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當年眼戴墨鏡、頭頂捲髮,嘶吼「台北不是我的家…」的羅大佑;踩著機械舞步哼唱〈妳是我的花朵〉的伍佰;一群人飛跳高喊〈私奔到月球〉的五月天;陰柔低吟〈小情歌〉的蘇打綠;到絮絮叨叨〈100種生活〉的盧廣仲……,他們從「地下」躍上台面,從非主流跨入主流,一再為台灣獨立音樂立下典範。
現代年輕人勇於用音樂表達自我,值此流行音樂產業幾乎崩解、新遊戲規則仍未建立之際,這些初生之犢以獨立之姿,風起雲湧,創作源源不絕。這股「趁亂興起」的「獨立」勢力,已壯大到不容忽視。
在台灣流行音樂發展軌跡中,政府在不同階段扮演不同角色,對於資源相對弱勢的獨立音樂,如何從旁扶植卻又不損其「獨立」姿態?是音樂人也是政府文化部門必須深刻思考的課題。
「生活希望那麼簡單就像這時候/所有煩惱隨海浪沖走/混亂世界紛紛擾擾沒太多絕對/哇哩咧~哇哩咧~~靠~」出自「猴子飛行員」的〈哇哩咧〉。
3月下旬,一個微寒的週末夜晚,年輕人聚集的台北市西門町華燈初上,「河岸留言」live house裡四、五百位年輕男女,或站或坐,眼光聚焦在台上表演得渾然忘我的「猴子飛行員」5位團員身上,身體、雙手則隨著音樂節奏興奮擺動。
五月天樂團的演唱會門票秒殺、場場爆滿,堪稱是流行音樂界跨越「獨立」竄升「主流」的典範。
舞台近在咫尺,音樂震耳欲聾,不時掃射過來的探照燈光,刺目得讓人張不開雙眼,台美混血的主唱王湯尼嗓音渾厚,吉他手楊聲錚、陳自強,貝斯手余光燿,女鼓手王昱人,在目眩神迷的燈光下,個個熱血迷人;一曲方罷,台下帶著幾近孺慕、崇拜目光的樂迷們,立刻回報以熱情的掌聲和呼嘯。
這是一場青春的吶喊,台上台下相濡以沫般的交融與共鳴,令人感動莫名。而這種第一線、草根、熱血的音樂場景,更不時在台北的河岸留言、地下社會、海邊的卡夫卡、女巫店、The Wall;台中的迴響、浮現、TADA方舟;台南Room335;高雄的ATT、子宮……等北中南知名live house上演。
像「猴子飛行員」這樣持續創作、生產不輟的獨立樂團,在台灣不下五、六百個。最為人所熟知的應屬已創團13年(1999年成立)的Tizzy Bac,從2003年發行第一張專輯《什麼事都叫我分心》迄今,這個獨立樂團已經發行4張專輯、1張現場、3張單曲,但依然維持著一週練團3天,每天都要創作一首曲的產能。34歲的主唱兼鍵盤手惠婷說:「最近體悟創作就像長跑,一開始可以只憑一股血氣,但要持之以恆,就得訓練體能與靈魂,才能延長創作生命。」於是她開始效法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練長跑。
台大社會學系助理教授李明璁說,音樂是年輕人表達自我、尋求個體認同與安身立命的手段。但要在商業操作、主流音樂環伺下求生,獨立音樂不能只有熱情的血氣;也不能只憑一股憨膽衝撞。必須像長跑,調整氣息、一步一步穩健的跑下去。過程中,需要鼓勵與扶持。
發片是獨立樂團的共同夢想。
何謂主流?何謂獨立?邊界何在?說法莫衷一是。
有人說,所謂的主流就是聽兩次就能琅琅上口的音樂;而獨立音樂則是KTV沒人會點,學10次依然不會的歌。也有人說,主流代表商業包裝發行;獨立音樂則靠自己創作、錄製、發片,由此看來,主流與獨立其實沒有界線,差異僅在於知名度與資源多寡。
熟悉台灣流行音樂脈絡的電台主持人馬世芳指出,在國外,獨立音樂一開始指的是有別於主流唱片集團的獨立廠牌,針對分眾市場做小量發行,它因不同的通路策略,而有不同於主流的音樂風格。
