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以小說《倒數五秒月牙》入圍日本最重要的純文學新人獎「芥川龍之介獎」(簡稱「芥川獎」)與「野間文藝新人獎」的李琴峰今(2021)年再次揚眉,不僅以《北極星灑落之夜》獲「日本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新人獎,更以《彼岸花盛開之島》(彼岸花が咲く島),成為第165屆「芥川獎」得主,是第二位以非母語日文創作得到該獎項,也是第一位獲得此項榮譽的台灣人。
遊走在中日兩種語文間,李琴峰不僅游刃有餘,更像樹梢的靈猴般,掌握一條不可視見的銀絲,逍遙自在的迴旋擺盪,俯瞰人生。
大學雙主修中日文學,赴日取得碩士學位,李琴峰清雅的語文天賦,展現在細膩的文字間。2017年以日文書寫的第一篇小說《獨舞》,立即引起日本文壇注目,獲選極具日本傳統代表性的純文學新人獎—第60屆「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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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中的必然
隱澀敏感的性別及政治社會題材,在李琴峰筆下,朗朗如滿月銀光,柔潤地撫觸大地。2016年,正於日商工作的李琴峰,在擁擠的通勤車廂裡,靈光乍現,所有的記憶,像是蟄伏越冬的生命,在春風送暖下,迫不及待地破繭而出,羽化成蝶,《獨舞》於焉誕生。繼之而來的多方靈感,如噴泉般湧現,用不同的風貌,展開李琴峰得獎不斷的創作人生。
「其實剛來日本時,完全沒有想到我會用日文寫作。」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李琴峰,像一株越境盛開,凝霜迎春的臘梅。2013年赴日就讀研究所,畢業後順利進入日商就業,李琴峰看似如常的人生,卻在一瞬間,峰迴路轉。「我在台灣時,就已經開始寫作。」一種長期蓄積的能量,不停地在體內流竄湧動。「我只是寫出我想要寫的。」當時尚在職場工作的李琴峰,利用下班後和假日時間,用一種不吐不快的使命感,夜夜伏案振筆疾書,她首部以日文寫作的小說《獨舞》,前後花了五個多月才完成。
「《獨舞》的內容相當『台灣』,且相當『同志文學』。」李琴峰在《獨舞》繁體中文版後記中明白表述。要把一個隱晦的主題,用綿密的思緒,爬梳出合乎常理的邏輯,是終日思考的結晶;把羞赧的情節,用微而不露的文句,婉約鋪陳,是多年勤學的累聚。「並不是先設定要為某個獎項而寫的。」因為李琴峰在每個創作中放進全力,幸運得獎,也就成為理所當然。
2019年李琴峰在台北國際書展中舉行《獨舞》讀者座談會。(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林劭璜攝)
用關懷找共鳴
「寫作的當下,真的很沉重。」李琴峰不諱言《獨舞》有她成長的身影。偌大的世界,卻無容身的角落,她書寫內心深沉的悲哀,書中一字一句嘔心瀝血的演繹,就像是抽絲剝繭,在滾燙的煉獄中,被無情地翻滾拉扯,把原應孕育新生的包覆,順著一縷絲線,剝除到蕩然無存。只有秉持坦然面對死亡的勇氣,超脫世俗的眼界,才能無所忌諱地表述一切,達到死而後生的昇華。
「黑暗中的獨舞,是自青春期開始糾纏我多年的意象。」以筆名行世的李琴峰,坦承由高中到大學,心靈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斲傷,幾度喪失生存的欲望。在時空的過濾下,她學會自我抽離,體悟解脫的原點,回歸關懷與愛;勇敢撕裂瘡疤,讓剛剛癒合的新生肌膚,在文字的切割下,再次血淋淋地流淌。
無數個痛徹心扉的漫漫長夜,用持刀自我凌遲的力道,把深藏內心,不欲人知的悲慟歷程,赤裸裸地用文字公諸於世。在創作情節的鋪陳下,文字是一條牽引思緒的繩索,引領讀者跟隨她一起體會那種不被人接納,無處可逃的悲楚淒涼。
但是在悲愴無望的煎熬中,卻沒有消蝕浸入肌骨的善良。李琴峰投注全副心血的《獨舞》,除了藉由書寫釋放自我無形的枷鎖,也期待在孤獨深淵的脆弱靈魂,窺視到她想傳遞的一絲救贖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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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式的思考
「當我用日文創作時,就會完全進入日文思考模式。」李琴峰青少年時,受到日本卡通以及動漫的吸引,15歲開始自學日文,進而修習日文及閱讀日本文學,短短十多年間,已然深深領悟日本文學的精妙。「每一種語文都有它獨特的地方。」語文不僅僅是一種溝通工具,本身更是值得深入探究的寶典。日文的斷句習性、語序、換行方式,都和李琴峰自幼使用的中文截然不同,必須完全融入日文的語文邏輯,才能作出精準感人的表述。對一個非母語的創作者來說,確實是一項挑戰。
