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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脈絡

描繪和平之夢——何德來

描繪和平之夢——何德來

文‧蔡文婷  圖‧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1995 2月

「春天來了,美妙的色彩令人激奮,慶幸自己是位畫家。」晚年的何德來經常到戶外寫生,在薰風、春雷中描繪出對生命的關照。

雖然,他是以榜首之姿考進東京美術學校的首位台灣畫家,然而在反對官展既定風格的比賽模式及反對藝術商業庸俗化之下,他一生拒絕參加任何官辦權威展,堅持不賣畫。如果,就因為這樣我們便遺忘他——何德來,那是今人的損失。

台北市立美術館的何德來九十紀念展開幕當天,近六十位日本人專程搭機前來,他們大多是日本「新構造社」畫會的成員。說起何大師(何德來),他們以菩薩般的崇敬來形容他,反而較少直接論述何德來的畫。因為,藝術在他是一種與生命契合的修為。

何德來的創作主題,來自他對人世的關懷、對宇宙的冥想。作畫之前他先有詩,再轉化成畫。他生前常對新構造社的畫友們說「如何會沒有創作的意念呢?去寫詩吧!」這樣以思想觀念創作的方式,不僅在當時代是「前衛」的,即使在「觀念藝術」盛行的今天,也還能引領風騷。作品常無法被看懂的現代裝置藝術家朱嘉樺,在看過何德來五十年前的作品,覺得他的風格可比許多現代的畫家還要現代呢!

在故鄉三年的短暫停留,畫家留下這一幅熱情洋溢的「台灣之夏:新竹」,依稀可見本土老畫家那種色彩明亮、筆觸粗獷的風格。油彩、木板 24×33cm 1933。(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佃農與地主之子

「台灣新竹苗栗淡文湖出生,幼年生活田螺蕃薯,母親忍痛六歲過繼,九歲剪辮東京留學,生於台灣長於日本,……原子爆炸人類罪過,東洋西歐相互尊重,梵谷有蒂奧我有騰鯨,夢中哭泣殺人生,白雪紅梅落葉鳥鳴,情熱太陽燃燒萬年……」

題名為「五十五首歌」的畫作上,濃淡墨色的書法佔滿畫面,構現一輪明月高掛山巔的靜。那遊走在夜空的詩文,是畫家一生的境遇及對生命的自述。

民前七年,何德來誕生在新竹一戶佃農家中。六歲時,因為家中無力繳付一百元的佃租,何德來被過繼給家產萬貫的地主,從此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在那個真有藝術家在異國餓死的年代,若是何德來未曾過繼地主,恐怕那雙執畫筆的手,也只能在田中扛鋤頭。

在富有的養父家中,他先念了兩年的漢文經書,時常因為信手塗鴨而被老師處罰。九歲那年被送到日本念小學,從此與日本結下不解之緣,一生中經常在台灣與日本之間來去。小學畢業後,回到台灣考進台中一中,畢業後由於對藝術的熱愛,於是說服養父再度到日本,以第一名考入東京美術學校,然而這個第一名的高材生,日後卻以極低劣的成績畢業。

以字入畫,以墨色構圖。何德來的「五十五首歌」,以前衛與傳統相融的方法敘述自己的一生。油彩、畫布 130×194cm 1964。(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自我放逐於官展外的畫家

對於日據時代的畫家而言,考進東美,再進入官辦的「帝展」,是建立聲名的必經之途。然而學校的制式美學觀念,門戶既定的比賽標準,容不下何德來不按規則行事的創作。於是他選擇「自己的道路」,從此拒絕任何官辦體制的展覽或比賽。

畢業後,一生沒有歸化日籍的何德來,帶著日籍的妻子「何」秀子返回故鄉新竹。重返溫暖熱情的故鄉,何德來的心情是熱烈的,看他的早期作品「台灣之夏:新竹」:烈烈的陽光下,白雲在天,紅瓦厝依在蒼鬱的竹林與青翠的水田之間,黑白紅綠對比的色彩,奔放粗獷的筆觸,一片對家鄉的熱愛躍然紙上。

作畫之外,他還開放老家為畫室,組織「新竹美術研究會」,像是有台灣現代畫之父稱譽的已故畫家李澤藩就是其中成員。只可惜在台停留不到三年,何德來因胃病需要治療,又回到日本,並長期定居。

