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說話帶著海線「氣口」的演員,是國內最早的默劇演員,也是最早投入兒童劇的導演──李永豐。
6年前,他策劃了一場台灣史上首見,把藝術帶到全國小朋友面前的大計畫。從第一場在宜蘭員山鄉演出,8月初到離島烏坵,8月底到新竹橫山,全國319個鄉鎮只剩下6個正在安排,「紙風車319鄉村兒童藝術工程──孩子的第一哩路」即將畫下完美句點。
地點:北投平等國小操場。
時間:下午2點,工作人員開始架設場地,布置舞台、搬機器、架燈光、音響等,一個和國家戲劇院同等級的舞台,就緒。
傍晚時分,大人牽著小孩陸續坐在星光下。舞台上,穿著金盔甲的唐吉軻德騎著馬出來,力抗高大的風車,不一會他發現原來自己對抗的敵人是一頭大魔龍;演著、演著,唐吉軻德會將魔龍趕下台,工作人員噴起乾冰,小朋友興奮地一起「打倒大魔龍!」每次演到這一幕,小朋友就超high,歡呼聲、笑聲縈繞夜空,久久不散。
同一幕戲,紙風車已經演了三百多場,這一個巡迴全國鄉鎮的藝術工程,因為全新的募款方式和演出承諾,讓紙風車文教基金會成為2009年第5屆總統文化獎創意獎得主;而100萬元獎金,當然也捐給了319。
《唐吉軻德大戰風車》,是紙風車的經典作品,也象徵紙風車即將完成「319鄉鎮『演』透透」的艱難任務。
回想2006年。那年,除了王建民登上美國職棒大聯盟的消息,每天的新聞都讓人高興不起來,社會瀰漫著一股沉悶、壓抑的情緒。
「當時什麼也不想做,劇團的票房也深受影響,我一直在想,不能這樣,究竟一個演戲的人還能做什麼?」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執行長李永豐說,他每次和吳念真、柯一正聊天,看什麼事都不對,但也許因為大家都有孩子,發現只有談到孩子,談到可以讓孩子開心的事,大家才有精神。
「至少我們可以演戲給小孩子看,而且一定要全台灣『演』透透」的夢想就這麼出爐;同時也決定,絕對不向政府申請經費,以避免不必要的政治紛爭,經費就靠一塊錢一塊錢慢慢募,李永豐不相信台灣沒有這種能量。
「我們都反對,」紙風車劇團團長任建誠說,即使他們已經習慣了李永豐天馬行空的構想,習慣於服從他的命令。
「這個反對是直覺的,因為計畫太龐大,又要自己募款,人在哪?錢在哪?要花多少時間?不跟政府要錢,期待小額捐款,民眾會支持嗎?」
企劃書在紙風車的會議桌上傳遞,偶而也請吳念真等好友給意見。但一如既往,最挺他的還是兄弟,王牌導演吳念真應他軟硬兼施的邀請,到企業與社團演講。「早期,我們對於企業募款有很高的期待,」李永豐說,衝著吳sir的名氣,企業主總是很捧場的出席。
「但是,抱歉,演講完後,現場捐款卻少的可憐,每次看到他們小氣掏錢的樣子,吳念真就送我一句國罵說,『我平常在外面演講,價碼都沒有這麼低。』」
不過,也有說服力很強的發起人。有一次吳念真去參加圓神出版社董事長簡志忠的朋友聚會,簡志忠溫文儒雅的跟朋友說計畫內容,才講完,有位朋友平靜地說,「永靖我來捐!」另一位嗓門較大,「台中龍井算我的!」挫折之後,看到這樣的畫面真是一大鼓舞。
為自己的家鄉出錢出力,只要募到35萬元,紙風車就演一場,每個場次也一定貼出民眾和企業的捐助名單,感謝社會愛心。