在唱片通路單純的台灣,音樂型態難以通路區分;在主流音樂市場崩壞後,銷量也不是判準的條件,像獨立音樂界的「大團」Tizzy Bac,就是唱片銷量賣得比多數主流音樂還好的「獨立樂團」。其次,音樂風格也難以區隔,「獨立音樂也有很媚俗的;大廠牌的作品也有很驚世駭俗的。」馬世芳因此認為,以獨立製作來定義較正確。「獨立音樂是草根性格、民間自發、由下而上發聲,而非由唱片公司主動企畫包裝出來的作品。」廣義來說,由音樂人獨立意志掌控所產製的音樂作品都是獨立音樂。
音樂是年輕人表達自我、安身立命的手段,「猴子飛行員」在live house「河岸留言」與樂迷無距離溝通。
雖然MP3摧毀了流行音樂工業,但數位革命卻降低了音樂創作門檻。「生產工具整個下放,」馬世芳指出,90年代要製作一張不錯的專輯,至少得花200萬元。現在家庭錄音室、個人電腦就堪用,只需耗費人力與時間,有才華的音樂人自己就能做出品質不錯的唱片。
在這個人人都是作家、記者、攝影師的時代,只要具備基本的音樂素養,創作、發片,人人得而為之。
然而,音樂需要表現的舞台。
馬世芳指出,這七、八年來,國內演出場景、發聲管道變多了,北中南各地的live house,加上地方性的音樂祭、音樂節活動不斷,創造了90年代玩團青年無法想像的榮景。樂團表演也一改過去以翻唱為主,現在多標舉原創作品,年輕一代已經養成付費看團聽歌的習慣。
更重要的是,社會認知改變了。「90年代玩團在社會成見上幾乎跟搞幫派沒兩樣,」馬世芳笑說,如今玩團已經變成一種健康的休閒活動。
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也認同說,從過去「地下」正名為「獨立」;撕下「扶不上台面」、「難成氣候」、「離經叛道」等污名標籤後,主流與非主流不再是井水不犯河水,邊界越來越模糊。
「在這個複雜的時代,喃喃自語的、搖滾的、知青的,反倒成了最能代表台灣的音樂!」在輔大心理系助理教授何東洪的眼中,主流與非主流可能隨時翻轉。
發片是獨立樂團的共同夢想。
網路的傳播威力更是獨立樂團的一大利基,像去年冒出頭來的新團──「那我懂你意思了」,集作詞、作曲、吉他、主唱於一身的陳修澤,以其清亮又略帶鼻音的嗓音控訴:「總是在失去了以後才認真思考擁有什麼,回頭看這凌亂的一切,絕望的認為什麼都沒有……」(出自〈所以我停下來〉),短時間內網路點擊率已經超過百萬人次,這張專輯在獨立音樂銷售據點「小白兔」也拿下銷量冠軍。
多元、沒有包袱,是獨立音樂最彌足珍貴的特點。
中正大學傳播學系副教授簡妙如指出,獨立音樂是這10年來流行音樂的創作主力,相對於主流音樂的缺乏原創性,獨立音樂在音樂性的突破,及拓展音樂活力上表現出源源不絕的創作力,每每叫人驚喜。
「旋律雖然很重要,但文字是讓音樂能站起來的骨架,通常是先有曲,才寫詞,決定要站多高,站成什麼姿態,」主唱惠婷指出,Tizzy Bac是集體作曲,再由她作詞,創作內容圍繞在現代人的生活與愛情等與生活經驗有關的議題上,例如她與鼓手前源都酷愛看烹飪節目,索性把英式烤牛肉食譜入歌,寫成風味獨特的〈週日午後的婦女時間〉。
「我們要表達的主題是愛,有反叛、有憤怒、有哀傷、有不在乎,但骨子裡講的都是愛。」猴子飛行員主唱王湯尼表示,搖滾樂很重視現場感受,內容若太細膩,感染力道釋放不出來,因此他們的歌詞都盡量直白,讓樂迷立刻可以接收。
「市場無法預測,」Tizzy Bac貝斯手哲毓說,創作從不考慮市場接受度,只看自己滿不滿意,滿意就放出去給大家聽。
李明璁指出,這幾年台灣的獨立音樂不僅只是量變,也早已經發生質變。「聆聽人口增加,品質提升了,從創作、發表、流通到再現,整個音樂流程已臻完整,腳步業已站穩!」
像濁水溪公社、1976、拷秋勤、Tizzy Bac;在重金屬界地位崇高的閃靈等,都是已占有一席之地的獨立音樂大團。
而八十八顆芭樂籽、草莓救星、白目、馬克白等長期耕耘的樂團,也已經受到矚目,凝聚了一群死忠歌迷;另外,簡妙如還推薦透明雜誌、傷心欲絕、河豚子、Skip Skip Ben Ben等具龐克或實驗精神的新團,認為潛力值得關注。
