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間,台北市一家出版社推出「台灣漫畫大王」葉宏甲生前力作——諸葛四郎漫畫系列,全套共五十五冊,據說銷售狀況不錯,光是預約期間,就賣了五百套。
前來洽詢購買的人,幾乎全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他們帶著懷舊的心情,來尋找屬於童年的記憶。對他們而言,童年除了烤地瓜、打水仗、玩彈珠、W仔標之外,擠在出租店、躲在棉被堿摀s環漫畫的滋味,也同樣忘不了……
只是台灣地區的連環漫畫事業,從葉宏甲時期的黃金年代至今,還留下些什麼?
今年四月廿三日,台灣的資深漫畫家葉宏甲過世了。這位「四郎」、「真平」的創作者,在民國四十年前後,藉著他筆下的英雄人物,緊緊扣住大人、兒童的心,也把台灣連環漫畫帶入了空前的高峰期。
當時,連環漫畫異常蓬勃,整個台灣漫畫界可用「風起雲湧」四個字來形容,漫畫武林中除了葉宏甲的「諸葛四郎」之外,陳海虹的「小俠龍捲風」,陳定國的鳳眼美女「呂四娘」、「孟麗君」,劉興欽的「藍色的芭蕾舞鞋」、「阿三哥與大嬸婆」,陳光熙的「七爺八爺」,邱錫勳的「反共小英雄」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作品。
葉宏甲。(陳炳勳)
本土漫畫家崛起
目前正著手撰寫「台灣漫畫四十年初探」一書的漫畫家洪德麟說,像葉宏甲這批光復後崛起的本土漫畫家,絕大多數受過日本教育,其中葉宏甲、陳定國和陳光熙還曾赴日念書。因此,他們的漫畫風格受日本影響很大,不論是人物造型、習慣動作、背景、情節,甚至對白,都透露出一股「日本味」。這些以弘揚「武士」精神為主流的漫畫作品,對當時缺乏讀物、娛樂的小朋友而言,的確很能滿足他們的好奇和想像。
民國卅八年,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幾位大陸漫畫家,如畫「牛伯伯打游擊」的牛哥、「破棉襖」的作者童叟等,亦隨之東渡。他們的投入,為台灣漫畫加註另一種創作風貌及生氣。不過,由於他們對台灣的瞭解不及本土漫畫家,加上這些人早年多以畫抗戰宣傳漫畫起家,對政治話題比較敏感,顧忌頗多,據說連畫國旗都要細數十二道光芒,缺一不可,因此創作頗受侷限。所以作品的普及率和影響力,自然比不上土生土長的本土漫畫家。
葉宏甲的太太葉陳錦蓮女士說:「那時他的漫畫一星期可以銷十萬本。」以廿、卅年前的購買力而言,這種賣座確實驚人。
十六年前,葉宏甲在一場車禍中罹患了輕度中風,因而不得不中輟其漫畫創作。近幾年來,他眼見國內年輕漫畫家日漸活躍,於是又重拾繪筆,並將作品寄給報社發表,不料卻連連遭到退稿。
葉宏甲。(陳炳勳)
江山代有才人出
劉興欽、牛哥也在這兩年「重出江湖」,分別以「吃點子的人」、「花花世界」在中華日報及聯合報露面。不過,據說迴響已大不如前。
以水墨畫見長、深受中日漫畫讀者喜愛的鄭問說,他也是在「諸葛四郎」、「小聰明」、「牛小妹」陪伴下長大的,可是現在看這些老漫畫家的近作,不禁產生「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慨了。「不但題材、技法沒有突破,甚至有點與時代脫節。」
以「烏龍院」一舉成名的漫畫家敖幼祥也形容這些老漫畫家的近作「不具賣相」。
究竟這些當年領一時風騷的老漫畫家是筆鈍了,還是年齡大了,要不然為什麼魅力不比當年呢?
「要怪就怪當初教育部訂定連環漫畫審查辦法,弄得台灣漫畫中斷了廿年」,改以柏油作畫的邱錫勳指出。
「戰場中斷,本身停頓,加上其間少了新人出來挑戰,所以談不上進步」,自稱「老讀者」多過「小讀者」的劉興欽說。
從「牛伯伯打游擊」到「花花世界」,牛哥始終保持其一貫畫風。(陳炳勳)
漫畫不算「正業」?