紙風車之所以決定不仰賴政府補助,和台灣的藝術生態有關。
1962年出生的李永豐,進入藝術學院戲劇系之前就加入了影響台灣藝文界深遠的「蘭陵劇坊」,接受創辦人、也是著名心理學家吳靜吉的指導,從此一輩子尊稱吳靜吉為「師父」。
歷經蘭陵和藝術學院的戲劇洗禮,李永豐24歲投入冷門的兒童劇場,和鄧志浩、朱曙明成立「魔奇兒童劇團」。不過,他很早就體認到,台灣民眾沒有進戲院看表演的習慣,表演藝術一定經營得很辛苦。「大家不看戲,劇場怎麼會好?」
「沒有商業市場,表演藝術幾乎都仰望政府補助、參與政府的活動演出,這是台灣藝術家的困境,藝術家應該是遠離政府,但由於台灣的生態,表演藝術都成了侏儒,」李永豐感嘆。
1993年,李永豐和柯一正等朋友成立「紙風車」,當時環境沒有太大改變,他們承接不少政府委外的大型活動,如「國慶民間遊藝」、「宜蘭國際童玩節」、「總統府前飆舞」、「新港國際兒童藝術節」、「青少年戲劇推廣計畫」等。
對於在西部海線鄉鎮長大的他來說,心底一直知道,無論演的好、演的壞,無論是劇團還是兒童劇,他面對的是跟自己出身非常不同的中產階級。
「我是嘉義布袋長大的小孩,這裡很多人一輩子沒進過劇場,更別說是看兒童劇,如果搞一輩子戲劇,卻從沒讓我的鄉親看過,我絕對不是成功的。」
2011年紙風車劇團仿效美國百老匯舞台劇《貓》、《獅子王》等,自創台灣本土劇《雞城故事》,大量的歌舞表演加上動人的故事,聲光效果十足。
李永豐回想起,之所以取名「紙風車」,就是要仿效風車的精神,「有風隨風動,沒風自己動。」
「每個進到劇場的兒童,有很高的機率都會成為表演藝術的未來觀眾。所以劇場發達的國家,都很注意兒童劇,紙風車可以替台灣的表演藝術扎根,」他說。
紙風車瞄準兒童劇,同年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校友成立的「綠光」劇團,則是為了演出「大家都看得懂」的戲。2000年,吳念真加入綠光,2001年推出《人間條件》系列,他取材於普羅大眾真實生活與情感的故事劇本,引發強烈共鳴,場場賣座,李永豐則是製作人兼台柱演員之一。
「我每次到國家劇院都遇到固定的觀眾,」吳念真說,表演藝術應該把舞台做大,這幾年,《人間條件》演出時,工作人員常跟他說,外面來了很多「奇怪」的觀眾,「如果是這樣,我們應該算是成功吧,因為我們把以前不會進劇場的人都帶進來了。」
在《人間條件》系列成功前,綠光與紙風車一直經營慘澹,李永豐常思索「自己究竟是什麼『咖』?」
「特別是當你看過喬瑟夫.納許(法國舞蹈劇場大師)、碧娜.鮑許(德國現代舞蹈大師)、羅伯.威爾森(美國後現代戲劇導演),你會覺得自己一輩子不可能跟他們一樣。我的才份可以是不錯的導演,但似乎也僅止於此。」
那年他39歲,面臨一個好大的瓶頸,好友建議他去充電,他真的考上台北藝術大學傳統藝術研究所。
在「社區營造之父」陳其南的指導下,李永豐用文化環境的角度去思索兒童劇,「社造,影響了他看待人與地方的關係,也啟發了他的319計畫,」表演藝術聯盟秘書長于國華說。
在澎湖七美演出《唐吉軻德大戰風車》,在台東卑南演出《武松打虎》,滿場大朋友和小朋友在星光下度過一個歡樂的夜晚。