李明璁台大社會系的學生組成龐克樂團「幹不需要理由」,屬於社會意識強烈的樂團,他們以「黑手那卡西」為典範,以簡單到幾乎沒有旋律的曲調,搭配憤怒的唱腔,從反核、教育到環保,都能清楚表達他們激進、批判、反霸凌的社會意識。
以鋼琴為主軸的「鋼琴搖滾」曲風,是Tizzy Bac最鮮明的特色,而持續練團創作,更使他們在獨立音樂界屹立不搖。
為了扶植文創產業,政府預算年年增加,然而補助式的流行音樂政策實施幾年下來,雖然受惠者感謝,卻也招來缺乏正當性、錦上添花等批評。
兼具業者與學者的雙重身分,創辦知名live house「地下社會」,鑽研音樂社會學的輔大心理系助理教授何東洪即認為,政府無須「拯救」流行音樂產業。
「補助過程看不到秩序,卻又打亂了市場秩序,」何東洪指出,流行音樂並非鐵板一塊,也不是從上到下都要扶植,如果補助做得沒有正當性,還不如放手由市場機制來調控。
然而,對於放任市場機制篩檢,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則不表樂觀,「我不認為市場會鼓勵多元,」在市場殘酷的淘汰下,默默無聞的獨立樂團幾乎沒有成長的空間。
「流行音樂產業不是政府出資就能扶植的,」參與過上百場補助評審會議的馬世芳認為,公部門很少仔細評估效益。以補助樂團出國演出為例,政府標舉「讓樂團走出去,讓世界看見台灣」的大旗,但我們的樂團到英美等文化優勢大國,充其量只能見世面而已,樂團回來甚至都沒有辦過經驗分享座談。
而最有機會、也最被看好的中國大陸市場,也在政府採購法的限制下,原本一片好意的補助變成被予取予求的冤大頭。馬世芳指出,台灣流行音樂在華語文化圈仍具領導地位與優勢,獨立音樂在這個領域更是大有可為,對岸年輕人迷台灣獨立樂團,就像台灣年輕人迷日韓偶像一般,像客家歌手林生祥在大陸巡迴就非常成功。但政府開始提供樂團補助後,對岸樂得不需出資,搞得我們優勢盡失,任人宰割。
享譽國際的重金屬樂團「閃靈」,每每以嚇人的屍妝在台上張牙舞爪地怒吼,主唱兼團長Freddy(中)因此被樂迷暱稱為「鬼王」。
李明璁指出,台灣流行音樂一直以來扮演華語文化圈品味帶領者、前衛者的角色。但這些年大陸這塊大磁鐵卻拖慢了台灣更新的速度,使得我們在品質提升上出現遲緩怠惰。
最近剛在大陸作一場小型巡迴的Tizzy Bac,明顯感受到兩岸樂迷口味南轅北轍的差異。台灣聽眾比較喜歡熱鬧、有氣勢的high歌,例如〈鞋貓夫人〉、〈鐵之貝克〉;大陸聽眾比較喜歡復古小調或可以琅琅上口的曲風,如〈婚禮歌手〉、〈末日鋼琴手〉。
「政府只想到產業,缺乏公民思維,」簡妙如認為,政府補助主流商業唱片缺乏正當性,「流行文化政策應該以建立多元音樂文化的流通平台為職志,作基礎建設。」例如,補助電台製播「促進多元音樂文化」節目,讓比較少被聽見的音樂,有被聽見的機會;對於有資金需求的樂團,也應給予低利貸款協助。
「政府要作的是扎根與培力工作!」李明璁認為,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不應該補助已有資源或能找資源的人,而是補助「未來的五月天、蘇打綠」,把資源用在幫助獨立樂團降低門檻、增加發表機會上,例如效法國外大學在校內設置練團室、錄音室;或將閒置空間、蚊子館改成live house,增加樂團的表演空間。
發片是獨立樂團的共同夢想。
「文化絕對是一門好生意,」李明璁表示,文化創意不可能憑空出現,要怎麼收穫,先要那麼栽,獨立音樂當然也需要投資。
「台灣是華語圈中最自由奔放、沒有限制包袱、轉化吸收外來文化最快的地方,」李明璁認為,在流行音樂上我們應該發揮這種優勢,讓對岸一直處於「嚮往」、「跟隨」、「追趕」的境地。
