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投老樹成蔭的半山腰上,長長斜坡佈滿落葉,沁涼空氣略帶早春寒意,冒著嫩綠樹芽的樟樹,將訪客迎入「曉芳窯」。進入有著明代青花圖案的自動門,踱過小橋造型的走道,放眼四周盡是繽紛釉色與歷代官窯,讓觀者貼近撫觸、清楚感受陶瓷的生命與溫度。陶藝家蔡曉芳,透過藝術家敏感的心與手,藉著泥與火,燒製出令藏家驚嘆、國際人士讚揚的陶藝作品。
飾有各種花紋的青花瓷,是在素坯上以氧化鈷為色料繪出;依原料及燒製條件的不同而發展出數種色調的黃釉,有甜膩嬌嫩的嬌黃、色調鮮明的高溫黃釉、淺淡優雅的乳黃;擁有粉青、東青、豆青、梅子青等多種色調的青瓷,則是由含微量氧化鐵的釉料高溫燒製成......。
一生專研釉藥的陶藝家蔡曉芳,神采奕奕地為來客解說一件件或艷麗、或恬淡、或原只供帝王使用的專屬釉色。這些溫潤人心的色澤,是他以三十幾年的歲月,一次又一次反覆試驗,經過無數個守著窯火的酷夏與寒夜,火煉而成。
蔡曉芳仿寶石紅釉杯,高8.2公分,1974年製。
峰迴曲折陶磁路
素雅的宋瓷茶杯裡,注滿鐵觀音深褐色茶汁,滿頭銀絲的蔡曉芳,記憶的源頭是隆隆炮聲:1938年生於台中縣清水鎮的他,時值二次大戰炮火猛烈。戰後,進入小學時,長他12歲的二哥擔任他的美術老師,二哥受教於知名畫家陳敬輝,作品曾獲全台美展第一名;然而在藝術上頗具天份的蔡曉芳對音樂卻更有興趣,又喜歡閱讀中外政治名人如林肯、華盛頓等人的傳記。
在那個戒嚴年代,「藝術」預示著未來的貧困,「政治」又是個碰不得的敏感議題,家人眼見他逐漸沉迷於這兩項世俗眼中的不歸路,便鼓勵他選擇工科,考入台北工專電機科就讀。
1950至60年代,台灣在美援資助下,逐漸從戰火中復甦,從農業轉型為工業,電機材料的研發成了工業發展必備的條件。1962年,時任美國駐台代表的莊萊德建議美國協助台灣培養研發人才。在美國經費挹注下,由中國生產力中心和貿易中心舉辦第一屆「窯業工程人員訓練班」。當時蔡曉芳剛就業不久,老闆鼓勵他進一步研究「磁性」材料,也就是「非金屬磁鐵」材料,他順利考取上訓練班,專研包括水泥、玻璃、陶瓷等的耐火材料。
訓練班延聘來自芬蘭、美國、日本等國的專家,還有留學歸國的學者,師資陣容堅強。當時教授陶瓷課程的日籍教師告訴蔡曉芳:「耐火材料國外研發的人甚多,反倒是台灣的陶瓷水準仍遠遠落後其他國家,值得有心人開拓耕耘。」建議成績優異、原本對「礙子」(用於電器上的絕緣體)研究頗有興趣的他,改行專研陶瓷。日籍老師的建議,將深藏藝術天份卻順從長輩安排改讀工科的蔡曉芳,輾轉帶回藝術創作的路途。
蔡曉芳仿銅紅釉觀音瓶,高21.5公分,1999年製。
鑽研釉色
研究陶瓷,就必須研修釉藥、窯燒等課程。為了學以致用,日籍教師田中稔介紹他進入北投王冠窯業磁磚工廠擔任技術課長,一邊工作一邊進修。為期兩年的窯業訓練班結業後,為了深入鑽研陶瓷技巧,蔡曉芳又考取中日文化技術交流委員會所舉辦的「海外技術者研究協會」,當時台灣只有兩個名額,蔡曉芳幸運入選,並透過日籍老師的推薦,1964年如願進入日本通產省名古屋工業技術試驗所深造,師事加藤悅三、金岡繁人等名師。