站在「紙風車」與「綠光」打下的基礎上,李永豐提著筆記型電腦,一場一場簡報,企業募款有高、有低;而為了打動一般人,他也精心構思了一段開場白。
「你家住哪裡?你的老家在哪裡?你是不是很久沒有看過爸媽、看過故鄉了?紙風車請你支持,到你的故鄉去演一場戲。」
李永豐說起這句熟的不能再熟的台詞,「如果319到你的家鄉時,你可以把那個幾百元的收據拿給妳媽媽,同時邀請媽媽去看戲,她一定會感動??。」
在一次「酒攤」中,李永豐抓住當時中國時報副總編輯張瑞昌「傳教」,他話還沒有說完,張瑞昌就要他不要再講了,直接從口袋裡掏出3張千元鈔票,「幫我捐給台中烏日,我是烏日人。」兩天後,中國時報把紙風車發動「319鄉村兒童藝術工程」的消息登在頭版頭條。
正式起跑的記者會上,小野、吳念真、柯一正、賀陳旦、白崇亮、申學庸、吳靜吉、薇薇夫人、簡靜惠等一票好友都現身相挺;企業界的中華電信、台糖、中興保全、泰安產物保險等,則是最早表達支持,認養演出場次的推手。正式演出後,自由時報也一定預告明天的演出消息。
然而,開演後,執行細節仍然不斷修改,原本初估包含設備、人員、交通的費用,一場演出成本約要60萬,逐步下修到45萬、35萬。以致團員在外地只能住在條件差到不能再差的旅社,因為預算只有500元;甚至為了省錢,團員經常一演完就從高雄、屏東搭遊覽車回台北,團員的家長經常打電話來「關心」,心疼不已。估算下來,紙風車每演出一場大約要虧十幾萬元,尤其到澎湖、金門、烏坵,演一場要動員8、90人,光是機票或船票就要上百萬元。
這是「孩子的第一哩路」,看到小孩子忘我的歡笑聲,就是紙風車的最大成就(左圖為台東綠島);現場還有小朋友大方捐出零用錢(右圖為台南下營)!
在夢想的號召下,捐款如細水般流入,有人為故鄉出錢、出力,也有人隨李永豐處理,例如媒體人陳文茜就捐了35萬元,包下一場。
「她要我自己指定捐哪,我想了想,給了金門金沙,」李永豐表情得意的說,「她問:『為什麼是金沙?』我說,以前有個女朋友在金沙,我很懷念??。」
就這樣「以父之名、以母之名、以故鄉之名」的大小捐款慢慢湧進,5年多來,319帶動了全台近2萬4,000筆個人和團體捐款,累積的捐款近2億元。
一個故事帶出另一個故事,一段情感帶出另一段情感。翻開319的捐款人手記,有為過世父親捐贈鄉里的兒女,有每天背著招牌到郵局和夜市募款的老師,有早餐店的一日捐,有偏遠鄉鎮學童一元、五元積攢起來的零用錢??,319計畫像是傳達情感的連繫,把發起人、贊助人、志工和觀眾串在一起,這是所有社會運動者夢想抵達的最高境界。
「情感,才是重點,雖然世界上有很多人只談名利,一付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屌樣,但還是有人看重情感和人跟人之間的真誠情誼,」李永豐說。
從2006年底宜蘭員山鄉第一場演出以來,至今年8月,紙風車走過了313個鄉鎮。5年來,無數次的喝酒應酬,讓年近半百的歐吉桑有時會幽幽的說,自己原本擁有健美的身材,現在為了319,頂出一個啤酒肚;但他也知道,不管是媒體、企業主或其他人,都是需要他匯聚的力量,只要對方舉杯,他絕對奉陪。
這是「孩子的第一哩路」,看到小孩子忘我的歡笑聲,就是紙風車的最大成就(左圖為台東綠島);現場還有小朋友大方捐出零用錢(右圖為台南下營)!