國內獨立音樂百花齊放的現象自然可喜,但馬世芳心中卻存著遺憾與憂慮。他指出,在西方,即便是年輕的樂團,一出手就可以追溯到五代以前的傳承,有底氣。關於聽音樂、吸收音樂知識這件事,也有音樂報導、樂評的傳統與空間。但台灣的流行音樂產業在21世紀初垮台後,新的遊戲規則尚未建立,阻礙了人才的投入,因而出現10年的大斷層,「我看到了許多老一輩人對於手藝失傳、衣缽無人可繼的焦慮。」
獨立樂團專輯銷售的據點「小白兔唱片」,因師大商圈爭議而拆下了招牌,但熟門熟路的音樂愛好者,仍在這裡尋找慰藉。以自己為名發專輯的鄭宜農,在此站櫃與樂迷交心,耳邊則傳來「那我懂你意思了」的歌聲:「我把快樂寫成歌,然後暫時忘記悲傷;我把孤單寫成歌,然後試著不迷惘;我把生活寫成歌,然後暫時忘記死亡;我把夢想寫成歌,然後一遍一遍的唱……」(出自〈憤世嫉俗〉)
不管外在環境的紛擾,也不在乎執掌單位從新聞局移轉到文化部,可以相信的是,草根、原創的獨立音樂,依舊會繼續發聲,繼續吶喊。
發片是獨立樂團的共同夢想。
流行音樂無論興衰或轉變,政府都在其中扮演「掌舵」或「推波助瀾」的角色。
中正大學傳播學系副教授簡妙如在〈音樂是公民文化權的實踐:流行音樂政策的回顧與批判〉文中指出,從初期威權的查禁歌曲、提倡「淨化歌曲」,中期維護著作權法、打擊盜版;設立「金曲獎」(1990年),建構國家認同,到2000年之後,則側重於對流行音樂產業經濟價值的提升及扶助。
2009年行政院通過「文化創意產業發展方案」,推出「電視內容、電影及流行音樂三產業發展旗艦計畫」,以5年為期(99∼103年),編列預算135億元。其中由新聞局主導的「流行音樂產業發展行動計畫」,5年預計投入21.35億元,大舉發展流行音樂產業。
其實從2007年,新聞局就開始補助樂團錄製有聲出版品,並在近兩年提高補助金額,每年約投入1,000萬、補助至少20個樂團,幫助過去鮮少受到重視的獨立樂團一圓發片夢。
創團6年的「猴子飛行員」,第一張《My Guitar》與今年3月剛面世的《Big Child》,兩張專輯都得到新聞局的補助。負責寫申請企畫書的鼓手王昱人表示,準備一張專輯要半年以上的時間,而通過補助到結案只有5個月,因此得在準備得差不多時才會提出申請。
獨立音樂界的元老Tizzy Bac也先後獲得出版、海外表演、旗艦型製作與整合行銷等補助,「補助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拍影像很花錢,沒有補助我們不可能拍MV,」主唱惠婷說。
除了補助樂團發行唱片,在「將台灣流行音樂推向國際市場」的目標下,新聞局自2010年起也補助音樂人或團體到國外參與流行音樂活動或研習。如法國「MiDEM」坎城唱片展、美國SXSW、CMJ音樂節、英國利物浦音樂節、大陸草莓音樂節等。
即將在5月中旬,由新聞局贊助去利物浦「south city festival」演出3天的猴子飛行員難掩興奮,「我們準備了8、9首歌,要唱足45分鐘,」王昱人說。
新聞局為鼓勵音樂創作,在2010年設置「金音創作獎」,第一屆就吸引了1,800件來自樂團及歌手報名參賽,「猴子飛行員」的首張專輯《My Guitar》即奪得最佳樂團獎。獨立創作歌手張懸也一舉拿下最佳創作歌手和最佳搖滾單曲獎。第二屆金音創作獎的最大贏家則是林生祥,囊括最佳專輯、最佳創作歌手、最佳民謠專輯等獎項。
諸多補助與獎勵,目的都在讓有才華的創作人被看見;有特色的獨立音樂被更多人聽到。(張瓊方)
發片是獨立樂團的共同夢想。
音樂是年輕人表達自我、安身立命的手段,「猴子飛行員」在live house「河岸留言」與樂迷無距離溝通。
流行音樂豐富多元,「無限融合黨」樂團以爵士樂獲得2011年流行音樂金曲獎演奏類最佳專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