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磚與紅磚的呢喃

台灣「磚」屬

文‧鄧慧純　圖‧林格立

2017 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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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锘錫提供）

你可曾看過，台灣傳統三合院的屋脊或是立面牆上，貼了一排精緻亮麗的花磚，有幾何圖案，也有花卉動物，與紅磚搭配相應，似在喃喃細語，在陽光下，上了釉的色澤更顯耀眼剔透。它們只點綴在台灣最美麗的老房子身上，是台灣老屋建築中巧妙的畫龍點睛。

「台灣花磚博物館」的執行長徐嘉彬，當年為了跟當時還是女友的太太找話題攀談，從花磚聊起，而一頭栽進花磚的研究與收集已近二十載；從事古建築研究記錄的康锘錫，1990年到金門考察老屋，對水頭古厝上貼滿的花磚一見鍾情，也開啟其終身不悔的追尋。

日本最初從模仿英國維多利亞磁磚開始，其後自創花色生產，因應各地市場需求，如華人喜歡的蔬果動物，如蘋果（平安）、桃子（長壽）、石榴及葡萄（祈求多子）、魚、麒麟、喜鵲等吉祥物，印度人喜愛的孔雀、象神等圖案。

老花磚身世

磁磚原是西方文明的產物，在古羅馬時期的浴場建築、龐貝城遺跡中都可見其被大量使用的例證。十六、七世紀，磁磚更廣泛流行於歐洲各國，在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等國更盛極一時。而位居東方的日本，在1868年明治維新後，追隨西方工業化與現代化的腳步，建築素材也不例外。日本最初從模仿英國維多利亞磁磚開始，其後自創花色生產，因應各地市場需求，如華人喜歡的蔬果動物，如蘋果（平安）、桃子（長壽）、石榴及葡萄（祈求多子）、魚、麒麟、喜鵲等吉祥物，印度人喜愛的孔雀、象神等圖案，都繪入一塊塊6英吋見方的磁磚裡，外銷到南亞、東南亞地區，並結合當地的建築，發展出各地的花磚文化。

台灣當時為日本殖民地，也接受了這些日製的花磚建材，在自家屋宅飾上幾片花磚成為流行，民宅總愛將它貼在房子外部的顯眼處，一來美化建築，二來彰顯主人的身分地位，其三寄寓祈福。但花磚係屬舶來品，所費不貲，徐嘉彬說：「我們不清楚實際的價格，但是知道一塊花磚比相同面積的地還貴。」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花磚是有錢人的宅邸才鑲得起。像雲林北港蔡家、台中霧峰林家、台中大安中庄黃宅，當年有錢人蓋房子是「不計代價的」，也因此，傳自西方的花磚與傳統三合院紅磚建築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風格，展現台灣「磚」有的美學。

2016年，法國Aix-Marseille University邀請英國、西班牙、葡萄牙、日本、新加坡，還有台灣，集各國的花磚文化，共同提報申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台灣獲得青睞的原因，就是這些老花磚與三合院紅磚屋組合的意象。磁磚已是全球共同的建築語言，又經在地化的融合，台灣的花磚與紅磚創造出的獨特風格，更讓國際友人驚艷。

搶救老花磚

好景不長，隨著都市更新與老屋翻修，台灣的花磚老屋一棟棟被拆除。康锘錫領著我們在台北地區東奔西跑，才找到零星幾間花磚建築。內湖的郭子儀紀念堂是二層樓的西式紅磚洋樓，建築立面裝飾了12片花磚；位居內湖工業區內、創建於清乾隆年間的林秀俊墓地，曾於1928年遷墓，也用上了當時最流行的花磚裝飾在墓園左右的屈手上；已隱沒在樹叢裡的蘆洲古厝，正立面對稱地貼了滿滿整面的花磚。還有北投中和禪寺內的靈光塔，飾著一對刻畫精緻的孔雀與騰龍花磚，都是少見的精品。

相較於台北花磚老屋零星散落各地，現今保存最好的當屬金門，康锘錫解釋說，當地由於軍事安全而禁建，四十多年來，使其成為花磚古厝保存最完整的區域。康锘錫二十多年來的尋尋覓覓、記錄下這些花磚的影像，但他總擔心，下一回去拜訪時，美麗的花磚老宅就被夷為平地。

