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一書：《西藏生死書》的啟示

一場另類「寧靜革命」的風潮已經蔓延到台灣來了？

去年九月，《西藏生死書》中文版在台灣上市。這本由西藏佛教上師索甲仁波切所著、在過去四年間已經在全世界發行了十七個版本、並引起諸多討論的佛教觀點生死學書籍，在台灣出版不過短短四個月內，便已賣出十一萬冊。

死亡之後的世界是不是絕對的滅寂呢？生命的目的又是為什麼？這個古今中外多少哲學家、宗教家思考過、卻至今仍莫衷一是的生命大課題，在世紀末古老與現代、東方與西方思潮交會下，會激盪出什麼樣的生死信仰和生命態度？

索甲仁波切在精神上繼承了流傳數個世紀的古老法脈，而生活上則長年處身物質發達、人心卻迷茫的現代社會；在他眼中，大部分人誤用了生命，更誤解了死亡，「死亡其實是生命的大轉機，了解死，才能知道怎麼活。」

於是，為了推動一場能使現代人對生死意義重新確認、並進而思考個體對他人乃至社群責任的「寧靜革命」，他寫下《西藏生死書》。

本刊特邀台大精神科醫師、從事過臨終關懷臨床工作、同時也是文化評論者王浩威為本書作評。讓我們看看，在一個現代醫事與文化工作者眼中，這本書可能為當代心靈帶來的意義與啟發。　（胡珍妮）

死亡究竟是什麼？

父親的往生是兩年前的事，剛好是元旦假期結束之際。

我們一群大學好友在南投縣信義鄉的山區部落數天的聚會，又要陸續離開，各自奔向四方了。我開著二手的小房車，有些擔心地吃力爬上廬山，終於陷在假日的車流裡。

腰間的呼叫器忽然響起，是大姊緊急撥號。我們兄弟姊妹是少有聯絡的，特別是我定居花蓮那四年。好不容易在山區找到了海藍色的公共電話，投下幣，原來到澳洲旅遊的父親，在墨爾本搭機的前一刻，竟然猝死在海關前。

我很難形容當時的感覺。沒有號啕大哭，也不想發任何一語。車子駛過海拔三千公尺的合歡山塊，懸在台灣的最高點，離任一個城市都怳擊遙楚C我沒法停下這漫長的旅程，卻又失去了任何情感的能力。也許就像西藏佛教說的「中陰」，不止是死亡和再生的中間狀態，甚至只是生、死和過渡期永恆流動的恆一剎那吧。

雖然我當時是在一間佛教醫院服務，離佛法的修研卻是相當地遙遠；即使是現在，從來也沒專心地沉浸過。我只是像一般人一樣，口頭上熟悉著無常的觀念，甚至因為個人的興趣和臨床工作的需要，閱讀了許多已經出版的生死書。只是，當死亡忽然襲來時，所謂的無常，雖然如此寧靜，卻又是在內心深處驚天而動地。

在中部橫貫公路的漫長車程裡，忽然體會到自己在死亡的驅策下安靜前進，無法驚慌，也不能逃去。

《西藏生死書》拿到手時，其實是暫時擱置了一陣子。並不是沒有興趣看它，而是永遠擺脫不了自己的煩躁。勉強看到第二章，提到「動的惰性」，索甲仁波切說：「我們的生活似乎在代替我們過日子，生活本身具有的奇異衝力，把我們帶得暈頭轉向；到最後，我們會感覺對生命一點選擇也沒有，絲毫無法作主。」

原來，乍看忙碌的煩躁心情，其實只是一種惰性。我忽然可以慢下腦海的波動速度，開始捨棄效率的自我要求。於是，就這樣子，一個晚上也許怢茩間A也許五、六怑間A像自習功課一樣，我終於靜下心來，隨著隨意的體會而慢慢看完這本書。

對於一位非佛門子弟的讀者來說，深夜裡翻閱這本智慧之書，恐怕是一種享受吧。「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未來的還沒生成，即使是當下這一念，誠如我們所經驗的，也立刻變成過去了。」我指的享受，也就是這種拋開了過去和未來的考量，體會到「當下」是唯一真正的擁有，甚至是等同於中陰觀念中的死亡狀態。

父親的死因是心肌梗塞，在墨爾本就地火化。我們一家人聚集在當地的佛光山分寺，盤坐聽法，也喃喃唸起剛剛學來的經文，腦海還盤旋著前一刻父親的身軀在火焰中消失的影像。

接近死亡，可以帶來生命的改變。在墨爾本的那些天，幾乎是一家人多年來難得的聚會。無限的聚談和回憶，像是一場馬拉松式的家族治療之旅，改變的也就不只是個人的生命，甚至是疏離許久的家庭關係。雖然，當時約定的每年一次家族旅行，事後並沒如約進行；向來尷尬的家庭親密關係卻是峰迴路轉了。