原來,在民國五十年初,連環漫畫正風行之際,真的有不少小朋友節衣縮食,為租一本漫畫,廢寢忘食,為看一本漫畫,氣得父母說不出話來。
劉興欽表示,過去漫畫家一直未受尊重,地位也低,畫漫畫常被人指著鼻子說「不務正業」、「誤人子弟」。
「鄰居也常罵我先生『壞心』,成天畫這些有的沒的,把小孩迷得不念正經書」,葉宏甲的太太搖頭嘆道。
當時,報上還登載有幾個小學生看了武俠漫畫之後,離家出走,上山尋師「練功」的新聞。因此,在民國五十一年九月,教育部以連環圖畫影響正常教學及兒童身心為由,頒訂「編印連環圖畫輔導辦法」,連環圖畫審查通過後,發給執照,方可出版。
「站在教育的立場,過濾不良出版品,原是美意。但審查人員過於外行,審查過程過分僵化,甚至流於刁難,這就扼殺漫畫創作了!」邱錫勳說,有一回,他按照規定拿作品到負責執行工作的國立編譯館接受審查,結果審查人員指著一幅人、狗對話的畫面問他:「狗怎麼可能講話,這種書小孩看了不神經錯亂才怪?」邱錫勳一聽,百感交集,當場把原稿撕掉,並毅然決定「封筆」。
劉興欽。(陳炳勳)
高手紛紛「退隱江湖」
很多漫畫高手也都在這個時候「退隱江湖」、不「畫」世事。像是畫「大頭呆」的徐麒麟改行當導遊;畫「義俠黑頭巾」的林大松改畫幼兒教材;畫「破棉襖」的童叟乾脆擺攤替人算命。
停筆多年,去年才在聯合報漫畫版邀請下正式復出的牛哥說,「審查的人外行也就算了,最要命的是審查不公」,他指出,有些出版商描摹日本漫畫,甚至直接影印,挖掉日文對白,換上中文,就送去審查。「日本狗說話就沒人管,要唱歌也行,一律全數通過。」
既然花少許代價影印日本漫畫就能賺大錢,還有幾個出版商會付稿費找本地人畫呢?
就這樣,從民國五十一年到七十年,將近廿年的時間,台灣漫畫市場幾乎全是日本的天下,本地創作少之又少。
民國七十年,忍無可忍的牛哥懷疑國立編譯館拿了出版商的好處,於是和它打起官司,最後雖不了了之,但整件事情經由媒體大肆報導,引起社會極度重視,也使得本土漫畫家重獲一線生機。
劉興欽的漫畫作品充滿鄉土趣味,屬於老少咸宜的讀物。(陳炳勳)
愛恨交加的日本情結
「老一輩漫畫家『息影』廿年,加上審查制度的陰影,使得他們的技巧、創作空間大受侷限;年輕一代雖沒有這層顧慮,但從小喝日本漫畫奶水長大,很難擺脫它的風格。」邱錫勳指出本地漫畫不能長足進步的癥結所在。
「對日本漫畫,我們是又愛又恨,既想擺脫,又擺脫不了」,以畫少女連環漫畫為主要路線的任正華,是國內少數女性漫畫創作者。
就連台灣收入最高的漫畫家——蔡志忠,早期作品「大醉俠」、「肥龍過江」也有濃厚的日本痕跡。不過,勤於筆耘的他,一再發掘不同題材,終於在經典文學新詮——「孔子說」、「莊子說」中,找到一條自己的路。其中「莊子說」已出到九十五版,創下台灣漫畫最高銷售紀錄。前一陣子,這兩本漫畫在日本亮相,雖然只各賣出二、三萬本,成績不算太理想,但蔡志忠洗雪模仿惡譽的企圖,以及走國際路線的突破性做法,仍值得鼓勵。