名古屋工技試驗所,是日本最知名的陶瓷研究機構,「主要研修釉藥、坯體、精密陶瓷等各種與陶瓷相關課程。當時的環境相當刻苦,學員要自己研磨釉藥,手臂因長時間研磨而酸痛;入窯後,又得不分晝夜照顧火候;出窯後還要將窯燒後的色澤、結果,一一紀錄檢討。」蔡曉芳還到圖書館廣泛收集陶瓷的相關資料,帶回台灣慢慢閱讀研究。
結束日本行,重回王冠窯業任職後,蔡曉芳憑著在日所學,一方面從事釉藥研究,一方面擔任生產技術指導,解決製坯、施釉到燒成等工序,並成功研發、生產台灣首見的「窯變釉磁磚」。
家有名磁相伴,生活的質感便完全不同。
寶石紅釉杯
著迷於釉藥難以掌握的色彩變化,工作之餘,蔡曉芳仍繼續在家中作實驗,且常常就地取材,利用蛋殼、木屑、粗糠、牡蠣殼等各種材料,研製成釉藥後做成試片,寄放在各種不同窯場例如隧道窯、美國製瓦斯窯、煤炭窯等處燒製,以瞭解各種窯場的燒結狀態差異與獨特之處。
1974年,他在士林租屋處,利用約一坪大的樓梯轉角,打造第一個窯爐,並燒出第一件仿古作品「寶石紅釉杯」。為了試探市場性,他帶著作品到古董街尋求鑑賞,因評價極高,索求作品者日眾,不但強化他持續創作的信心,也更致力於釉藥研究。
「家裡有窯爐後,白天上班前,就將釉藥配方寫給對陶瓷有興趣的太太,太太依配方燒製試片,我下班回家後再依結果修改配方,隔天再交由太太試驗。」就這樣,夫妻倆反覆試驗,燒製出多款令人驚艷的釉色。
其後蔡曉芳離開磁磚工廠,受聘到鶯歌窯場,又應友人之邀合夥開設陶瓷廠,之後又決定獨立創作。他在鶯歌租下一間六、七坪大的工作室,一台拉坯機、一些老舊的二手配釉機具,克難地拉出坯體,施上苦心試驗的釉色,由於無力負擔窯爐成本,便在附近租窯燒製。不久之後,迥異於別人的釉色,讓附近窯場紛紛將試片放入他租來的窯中燒製,並視其為標準窯。
為了專心創作,隔年他在北投成立工作室,初始,作品以各類小型器具為主,廣受好評後,台灣與香港的古董商紛紛要求訂製天目、鈞窯、紅釉、民窯青花、越窯青瓷等各色仿古瓷器,蔡曉芳也開始培養拉坯師傅及各項專業人才,自己則全心傾力於釉藥與坯體的研究。
「造形優美,用色精準,高雅古緻」,這是大千居士對蔡曉芳的評語。圖為蔡曉芳全家與張大千合影於摩耶精舍。
名窯重現
原本對古器物就相當有興趣的蔡曉芳,時常造訪故宮研究歷代陶瓷,在那裡他細細研賞歷代官窯微妙多變的釉色與器制,隔著櫥窗與歷代名匠跨越時空凝視神交。或許是凝睇的眼神太專注吧,竟引起了當時故宮瓷器組組長董依華的注意。蔡曉芳直率地表明個人研究興趣,他的專業見解與真誠態度,使得故宮破例在層層警衛戒護之下,打開展示櫃讓他直接賞析鎮館之寶──「紅釉觀音瓶」。
近距離親睹絕世典藏,蔡曉芳不禁心神震盪,他決心將傳世名窯的精華一一重現,讓歷代名瓷跨越時光隧道,再次回歸到「生活」上,透過線條、器制、釉色與繪工,讓古今風華透過火與土的試煉,重新傳遞與接續。
首先要克服的是器制。外在型制看似易仿,其實困難重重:「舉凡各部位的比例、角度、弧線、坯體厚薄,甚至重量,都必須分毫不差。」蔡曉芳以手中茶杯詳細解說,除了故宮破例讓他近觀研析外,民間的古董藏家也是他造訪的對象,只為了精確做出古代器制的質感。
蔡曉芳仿「三希堂」天藍釉蟠螭耳粉彩菊紋葫蘆轎瓶,高28公分,1984年製。
仿古神韻