除了記錄之外，還有一群人憑著傻勁，衝到拆屋現場，跟屋主溝通商談，請求屋主允許他們保留鑲在屋脊、牆上的老花磚，徐嘉彬就是其中一員。從學生時期就追著花磚老屋跑，他說當時大家只重視老屋的雕梁畫棟，還沒有人了解這批花磚的珍貴，連建築系的學生都不清楚這些花磚的來歷。

早年只能從拆屋現場撿拾尚屬完整的花磚，如今小有經濟能力了，他們一群夥伴，與部分的拆屋業者建立聯繫，當得知地方有花磚老屋要拆，他們便搶先與屋主討論，徵詢保存老屋上的花磚，取得同意後，在怪手落下前，動用吊車把與花磚相連的泥塊取下保存。一次的搶救經費近十萬元，都是這群志同道合的朋友集資負擔。

徐嘉彬憶起一回搶救高雄的老屋，拆除的前一夜才接獲通知，讓他們只能徹夜南下搶救。但現場無法動用機具，只能在雨中爬上三合院傾斜的屋頂，一片片把磁磚敲下來。那回他們只搶救了二十幾片花磚，其他一百多片就粉碎在怪手的手下。

拆下來的花磚，後續的整理作業也耗時費力。需先小心翼翼的用電鋸將水泥與花磚分離，花磚上的黴菌是難纏的對手，必須使用化學藥劑和清水經數天循環浸泡，才能再現花磚昔日的風華。化學藥劑的調配也是幾經實驗，比例不對或是時間掌控不足，化學藥劑反而會把釉色吃掉，徐嘉彬說。他們反覆試驗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建立起花磚除菌的標準程序，而且台灣目前也只有他們能做到。

2015年，徐嘉彬與朋友合資買下嘉義市林森西路上一間檜木老屋，整修成為「台灣花磚博物館」，展示收藏多年的花磚，要讓大眾看見台灣曾有的美麗。

花磚重生

站在台灣花磚博物館的花磚牆前，這些製造於1915-1935年間的花磚即使已有八十年以上歷史，在燈光下依然閃耀動人。細究花磚凹凸的紋路與顏色，發現每一片都有特殊的樣貌。原來當年花磚一片片都是手工上色，而且「這時期的花磚，特色在於立體的紋飾。用深淺高低去控制顏色變化，所以雕刻時，就已經決定顏色了。比較高的地方（顏色）比較淡，淺處則因釉料堆積，色澤較深。」徐嘉彬解釋說。而釉在高溫中因溫差變化產生的窯變，也成為花磚製作過程的變數，造就每塊花磚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但當年鑲在老屋上的花磚，因日本投入太平洋戰爭而全面停產，成為20世紀初台灣建築中美麗的一瞥。戰後也因純手工的製作工序，每一片都造價昂貴，不知市場前景，沒有工廠願意再投入生產。

而台灣花磚博物館卻在2017年8月發起「復興台灣老花磚──讓世界看見台灣之美」的群眾募資計畫，精選10款經典花磚款式，希望藉由募資復刻生產老花磚，讓世人再見花磚的美麗。

徐嘉彬說，復刻花磚主要是回應古蹟修復界的需求，因為整修老房子的過程中，常常無花磚可用；同好們雖樂意無償提供自己的收藏，因為大家都堅信「讓老花磚回到老屋身上，是老花磚最好的歸宿。」但這終非長久之計，因此他們決定跳下來自己做。從雕刻、開模、上釉、窯燒，每道工序都是考驗，實驗了一年多，直至復刻成果的品質已與當初日製的花磚相近，他們才敢上線募資。

12小時，15萬元的募資目標就達成，至11月初結標時金額已破五百萬元。但不僅於此，花磚博物館的步驟是「先仿製，像日本當初仿效英國維多利亞磁磚的模式。我們仿製並達到昔日的工藝水準後，將會邀請台灣藝術家們設計屬於台灣的圖騰。」徐嘉彬說。花磚博物館的夢想是讓大家知道台灣有如此美麗的花磚文化，不只保存，還要活化再生產。讓花磚重回到台灣的居家裝飾中，妝點城市風景，成為愛不釋手的文創伴手禮，送禮自用兩相宜。

「但是那個離現在還很遠啦！」徐嘉彬說。

但是，看著募資影片中，工匠一刀一刀雕刻出花朵凹凸有致的圖案，再一筆一筆為其添上色彩。加上社會大眾的一份份心意在募資網站上匯集，我們彷彿也一步一步看見了花磚文化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