曾在日本留學的洪德麟表示,日本每年書與雜誌的出版總額約二兆日圓,其中漫畫佔了四分之一左右。「去年,日本漫畫消耗量共十七億本,光是『小叮噹』就賣了六千萬本。」
洪德麟。(陳炳勳)
無所不包的漫畫題材
洪德麟說,日本漫畫採企業經營方式,分工細密,舉凡市場研究、造型、編劇、構圖、上色等,皆有專人負責,「透過市場研究,他們可以很清楚知道讀者愛看什麼。他們甚至藉由科學測試,精確計算出人的情緒起伏頻率,以便適當安排高潮出現。」
在編劇方面,日本漫畫題材的廣泛,令人嘆為觀止。從早期「怪醫秦博士」以醫學觀點探討生存環境、死亡,到前幾年被年輕學生捧為「最好笑、最有想像力」,描繪日本人一般日常生活的「機器娃娃」、強調「膨脹的男性性器官」為賣點的「城市獵人」和利用科幻、特技呈現正義化身的「聖鬥士」……等,上天下地,無所不包。
「有一次,『機器娃娃』小雨在浴室看男主角丁大丙博士刷牙洗臉,丁大丙問小雨為什麼從來不洗臉,小雨想了想,把頭拔下來放進洗衣機堨h洗。」政大歷史研究所二年級的王凌霄,回憶起「機器娃娃」的片段,印象還相當深刻。他說,日後不少台灣漫畫、喜劇電影經營的笑點,都可以看得見「機器娃娃」的影子。
在日本,漫畫已成為文化的一部分,電車上男女老少,幾乎人手一本漫畫。
「反觀我們,對出版品的觀念還是能借就借,能租就租,發展自然有限」,邱錫勳認為,在出版有限的情況下,漫畫家的稿費不可能高;稿費不高,創作者不仔細經營,品質怎能提昇?
「先天不足」的漫畫環境,偏又遇上「後天失調」的難題。
「明明規定日本漫畫不能進口,可是市面上日本盜版漫畫比比皆是」,敖幼祥說,盜版漫畫不用付版稅,印刷、紙張的成本又低,加上它搜羅了日本漫畫的精華,內容精采豐富,符合讀者「又便宜又大碗」的心理,面對這樣不守「遊戲規則」的對手,本土漫畫雜誌怎麼打得過?
原先在漫畫界頗受好評的華尚文化出版的「周末漫畫」,已於今年三月和另一本綜合性期刊「周末台北」合併,以「夾頁」的方式勉強生存,所以,目前唯一提供本土漫畫家耕耘的園地,只剩下時報文化的「星期漫畫」週刊。不過,據說銷售狀況亦不佳,每期只賣出幾千本。
自稱中了漫畫毒的洪德麟,坐在宛如租書攤的家中,神情自得。(陳炳勳)
漫畫也要分級
「星期漫畫的內容太少,每次看總覺得意猶未盡」,就讀於省立板中二年級的王師凱,從小是個連環漫畫迷。他說,看單行本要比週刊連載過癮,看日本漫畫又比台灣漫畫刺激,除了內容、人物造型屢有創新,以及鏡頭分割大膽、快速,使情節看來更加緊湊之外,「穿插其中的色情、暴力畫面,也很能滿足一般學生的好奇,及發洩心中的壓抑情緒。」
值得探討的是,這些暴露在書報攤的色情、暴力鏡頭,會不會對兒童心理產生不良的影響?