重現歷代各種釉彩的呈色,除了豐富的化學知識外,還需從無數的實驗和修正中擷取經驗,期間蔡曉芳更大量鑽研專業圖書和古籍查證比對,「即便是相同釉色的器物,因土質差異也會影響呈色;另外『火候』(指窯內溫度和冷卻速度)及『氣氛』(指窯爐內的一氧化碳含量)的掌控也是極重要的因素。任何一個環節有細微疏忽,窯燒結果就難以掌控。」
蔡曉芳特別鍾愛宋瓷,「因為宋瓷具有清幽、崇高的品格,顯露陶瓷超脫的氣質,不帶一絲雜質地呈現出純粹中國文化的精髓。」
宋代青瓷又稱宋瓷,其製法是由帶有微量氧化鐵的釉料以「還原焰」(指三價鐵在還原過程中變成二價鐵)經高溫燒製而成,並依原料與做工的不同而形成粉青、灰青、卵青、青白等不同色調,且器物表面往往佈滿大小「開片」(瓷器出窯後釉面產生的裂紋)、「]眼」(釉面上細密的小坑點)與氣泡,並在邊緣及薄釉處常透著極淺的粉紅色,釉薄且腴潤;或於口沿隱約露出灰黑泛紫的色澤,乃至足部無釉處則裸裎出鐵黑胎骨,呈現所謂「紫口鐵足」的特徵。這種釉質溫潤、美若古玉的青瓷,也體現出宋代所特有的清淡含蓄美學風格。
至於元代景德鎮所創燒的「釉裡紅」,則是以銅紅料(含銅化合物的顏料)在瓷胎上彩繪,然後罩上透明釉於還原氣氛中以高溫一次燒成。
「釉裡紅呈色燒成難度極高,因為隨著銅紅料的濃度、燒窯溫度、氣氛與時間上的種種變化,銅極易揮發而使紅彩不能顯現,或釉面發濛,或彩色發暗。」但一旦燒成,其呈色或鮮麗悅目、或淡雅柔和,紅彩宛若一抹霞霽染渲於似雪無瑕的胎體上,紅白相間、酣暢淋漓,令人目眩神馳。
在釉色呈現上,困難度最高的當屬「高溫紅釉瓷」,以帶有氧化銅的釉料在還原氣氛中燒成,其中包含深沉蘊蓄的霽紅,淡雅柔潤的豇豆紅,和濃艷奔放的郎窯紅......。
郎窯紅的最大特點是器物口部呈淡白色,而愈往下色澤愈顯晶瑩絢爛,釉料呈現自然流淌狀,而於器物的底部(足際)停止,不至流入足底,故有「脫口、垂足、郎不流」的說法。由於紅釉瓷的釉色既豐腴濃烈又輕柔嫵媚,自古即為藏家夢寐以求的珍品。
蔡曉芳仿汝窯葵口盌,口徑12.8公分,1998年製。
故宮代言者
蔡曉芳曾經在燒製出一窯極類似古物的釉色時,觀者在讚嘆之餘,總會希望他再燒出第二、第三窯「相同」的器物。對此,蔡曉芳淡淡地表示:「器物是活的,有生命的。」對他而言,釉藥的配方絕不是需要相沿承襲的「獨家秘方」,而是一種精神;他所燒製的宋瓷,也早已不在於和古物有多神似,而在於他已經體悟出宋瓷釉色的神韻和質地,並進一步追求自己所欲開創的風格。
就是這種高標準的自我要求,歷年來故宮赴國外展覽所需的仿古陶瓷展品,大部分指定曉芳窯承作,讓曉芳窯與歷代名窯相互輝映。在國內,蔡曉芳也常接受各大博物館下單燒製典藏品,美國前總統布希、英國柴契爾夫人、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及國內外多位政、商名人皆擁有曉芳窯的珍藏;透過作品,他與已故國畫大師張大千也曾結下一段相知相惜的情緣。
1978年,蔡曉芳結識張大千,曾專為其研製多款「大風堂款」器物,多為桃紅色、寶石紅、豆青、影青、米色釉等單色釉瓷。
「器物的造型,大千先生會和我互相研究討論,然後由他提供色樣,我再調配出他所要的釉色;性喜素雅的大千先生,特別鍾愛桃紅色。」