猶記2007年1月3日,紙風車來到阿里山,冬日的山上,空氣冷冽,濃霧環著山嵐,天候不佳讓李永豐擔心,「歷經千辛萬苦,找錢、找人,戲也準備好了,要是觀眾不來怎麼辦?」
但劇幕一拉開,就看到、聽到汽車、摩托車和孩子笑聲漸漸接近,散落各山頭的居民慢慢往阿里山國小聚集,人口只有三千多人的阿里山,今晚翻山越嶺而來的大朋友和小朋友超過一千人。
現場煙火一放,台下的孩子們一陣歡呼,李永豐點了根菸,看著燈火下的戲台,眼淚流了下來,躲起來哭了一陣,他才發現原來劇團所有人的眼框都是紅的。
「那是人整個被打開,壓力釋放的感覺,那時,我就知道我會走下去,無論中間要歷經多長的路程。」
去年年底,李永豐的父親過世,他再度痛哭。「做劇團總不能一輩子只演給都市人看,我爸爸國小畢業,我媽媽不識字,我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鄉下孩子,319某種程度也是做我自己的故鄉,還有父母。」
從到台北唸書後,李永豐在外演戲、導戲,超過20年,舞台一直都不在故鄉;2009年底紙風車來到嘉義布袋,沒想到一年後,父親就走了。
如今這趟長途旅程已逐漸看到終點。走過創作的困境和人近中年自我期許的焦慮,李永豐驀然回首,原來他走了這麼遠。
「人死了就死了,送進去一燒就沒有了,現在我只在意我的心情,我的家人和我的兄弟,我只在意小孩的笑容。」
「319走完,有人問我,想不想繼續?我說,如果有人想要用他們的力量繼續,我沒有意見,但我已經走完了。」
319讓李永豐突破了中年關卡,另一個收穫則是讓紙風車累積了二十多部作品。
「每推出一部作品,我們都會觀察小朋友的反應,再開會,修正情節、道具、演出方式和陣容,」紙風車行政總監張敏宜細數,經過不斷修正,有些作品「自然消失」,留下來的作品成了精粹,紙風車編戲技巧也越來越成熟。
幾部經典作品中,《唐吉軻德》最受小朋友歡迎。每當穿著盔甲、金光閃閃的唐吉軻德,騎著馬上舞台,小孩總是一陣笑聲。
這位經過本土改良的唐吉軻德,要對抗高4公尺、長十幾公尺的大魔龍,每次打跑魔龍後,主角總不忘來段自我宣傳︰「我,唐吉軻德,決定盡我的力量,幫助孩子踏出藝術的第一哩路。」
一場戲,啟蒙一個想像力,一個小生命的第一次深刻銘印;而到過現場,親眼見過唐吉軻德演出的人都相信,那顆種子將來一定會開花。
「我一直相信『挺』的力量,台灣這十幾年來社會氛圍多煩躁,我們應該要有新的仰望目標,新的指標人物,要有溫暖、包容跟遠見,讓人民有所依靠和希望。319就是一種情感連繫,這個計畫能受到大家信任,真的要感謝老天。」
李永豐收起狡黠的笑,收起劇場演員發聲時誇張的抑揚頓挫聲音,現在他的表情帶點靦腆,就像舞台上金光閃閃,卻帶點土氣的唐吉軻德。
這個唐吉軻德是個屢屢在挫敗中站起來的戲子,這個戲子的夢想感染一個又一個走近戲台的人,這些人接受了他的國罵、血紅的檳榔口、夜裡哮鬧的酒攤,願意盡力幫他完成夢想,那裡頭交織看盡人間事的世故,以及一個生命力旺盛的人嘗試突破限制而萌發的社會力量。
於是,風揚起的那天,風車吹過了319個鄉鎮。
在澎湖七美演出《唐吉軻德大戰風車》,在台東卑南演出《武松打虎》,滿場大朋友和小朋友在星光下度過一個歡樂的夜晚。
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執行長李永豐演技自然生動,是電視廣告很受歡迎的代言人。圖為李永豐在《人間條件》中飾演的里長伯,俗又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