曾擔任陳海虹助手,十六歲即以「愁斷大別山」一書揚名漫畫界的遊龍輝指出,在日本,極盡暴力、色情能事的連環漫畫,常惹人詬病。可是日本漫畫分級執行得比較徹底,有小學生看的,中學生看的,還有成人漫畫。台灣出版商翻印時,卻不分青紅皂白,照單全「盜」,這種只顧賺錢、不計後果的作法值得檢討。「日本父母看成人漫畫,看完就扔,絕不帶回來,怕影響孩子。」
敖幼祥。(陳炳勳)
鯨吞不如蠶食
常到日本和當地漫畫家聯誼的劉興欽,有一次問這些漫畫朋友說,台灣盜印日本漫畫的情況相當嚴重,你們為什麼不去抗議,爭取應有的權益呢?這些人回答:「去抗議幹嘛?等幾年後,日本漫畫吃掉台灣市場,台灣漫畫家生存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再去爭取權益,豈不更有利?」
放眼書報攤,一本五十元的日本連環漫畫——「小叮噹」、「七龍珠」、「城市獵人」、「聖鬥士」,銷路奇佳,沒幾天就賣完了,而一本四十五元的星期漫畫卻寂寞地躺在架上,乏人問津。
被日本人譽為「魔筆」,畫有「變化球」、「張雨生大兵日記」的曾正忠建議,政府應以更嚴格的手段來把關進口漫畫書。至少引進日本漫畫,要有正式合法的管道,這樣一來,出版商有了版稅的負擔,國內本土漫畫才能有公平競爭的環境。同時,有商譽的出版商為了維持形象,會對進口漫畫內容審慎選擇,那過分暴力、色情的作品,就多了一層過濾網。
任正華也表示,要合法進口漫畫,千萬不可再以日本為大宗,而應多方吸收歐美漫畫的趣味,才能刺激國內漫畫家的想像空間和創意。
除了政府加強開放資訊、健全漫畫環境之外,握有廣大讀者和影響力的媒體,也應負起培養漫畫家的責任。
這就是以「烏龍院」一舉成名的敖幼祥。(陳炳勳)
走出自己的路
「漫畫家等待別人來開墾」,曾正忠說,台灣漫畫家的稿費通常只夠維生,真正的收入要靠單行本發行。而一般出版商只對報上連載過,具知名度,無需再打廣告的漫畫有集結出版的興趣,所以,多闢一些發表作品的園地,對鼓舞漫畫家創作相當有助益。
任正華也認為,媒體不要完全跟著「市場」走,要鼓勵漫畫家多畫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共同朝漫畫本土化的方向努力。
任正華說,她打算在「星期漫畫」的「修羅海」連載告一段落之後,和主編商量下一部作品的題材。基本上,她希望是以探討現存於台灣社會的家庭問題為主,譬如婆媳關係或親子教育。「如果和主編無法達成協議的話,我還是決定畫,然後自行出版。」
「台灣連環漫畫的環境太惡劣,讀者閱讀習慣又沒培養起來,老實說,叫人畫得滿灰心的」,三月初鄭問的新作「東周英雄傳」在日本Morning漫畫週刊登場,讀者反應不錯。鄭問說,第一個禮拜就收到一百多封讀者來函,等於他在台灣畫了六年的總和。「我一直盡心盡力地畫,卻只得到外人的掌聲!」鄭問說起來頗無奈。
而他目前的做法是:「先登陸日本,搶佔灘頭,再反攻回台灣。」這樣的迂迴策略,雖說是基於現實的考慮,卻也透露了一股莫可奈何的悲哀。
解嚴以來,報刊遽增,單格、四格漫畫也因此呈現一幅「百家爭鳴」的繁榮景象,這些情況常被解釋成本土漫畫邁向「第二春」的一個證明,但是原本就發育不良的連環漫畫卻沒有因此而重獲生機。任正華、鄭問的嘗試,很可能是在逆境中努力的幾個例子,但叫大家擔心的是,其他人呢?台灣連環漫畫的轉機,要靠更多人的努力和參與,才能掙脫它背負已久的沈重包袱。
〔圖片說明〕
P.34
葉宏甲
葉宏甲創造的「四郎」、「真平」,在連環漫畫武林中叱吒一時。上圖為漫畫家洪德麟筆下的葉宏甲。
P.34
牛哥
從「牛伯伯打游擊」到「花花世界」,牛哥始終保持其一貫畫風。
P.36
劉興欽
劉興欽的漫畫作品充滿鄉土趣味,屬於老少咸宜的讀物。
P.37
洪德麟
自稱中了漫畫毒的洪德麟,坐在宛如租書攤的家中,神情自得。
P.38
敖幼祥
這就是以「烏龍院」一舉成名的敖幼祥。
P.40
鄭問
鄭問細膩精緻的水墨漫畫獨樹一格。(「星期漫畫」提供)
P.41
日本漫畫中滲雜的暴力和色情,很合乎時下青少年的口味。
鄭問。(陳炳勳)
鄭問細膩精緻的水墨漫畫獨樹一格。(「星期漫畫」提供)(「星期漫畫」提供)
日本漫畫中滲雜的暴力和色情,很合乎時下青少年的口味。(陳炳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