回想兩人短短數年的君子之交,蔡曉芳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張大千的大師風範與氣度,「當時大千先生已經80高齡,但他為我解說自己的畫作時,總是那麼認真、謙抑。」張大千84歲時曾畫一幅歲梅圖,讓蔡曉芳轉印在花瓶上以作為贈送親友的禮物,這也是張大千唯一以陶瓷形式呈現的作品。
蔡曉芳不僅讓古代名窯重現,也讓精緻陶瓷融入生活。此次美國前總統柯林頓來訪,行囊禮物中也帶走了蔡曉芳的精品。(楊文卿攝)
一張照片為憑
反覆實驗高難度釉色,將蔡曉芳的心志磨練得更強韌,也讓他勇於挑戰別人眼中不可能的任務。1983年蔡曉芳接受荷蘭皇室委託,研製數種皇室傳家的「荷蘭古董青花瓷盤」,在佐證資料及實物都缺乏情況下,仍完美重現令荷蘭女王驚艷的作品;隔年故宮僅以一張照片為憑,請他承製乾隆書房「三希堂」內大部分的陶瓷陳設,蔡曉芳仍將其中製作困難度極高的「轎瓶」和「瓷如意」等器物成功重現。
1994年蔡曉芳接受畫廊委託,仿製土耳其扥普卡普宮殿博物館傳世的陶瓷複製品,扥普卡普宮殿博物館為土耳其15到19世紀的帝國中心,眾多收藏中有許多造型特異的陶瓷器物,蔡曉芳僅憑書中圖錄即重現許多經典器物,還受邀到日本名古屋展出。
「仿古物要忠實,形狀、釉色甚至重量,都要讓人在視覺、觸覺甚至拿在手中欣賞時,宛如懷抱原件一樣。」這是蔡曉芳堅持的原則。
一心想讓精緻陶瓷融入生活的蔡曉芳,對於台灣茗茶文化逐漸普及,茶具卻顯得單調粗劣,難以和各種茶湯適切搭配,總覺遺憾。因此他以多年來對宋瓷的研究成果為基礎,研製出一系列深具人文況味與美學內蘊的汝窯茶具。
摘取黃花一段,再自窗外借一份景,端坐品茗,愜意舒懷。(趙湘玲提供)
靜待自然入釉中
「一只色澤溫潤、造型優美的茶杯,不僅能增添品茗樂趣,無形中也培養對美的鑑賞與品味。」蔡曉芳表示,他在日本研修時,發現日本人日常生活的陶瓷器具都相當精美,他也要為台灣的陶瓷餐具略盡心力。由曉芳窯和陶藝家廖素慧合作設計製作的「無光青花蘭花餐具組」及「青花纏枝鐵斑餐具組」,連續2年獲得台灣省手工業產品最優獎。
長期的投入,讓蔡曉芳也付出不少代價。以前經常照顧窯爐直至天明,打亂了他的生理時鐘,直到現在仍常在半夜醒來,漫漫長夜藉由聽音樂、閱讀度過,然後再睡個回籠覺;年輕時耗費體力配釉、秤量、研磨,手臂經常酸痛難忍,這樣的傷害延續至今,只要季節變換,就準時發作。
儘管藝術成就背後藏有諸多辛酸,蔡曉芳仍對釉藥研發情有獨鍾。他強調,研究釉藥的原則只有「堅持」兩字,專心、不怕麻煩、百試不撓是必備條件,對色彩極度敏感的他,自覺仍尚未燒製出最好的釉色。問起什麼樣的釉色他才滿意?蔡曉芳望向窗外,被春雨洗過的綠葉,隨風搖曳影動的漸層光影,斜斜雨絲被輕輕灑落的陽光幻化成七彩虹,蔡曉芳推開窗戶說道:「大自然是我最喜歡的釉色!」
一把來自大地的泥土,經過塑型、施釉、火煉,終成一只握在掌心的杯,就口啜飲時,杯緣宛如碰觸到肌膚般溫潤,此時,這把來自大地的泥香已轉化為生命的能量,並悄悄地在生命中佔據一個位置,人們也將因心中有了這個為它空下的位置,而感到充盈不虛。
蔡曉芳不僅讓古代名窯重現,也讓精緻陶瓷融入生活。此次美國前總統柯林頓來訪,行囊禮物中也帶走了蔡曉芳的精品。(楊文卿攝)
蔡曉芳早年在北投自設工作室,努力鑽研仿古官窯的釉色坯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