誠如索甲仁波切說的，因為死亡帶來的改變，才開始體悟自己的心性。這是多麼弔詭的一件事，因為死亡才有活著的感覺。然而，一切事物不也是這樣嗎？邏輯的聰明睿智雖然迷人而有趣，卻是「迷惑的種子」。閱讀著《西藏生死書》，其實是一連串的弔詭的考驗，不斷地瓦解著自我的線性邏輯，也不斷地打破所有我執的概念。

某一程度而言，這樣的思考模式是我所熟悉的。在從事的心理治療專業裡，自己最受影響的幾個西方理論家，包括英國客體關係理論精神分析家溫尼寇特(D.W. Winnicott)所提的「弔詭」(paradox)，或是義大利系統理論家族治療家帕拉柔莉(Palazoli)所提的「反弔詭」(counter-paradox)，都充滿了東方的思考色彩。然而，索甲仁波切卻是更隨意拈來，一切棒喝都是輕鬆的文字就達到的效果。

我的閱讀，也就成為我的自我分析，特別是經歷了父親的死亡以後。有些章節是我所困惑的，譬如第六章（演化、業與輪迴）或第二抭鼓疑x死經驗；然而，更多的卻是新的領悟和學習。

在醫院裡，我們教導年輕的住院醫師學習自我放鬆的方法，包括自我暗示和生物回饋。剛剛沉浸在科學理性裡的醫師，正飢渴著有效率的邏輯知識，其實是不容易體會這種「做」的功夫，特別是將放鬆等同於效率的弔詭思考。我會建議他們讀這一本書的；不過，就算他們嗤之以鼻，我想自己也不會在意的。畢竟，自己在更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如此自信過。

索甲仁波切在書的最後一章，自述這本書的目的是「希望每個人既不怕死，也不怕活；我希望每個人死得安詳，死亡時能夠得到最有智慧、最清明和最溫柔的關懷；我希望每個人透過心性和實相的了解，找到終極的快樂。」

對我而言，索甲仁波切的教誨又體會了多少？

捧著父親的骨灰，我們一家人從他鄉異國搭上回程的飛機。整個航程是相當漫長的。幾天的慌亂雖然讓人疲倦，卻是不容易入眠。就在忽睡忽醒之間，聽到了機長的緊急呼叫，詢問機上是否有任何的醫護人員，並且指示立刻到某一排的座位去。

我醒來的剎那，以為是思念父親的夢，遲疑了一下，再聽見一次重複的呼叫，才快快起來。一位高大肥胖的義大利男士，整個人臉龐發紫幾乎喘不過氣來。機上剛好有另一位麻醉科的女醫師，是從香港移民到澳洲的華人，正要回香港辦事，也搭上了這一班。我們兩個人也就迅速地動作起來了。

自己雖然離急診訓練許久，許多急救技巧都生疏了。不過，臨床的判斷很快就知道又是致命的心肌梗塞。麻醉科向來是擅長急救的，我就在蔡醫師的指示下，喚起所有遙遠的記憶，一起持穩地進行心肺復甦術。

飛機的航程特別遙遠了，在臂力幾乎耗竭以前才抵達啟德機場。雖然沒人告知事後的病情，但是從機場航醫中心人員的匆忙慌亂和生疏，知道一切的生存機會是微乎其微了。

我回到座位，準備和家人一起領取行李轉機，才發覺滿臉鹹味的水滴流下，不知是汗還是淚，在剛剛的急救裡，以往的臨床經驗，其實早已知道機會不大了，卻是堅持地壓擠心臟做按摩，彷如自己置身在墨爾本機場，急著不願讓父親就這樣撒手西去。

陪父親旅行，也是當時在場的母親，曾經提到事發當時機場醫護人員的投入精神。雖然最後還是沒法挽回一切，當時卻是極其積極而迅速的。那時，聽著母親談起這一切時，總覺得遺憾自己雖然學醫，對父親竟然毫無一絲的助力。然而，回程的飛機上，卻又重新經歷了一切。

究竟，死亡是什麼？同樣的，生命中的一切又是什麼？我雖然沒有懂更多，卻明白自己所不懂的，其實還相當地多呢。

p.126

（薛繼光攝）

書名：西藏生死書

作者：索甲仁波切

譯者：鄭振煌

出版：張老師文化

定價：350元

頁數：519頁

p.128

台灣是否正處於渴求精神大師的年代？索甲仁波切造訪台灣，所到之處都被民眾團團圍住祈請加持。（張良綱攝）

台灣是否正處於渴求精神大師的年代？索甲仁波切造訪台灣，所到之處都被民眾團團圍住祈請加持。（張良綱攝）（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