賞,將漢諾威歌劇院與斯圖加特歌劇院、薩爾茲堡夏季音樂節,同列為3大「年度最佳歌劇院」,呂紹嘉更被多位樂評評為「年度最佳指揮」,這是極為難得的殊榮。
只不過,呂紹嘉雖然把漢諾威歌劇院的音樂水準帶上高峰,但面對德國近年的經濟不景氣,歌劇院預算也承受前所未有的緊縮壓力,加上合作愉快的劇院總經理普哈曼離職,他與新任總經理的工作理念又不契合。在一片惋惜聲中,他毅然選擇離開漢諾威歌劇院。
卸下德國漢諾威歌劇院音樂總監一職,恢復自由身的呂紹嘉,演出的天空更廣闊。
談及這段在德國歌劇院長達11年的音樂總監經驗,呂紹嘉分析,德國有悠久的音樂傳承,劇院更是人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一個只有6萬人口的城市,都有自己的樂團和劇院,演出水準和內容也很專業而多元,這種「音樂即生活」的深厚傳統,是很讓人羨慕的。
「但他們也有很多僵化的東西,例如在部分劇院,團員因為有很好的合約保障,程度有時會參差不齊,即使退步、不敬業也很難換人;演出形式也比較固定,不易接受新觀念,就好像大卡車,不容易隨便轉彎,這方面亞洲樂團的彈性就強得多。」
目前恢復自由身的呂紹嘉,演出的天空似乎更寬廣,去年他以客席指揮身份,陸續與德國斯圖加特歌劇院、瑞典哥德堡歌劇院合作大型歌劇;今年下半年則預定到雪梨和墨爾本指揮歌劇,歐洲方面則將與柏林廣播交響樂團及哥德堡歌劇院合作。
旅歐多年的呂紹嘉,從來不曾忘記自己出身台灣的背景,即使再忙,他每年仍抽空回台,擔任NSO(國家交響樂團)及北市交的客席指揮,為提升台灣樂團的水準不遺餘力。
談及台灣樂團的未來出路,呂紹嘉語重心長地分析,台灣團員的素質其實已經很不錯了,尤其是弦樂,絕不輸給德國中小型劇院,只是我們對自己沒有信心,常常只在乎自己演奏的音樂到底有沒有「德國味」。
呂紹嘉認為,真正的好音樂是超越民族的,像貝多芬的音樂不應該只屬於德國,他也可以是「我們的音樂」。
「音樂表現和語言、文化、民族性都有密切關係,而台灣社會是反應很快、很活潑、吸收力和接受度都很強的,應該把這些特質發揮出來,建立具有『台灣味』的聲音。不能因為我們演奏的是德國作曲家的音樂,就一味copy別人的演出方式,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呂紹嘉指出,他指揮台灣樂團,會特別注重去激發團員內心的感覺,因為台灣人一向很內歛,不擅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們應該要更有信心,才能建立自己的特色。」
雖然已是世界知名的指揮家,呂紹嘉仍謙稱自己尚有許多地方還待更上一層樓,而他的太太、作曲家杜文惠,就常扮演啟發者的角色。
談起和妻子的相識經過,呂紹嘉笑說,比他早進維也納音樂院的杜文惠為人熱心,剛留學時得到她很多幫助,後來發現兩人對音樂的想法很契合,於是越走越近。
「她的確帶給我很多啟發,像以前我們每次去聽音樂會,我都在注意指揮,而她都在留心欣賞作品,甚至是誰在指揮都不知道。這種由曲子本身思考的角度,是我過去從未想過的。」
因為杜文惠的影響,呂紹嘉在指揮時也特別重視表現作品精神及作曲家想傳達的意念;在妻子的引導下,他還接觸了不少現代音樂作品,兩人可說是相輔相成的最佳伴侶。
前北市交團長陳秋盛(右),是呂紹嘉指揮的啟蒙恩師,提攜呂紹嘉不遺餘力。圖為1992年北市交首演威爾第歌劇《奧泰羅》,兩人與義大利男高音Bruno Sebastien合影。
身為集所有鎂光焦點於一身的樂團靈魂人物,呂紹嘉卻表示:「指揮其實沒那麼了不起,因為音樂是從樂器中演奏出來,而非由指揮手中『比』出來的。」
「指揮很容易被人崇拜,甚至和權力掛勾而忘記自己的本份;而一個好指揮面對音樂應該是謙卑而誠實的,一切以音樂最重要,而不是背後的虛名或權力。」
呂紹嘉心目中最欣賞的指揮,則是俗稱「小克萊伯」的奧地利籍指揮家卡洛斯.克萊伯。
「他就是一個只看得到音樂的人,我也期許自己是這樣的指揮。如果說我有什麼特色,那大概就是我喜歡和團員站在一起,而不是一個人獨享掌聲,」他說。
對於台灣有志於走向這條路的年輕指揮,呂紹嘉也以過來人提出建言:「愛音樂要有耐得住寂寞、長期奉獻不求回報的心理準備,而且要能夠面對自己最深處的靈魂;了解自己後要對自己有信心,因為甜美的果實是沒有這麼容易到來的。」
這或許也是呂紹嘉在競爭激烈的世界樂壇,奮鬥多年的最佳心情寫照。
呂紹嘉曾贏得北區6縣市兒童組鋼琴比賽冠軍,也是教育部針對「天才兒童」所開設的音樂特殊教育班一員。
呂紹嘉小檔案
出生年份 1960年
出生地 新竹縣竹東鎮
學歷 1983年台大心理系畢業、1985赴美印地安那大學主修鋼琴、1991年自奧地利維也納音樂院畢業,主修指揮
得獎紀錄 1988年法國貝桑松、1991年義大利佩卓地、1994年荷蘭孔德拉辛3大國際指揮賽首獎
經歷
1995~1998年德國柏林喜歌劇院首席駐團指揮
1998~2001年德國科布倫茲市歌劇院音樂總監
1998~2004年德國萊茵愛樂交響樂團音樂總監
2001~2006年德國漢諾威歌劇院音樂總監
資料提供:呂紹嘉
雖長年旅居歐洲,但呂紹嘉和父親呂燿樞、母親范碧蓮依舊感情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