2017年初試啼聲就獲得第60屆「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品的《獨舞》,在台灣聯合文學出版社的邀約下,李琴峰以她深厚的中文素養,出版了中文譯本,嘉惠台灣不識日文的讀者,得以在「濃密黑暗裡」,窺視到「一縷微光」;隨後亦將入圍「芥川獎」的《倒數五秒月牙》譯成中文版,而此次得獎的《彼岸花盛開之島》中文版,預期未來也將在讀者的期待中面世。
「翻譯我自己寫的書,當然是最能了解作者原創的旨意。」同時從事翻譯和寫作的李琴峰,遊走在兩種語文間,歡喜自在。「畢竟我是在台灣受過語文教育的,也讀過中文系。」在台灣成長的李琴峰,並未因為學習第二語文,而對母語有所生疏。反而在轉換間,更能體會母語的博大精深。「相對來說,日譯中,還是比較輕鬆。」
「我最早接觸的中西世界名著,都是兒童版。」出生在一個交通不便的偏遠農村,李琴峰的父母傳承「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古訓,十分重視子女的教育。在資源相對貧乏的鄉下,為孩子準備了大量的圖書。國中升學主義的壓力下,閱讀更是李琴峰唯一的出口。
「高中才接觸到純文學。」從張愛玲到白先勇到簡媜,李琴峰像海綿般,盡情吸收,「簡媜的《水問》,對我有相當程度的啟發。」綿密的思緒,開啟了詰問辨析的視窗。「大量閱讀是精進的不二法門。」李琴峰坦承《獨舞》的敘事文體,受到邱妙津的影響,「寫《獨舞》的那段時光,剛好才重讀完《鱷魚手記》。」而賴香吟的《其後》,更是讓李琴峰悟透「治癒」的真義,催生《獨舞》的創作。日本作家中山可穗一系列深刻描述女同志的戀愛故事,啟迪李琴峰由不同的視角,檢視同志文學創作的奧妙。
「小說裡出現的地點,美國、中國、雪梨等等,都是我親身去過的。」藉由旅行中的體驗與觀察,汲取寫作的養分。即使是虛構的小說場域,也要融入田野調查的認真確實。《彼岸花盛開之島》中,因為融入多種語言,成為日本文壇頗受重視的創新,也源於李琴峰對語言的天賦及鑽研。「我對聲韻學很有興趣。」她感謝知識的養成,給予她創新的本錢。
「我除了雙修中日文學,也對社會學很有興趣。」進入台灣大學,在視野宏觀的知識殿堂裡,讓李琴峰對性別、女性主義、社會學的想像,激發了深入探究的契機,這些都成為日後創作和翻譯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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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中反思
聰慧過人的李琴峰,用細膩的心思,清晰地觀察世人,細緻地抒發意想。由《獨舞》、《倒數五秒月牙》、《北極星灑落之夜》、《星月夜》到《彼岸花盛開之島》,以截然不同的風貌,傳遞出敏銳的洞察力和不被世俗接納的苦痛。
「其實主題意識還是會有相同的地方。」初心未改,李琴峰用一貫的脈絡,「持續思索國家、文化與歷史的意義,關注現代社會與政治的危機,以及對抗強遭分類的苦痛。」李琴峰在作品中,披露心中無法消弭的塊壘,不斷地提出對人類歷史和社會變遷的反思,用春秋之筆,為弱勢者生存的尊嚴,挺身吶喊;架構出關懷的軸線,經由小說人物的質問對話,化解彼此認知的矛盾,辯證出人生真理。嘗試用正面的守護能量,修復破損的心靈。
穿著紅黑色漢服,李琴峰在芥川獎頒獎台上神色肅然地說出令人動容的《彼岸花盛開之島》得獎感言。因為在荳蔻之年,就察覺到「世界的罅隙,荒謬的牆,陽光不到的角落」,一隻大如宇宙的手,無情地把弱勢者「推落絕望的深淵,甚至葬送死蔭幽谷之中。」因為痛過,作品才能震懾人心,刻劃出弱勢族群的無奈與鬱悶,讓讀者體會平常人觸手可及,稀鬆平凡的日常,卻是弱勢者窮盡一生的渴望。即使吹哨壯膽,自我洗腦,也只是欺騙表象,脫離不了無所遁逃的絶望,以及內心的自我恐慌。
了悟因果相生,一切終將消耗殆盡,誰也躲避不了。李琴峰用不摻假的真誠,營造公平共生,達成和解的嚮往。期待迎來被接納的尊嚴,在世人的祝福下,奏一首頻率相同的人生主題曲。
「獎,獻給過去的自己;作品,就獻給讀者。」談到未來,「目前並沒有中長程的寫作規劃。」得到日本文壇新人創作殊榮的李琴峰,用平常心面對一切毀譽,在微光下,靜默無悔地等待天意安排的巧合,再次創造賴以生存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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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琴峰就讀台灣大學時,雙主修中日文學,並赴日取得碩士學位,清雅的語文天賦,展現在細膩的文字間。(李琴峰提供,大坪尚人攝)
日文作品《北極星灑落之夜》。(筑摩書房提供)
2017年李琴峰以日文書寫的首篇小說《獨舞》,獲選第60屆「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品,並由她擔任中文譯者,在台發行。(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