「賢者當笑言愚者夢,今日天空已能彩繪和平夢。」歷經戰火,何德來以「今日仍在描繪和平之夢」表達他對世界自由和平的期許。油彩、畫布 145×112cm 1951。(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以彩筆抗拒戰爭

灰煙瀰漫的一片廢墟中,一隻夜梟兀自站在無名士兵的墓碑上;一把透著寒光的短刀,特寫式的放在桌上。是「戰後」、是「噩夢」,何德來的作品,告訴我們戰爭來了。

回到日本,日益嚴重的胃疾使得何德來的身體為開刀、治療所折磨,加上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在如此身心的苦痛中,畫家停筆了,筆是停了,但是心還活著。戰後再提起畫筆時,不見在故鄉時的青春奔放,而是對戰爭的痛惡及對人性不放棄的期望。

在「戰後」、「惡夢」中,他揭發人性的殘酷暴戾;另一方面,他又對比的畫出「今日仍在描繪和平之夢」。畫面上七個如天使般的孩童凌空而降,手上各自拿著豎琴、鏟子、調色盤、稿紙及一大把玫瑰等重建人間的工具,在金黃的天空及五彩的雲霞間垂視人間。溫文善良的何德來不再使用發洩性粗獷的筆觸,而是以不見火氣的平塗來呈現他心中那一個和平寧靜的烏托邦。

除了對人類安身立命的思考,拋開人類的渺小,何德來進一步去探究宇宙浩瀚、天地無極的永恆。他畫光芒萬丈的「太陽」、內蘊熱力的「夕陽」、殘月未退的「黎明」。一幅幅二百號、長寬比人還大的畫作,充滿天地的生命力,這時何德來已走出戰爭的陰影,趨向中年知天命的豁達了。

五十而知天命

他寫生,寫春風、明月和薰風,寫得卻是心中自在的山水,而非現實中的一花一木。那一幅「春雷圖」:灰寒色調的濕冷中,一道白色閃電自左方出現,風雨中的草木順著閃電方向向右傾擺。右下方的水波韻律有規則的向下流動,靜止的畫面,生動地充滿自然的呼吸與流動。令人驚奇的是,一生大多住在日本的何德來,畫中出現老莊那種「天地與我並生」的境界,也一如中國文人畫那種經由自我對自然的關照,而下筆完成的山水一般。

從少年到白髮,他的出現,他的姿態,一直都是前衛,然而在不為前衛而前衛之下,他的前衛和傳統不但不相抵觸,反而可以相通。

翻開「新構造社」的社旨:以在野精神為基調,發揮個人自由;探求藝術不限流派。這個在二○年代末期創立的在野畫會,目前擁有會員七百多人,是厭惡派系的何德來最鍾愛的團體。在與眾多熱愛美術的年輕畫者接觸下,中年的何德來越發精神奕奕,在友人支持下,他還主持反畫廊不合理畫價的「飛鳥展」,學生們並組成以何德來之名為名的「佳德會」,定期向何德來請教……。

現代藝術的一面鏡子

一甲子的歲月中,何德來始終忠於自己,經過早年主流的排擠,而在風氣日開的晚年得到年輕學生的尊敬與愛戴。

回顧何德來的一生,他不強調風格、不限定主題,每一張畫都是他心靈的日記,就這麼忠實的面對自己,形成他個人獨具一格的創作;也因為忠實,個人的心靈沈澱出的作品,又自然與時代歷史相契合。

看他的畫,彷彿看到他的人,看到一個畫家,和畫家活過的那個時代。對於這樣一個畫家,他的被發掘不僅是美術史的一面鏡子,對照今天部分急於塑造自我風格以求成名,或針對市場取向而創作的創作者,他的精神依然是一面鏡子。

〔圖片說明〕

P.108

「春天來了,美妙的色彩令人激奮,慶幸自己是位畫家。」晚年的何德來經常到戶外寫生,在薰風、春雷中描繪出對生命的關照。

P.110

在故鄉三年的短暫停留,畫家留下這一幅熱情洋溢的「台灣之夏:新竹」,依稀可見本土老畫家那種色彩明亮、筆觸粗獷的風格。油彩、木板24×33cm 1933

P.110

以字入畫,以墨色構圖。何德來的「五十五首歌」,以前衛與傳統相融的方法敘述自己的一生。油彩、畫布 130×194cm 1964

P.111

「賢者當笑言愚者夢,今日天空已能彩繪和平夢。」歷經戰火,何德來以「今日仍在描繪和平之夢」表達他對世界自由和平的期許。油彩、畫布145×112cm 1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