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們不經心地望著遠方的雪山和湖水,或者瀏覽草地,談到了青松和黃楊。然後有人隨意問我:「這是甚麼?」我說是一棵野櫻。他們接著是沉默,或者談論些別的,但最後總又繞回來提起那野櫻。往往就是如此。太陽照在遠近碧綠的山坡上,窗外寂寂然沒有聲息。我也看到午後的鳥雀在林木間穿梭,但聽不見它們的啁啾。隔著兩層玻璃,野櫻在悄悄搖擺它的細枝,豐美的葉子反覆閃光。風在吹,但我們都聽不見風。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野櫻,可能就是去年初秋的時候吧。在那以前我時常看到它,可是並沒有認真想它。我注意到它的葉子正在逐漸轉黃,有時劇烈地拍擊著,那是凜然的秋氣感動了它。金黃的小葉映在嫩綠廣袤的草地上,如夜來蒼穹裡發光的星座。我坐下,又站起來,迫近窗玻璃去看,像一個中世紀寺院裡追蹤星體的僧侶,架起簡陋的望遠鏡,聚精會神地尋覓著;沒有太多重要的目標,只有一些假設,一些想像。時常就那樣久久地,久久地注視,對著千萬陌生的發光體,看它們交替閃爍,穿插著神話和傳說,我難免就相信了,相信眼前多了一片輝煌的小宇宙,群星的故鄉,在秋風裡持續拍擊著的,本來就是一棵樹葉金黃,一天比一天濃烈的,是瞬息變化的野櫻。我那時真正注意到它。
野櫻開始落葉。起先稀奇地飄下幾片,在強風中翻滾,一下子就飛到眼睛找不到的地方去了,而樹上兀自顫抖的,是環環層疊的星辰。有一天草地很濕。我注意到黃葉落下來大半停在上面,再也飛不起來了。秋還不那麼深,遇到多風的下午,野櫻依然搖擺細枝,那樣落拓地讓葉子一片一片跌到土地上,似乎是沒有一絲怨尤的,帶著垂老的寧靜和果敢,也沒有任何拒斥或介入的神色,對時間完全漠然;歲月悠悠,有情天地裡獨多一種無情,一種放棄。然而我又設想,寒冷的土地裡,誰說它那堅持的鬚根不又向下延伸了三尺?
就有那麼一夜,我走到任何房間都聽到松濤澎湃,是來自遙遠的谷壑,我所不能確定的什麼方向,浪遊了許多海岬和山頭,吹過來的陣陣大風,誇張地撼動著蒼鬱的巨松,發出一種令人入神的呼吼,彷彿帶著憤怒和驕傲,在山坡下狂吹。隔了兩道玻璃,我終於聽見風聲了。那風聲不停地響著,綿綿翻滾,真如同曩昔童稚伏枕傾聽的浪頭,一波接一波向我們黑暗的沙灘攻打著,在四季平常的光陰裡,我敏感地數著那潮水的速度,想像岸上幾盞捕魚人的風燈在殘星下明滅;數著潮水數著燈,眼簾垂落下來,沉沉睡在蚊帳裡。然而在通過無數歲月的磨難後,我坐在藤椅上側聞那熟悉的濤聲,試著摸索時光隧道向前追憶,似真似假,終於了悟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已經退隱到愚騃世界的一隅,而我木然想像,燈在遙遠的天涯,潮水在失去了我的海角。我在深秋的子夜思量著,看到自己遲緩的腳步,跋涉了許多道路,似真似假,卻又都是真的。
就有那麼一夜,我睡在重來的愚騃世界裡。夢裡海灣的水位在漲,浮滿悉數出現的星光,復沓的歌謠交錯進行,一再來往拉長。我忽然驚醒,披衣外望,在那勁挺凌厲的空氣裡,彷彿天外射進無窮的光,我看到那野櫻正無告地脫落著千萬片發亮的葉子,枝幹劇烈地擺動,向四個方面旋轉,而細微的葉子就在我目睹之下快速地飄舞,狂飛,掉下,如夢幻的流星雨。
二
我想我終於又忘掉了它,那遽然擺脫所有葉子,毫不憐惜地放棄著的一棵野櫻,在睡夢中。
第二天我記起來的時候,匆匆趨近窗口去張望,只見禿盡的枝幹默默立在大風裡,沒有聲音,沒有光采,也不再婆娑搖動了。我當時正在看一本舊書,來不及放下,就用手指頭夾住中斷閱讀的那兩頁,站在那裡。午前的山坡充塞了寒意,大風沒有方向地吹,常綠的松柏左右擺著,而野櫻樹下,遠近,落滿了金黃的細葉,貼著草地向四面平鋪過去,濃淡均勻。我知道它一年的辛勞剛毅,這持久養護的過程已經到了一個終點,從這刻開始,直到來年抽芽再生,正是它緘默休息的時候,沒有聲音,沒有光采,也不再婆娑搖動了。這其中似乎包涵了甚麼生命的訊息,燦爛和平淡,豐美和枯槁,似乎傳遞著一種哲理,關於勞動,收穫,虛無,美等問題,似乎是抽象的,也許很實際,關於激越的感情,冷漠,追求,遺忘,和美。我被那景象攫捕,心神隨外界的變化在飄蕩,不能自己,卻於瞬息剎那間感覺是超越了,看不見那景象。我坐下來,發現手裡還抓住那本讀了一半的書,翻開來,心神恍惚,果然完全不記得剛才讀的是甚麼。我認真凝聚去回想,看那章節,原來是記述列寧的:
又有一次,他和高爾基一起聽貝多芬的「激情曲」(Appassionata)。「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音樂可以比這『激情曲』更偉大的了」,他說:「我恨不得每天都聽一遍,不可思議的,超人的音樂啊!我時常因此就覺得自豪——也許我太天真——人類原來竟能創造出如此驚人的東西。」
到這裡為止,甚至列寧都不難理解。貝多芬的音樂力能使他這種人物也宣佈屈服了。我這樣想,繼續看下去:
然後他眼神閃爍笑了一下,苦悶地說:「可是我這個人不能時常聽音樂。音樂感動你的神經,教你想去恭維那些活在這骯髒地獄卻還創造得出那種美的傢伙,想對他們說幾句爛好話,摸摸他們的頭。這個時代,你可不能摸他們的頭,說不定人家還會反咬你一口。你得重重敲他們的頭,對任何人都非使用壓力不可。唉,我們的責任重大,困難得要命。」
我把書放下,茫然看那禿樹和草地上的落葉,感到委棄的千萬顆星辰又開始發亮了,是一種激越而冷肅的美。我們必須把握的一種經驗。我恍然覺悟,原來列寧他們都是這樣的,原來以意識型態判斷人情和藝術的理論還有這麼一個乖戾的根據。
那野櫻靜靜立在窗外。這時我似乎看到它所有的光采,聽見以無窮層次拔起的聲音天籟,一種激越而冷肅的美,是可以恭維讚頌,可以擁抱膜拜的,被我們搶救回來的Appassionata……
三
殘雪從那野櫻枝頭掉下來。
地上的水漬在太陽光下反射著白雲的形狀。最後一次殘雪融盡的時候。其實春天已經算是遲到了,忽然就在我不遑省識之間,像針頭一般細小的新葉竟已布滿了飽和的槎芽,輕盈,明快,妥貼。那時我方才有了一口巨大的水缸,是棗黃陶塑的朝天大甕;我每天忙著思考如何使用它,我在缸裡盛了足夠的水,其餘就不知道從何著手了;我想不出除了盛水以外,這缸裡還可以種植些甚麼。我四處寫信去問人。那水缸佔去了我大半初春的光陰。
葉子急速地長大,就在我不太注意它的時候,野櫻面向我的這一邊已經張起漠漠的綠網。這其中大概也有某種訊息和哲理,但我懶得去追究了。然而就在葉子沒有完全長大的時候,那野櫻彷彿已在枝頭處處著花——彷彿是的,彷彿也未必。天氣乍暖還冷,有時驟雨背後照著強烈的陽光,在湖心搭起一道豔麗的彩虹,如同層疊拔高的音樂,如Appassionata,令人怦然心動。就是那樣怦然心動,回到簡單明了的浪漫時代,在那短暫的午後時光,彩虹高高越過那野櫻梢頭,兩邊向南北垂落。我不免警覺,說不定根據某種意識型態的原則,這個和那些都是一樣的,都在排斥之列。其實當然未必。
有時是冰雹。
有時是風。
那天早上我站在窗口接電話,記不得對方在說些甚麼了,不外乎人情虛實和關懷的真假。我眼睛望著那野櫻以及它周遭的空間,無聊地應對著。忽然窗外飄過片片細微的白點,輕輕飛揚,散落。我驚奇地打斷話題說:「下雪了——」對方說我大概神經錯亂了,這不可能是下雪的天氣,季節不對。我無意爭執,遂聚精會神瞪著那細雪,一時不知道對方在電話裡說些什麼,只聽到片段嗚嗡的聲響,像子夜在別人屋頂上猶疑不前的貓頭鷹。雪在輕輕悄悄地飛舞,我想。然後我又想:不可能,那不是雪,是春寒料峭裡小風吹落了野櫻枝頭的花蕊,那麼細,那麼動人,卻不是雪。我讓朋友把話講完,道別以前又重複一次「下雪了」,縱使我已經完全確定那並不是雪。虛實之間總是枉然,何況那野櫻正以它全部的氣力脫落它所有的繁華,持續地,放棄地脫落它的繁華。
四
如今在熾熱的金陽下,那野櫻已經長好了葉子,強烈的生命以明顯的層次向高空舉起,果然如我所預期的,毫不靦腆,至擴散到四周的空氣去。甚濃厚的影子拋向大地,隨日頭移動而拉長,遂遠遠漫向草地的中央。「那是甚麼?」他們也還可能這樣問我,而我從來不覺得厭倦。我說是一棵野櫻:落葉,抽芽,生花,並且就滿滿的長好了,當夏天來到的時候。
「你為甚麼這樣注意它?」有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