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出道,以菊壇新秀之姿連獲4年國軍文藝金像獎;30歲,因為一句承諾友情演出,意外成了「不中不西」、邪門歪道的京劇叛徒。當「敖叔征夫人」的陰騭眼光還在觀眾心上揮之不去時,她卻又回歸傳統,成為婉約貞靜的梅派跨海傳人,並在40歲關口前拿到大陸京劇的最高榮譽「梅花獎」。
2008年,她一人挑戰梅、程、荀、張四大名旦的招牌戲碼,向大師經典致敬,也是人生50突破之作;不到半年,又在美國現代劇場名導羅伯•威爾森捏塑下,成了東方版的「歐蘭朵」。最近她剛結束俄羅斯演出,緊接著再回到「當代傳奇劇場」,但這次帶來的,卻是該團首齣傳統劇碼……
魏海敏,國內青衣祭酒、台灣京劇界永遠的女主角,長年以來一直是媒體焦點,但聚光燈總也追不上她在舞台變裝的速度。在她不斷自我革命的過程中,台灣的京劇天空,也因此更開闊、更引人了。
一襲黑衣黑褲,臉上素白粉妝,魏海敏褪去戲曲演員慣有的珠光點翠、霞帔豔褶,她在場上飛快地跑著,時而痴笑,忽而靜止,隨而定住擺弄。燈光,不是全照式的開展,而是定點游移,忽而手勢,忽而姿勢,忽而臉龐;慢著,魏海敏在哪裡?她在哪裡?──原來她非站非坐,非跑非跳,她──躺著。沒錯,她躺著,手上把弄著──非刀非戟,非手絹非摺扇,而是,一顆頭顱。
這是2009年初,台灣兩廳院特別企畫的年度大戲、由美國戲劇大師羅伯•威爾森為魏海敏量身打造的東方版《歐蘭朵》。
劇中,歐蘭朵化身唐代奇男子,從16世紀到20世紀,時空跨越400年,性別也輪迴遞換著,於是,戲中的魏海敏陰陽同體,忽而男聲,忽而女聲,忽而悲鬱、忽而昂揚,神秘曖昧、奇幻瑰麗。空蕩幽寂的舞台上,兩小時獨腳戲下來,觀眾眼光仍牢牢盯著她,不忍稍離。
魏海敏是嫡傳「梅派」弟子,但也加入自我詮釋的色彩,追求的是「神似」,而非「形似」。這是2008年她演出「向大師致敬」專場,梅蘭芳之子梅葆玖特例來台共襄盛舉。
自我革命的第一步:「敖叔征夫人」
魏海敏,祖籍河北,10歲時考入海光劇校第一期,畢業後成為當家花旦、青衣,從1976年獲中華民國文藝協會最佳演員獎以來,一路獲獎無數。
傳統功底紮實、舞台經驗老到,其他演員或許就安於如此不再多想,但魏海敏卻在「信守承諾」、為老友吳興國兩肋插刀下,成了台灣戲曲界跨越傳統與現代的一座橋梁。從現代京劇《慾望城國》、《樓蘭女:美蒂雅》,到國光新編文藝京劇《王熙鳳大鬧寧國府》、《金鎖記》等,都是台灣戲壇的里程碑。她也是1990年代以來,台灣京劇界永遠的「第一女主角」。
1986年首演的《慾望城國》,是魏海敏第一次跳脫了傳統梨園科班的「程式化」表演方式,從「模仿」邁向「創造」,或者說,從「演員」升級為「創作者」的作品。
此戲由「當代傳奇劇場」改編自莎士比亞的名劇《馬克白》,講的是東周戰國時代勇將敖叔征平亂回朝,遇山鬼預言日後將稱王,於是與妻子起了篡位之心,不僅殺了情同父子的薊侯,又謀害生死相交的副將孟庭。因為良心不安,登基大宴中,敖叔征在酒醉中幻見孟庭鬼魂,他的妻子也因無法承受孟庭之子孟登逃脫的打擊,加上流產而發瘋自盡。
有別於傳統京劇典型人物的忠奸不二、善惡分明絕對化,魏海敏詮釋敖叔征夫人時,採用多面的描寫人物法。她不直接告訴觀眾,這是個厲害的壞女人,而是立體呈現這個角色:除了城府很深、個性很強、很有野心外,也有關心夫君安危,女性化細緻的一面。
由於全無前例可供參考,魏海敏只有靠自己揣摩、摸索,她用傳統京劇的唱腔,結合西方劇場強勢誇張的手勢與眼神;又融合莎劇中的自我良心譴責,與東方式的善惡果報觀念,演活了一個唆使丈夫弒君,爾後因雙手沾滿血腥,恐懼不安後瘋狂的女性角色。
羅伯•威爾森挑戰京劇演員很少面對的劇場形式──獨腳戲。魏海敏與威爾森的合作,把京劇慣用的劍、槍等形式都作了拆解。
一個角色,20年經營
魏海敏在傳記書《水袖與胭脂》中曾指出,「傳統」與「現代」絕非對立、不相容的兩極,戲曲語彙可以轉化運用在新創的人物身上,而且如果運用得好,還可以加分,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比方說在敖叔征夫人的身段表現上,魏海敏利用服裝設計裡暗示蛇蠍性格的拖長衣襬「大尾巴」,發展出在行進、轉彎間的各種甩擺動作,以強化敖叔征夫人的強悍果斷感。
以往像魏海敏這樣的青衣,要不扮演大家閨秀,要不扮演端莊嫻靜女子,要「笑不露齒、行不見足」,哪裡還能踢裙襬,顯個性?這樣的表演方式把許多人熟悉的京劇慣性全打破了,不僅引來各方兩極看法,連她自己,也因為不能理解敖叔征夫人的心理轉折,即使已演出多次,仍然對這個角色懷著疏離與排斥。
「我陷入現代與傳統、寫實與寫意、西方式描寫與東方式程式表演兩股洪流間的拉扯,幾乎不能自拔,」魏海敏表示。最後讓她脫出這個泥沼的關鍵是──勇敢面對現實,一次又一次重新面對敖叔征夫人這個角色,重新思索、重新詮釋,直到完全說服自己為止。
「我逼著自己脫除京劇那一身『傳統女性』的演出習慣,以及天性裡凡事大剌剌的溫和性子,先從加強身體與表情的誇張,及心理的營造開始,」魏海敏說。
《慾望城國》首演至今已23年,震撼力始終不減。魏海敏所創造出來的「敖叔征夫人」,成為後輩演員學習模仿的典型,而她耗費20年經營同一個角色,也成為台灣戲曲界一則佳話。
梅派名劇《霸王別姬》劍舞是硬底子功夫戲,海外出演,是觀眾必點的劇碼,今年10月魏海敏將與吳興國聯袂演出,做為「當代傳奇劇場」回歸傳統之作。
當小說人物活了起來
《慾望城國》之後,魏海敏在京劇非典型人物的創造上更加著力,不管是飾演改編自希臘悲劇《美蒂雅》的《樓蘭女》、描寫特洛伊城故事的《奧瑞斯提亞》,或是中國文學經典《紅樓夢》的《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張愛玲《金鎖記》中的七巧,幾乎每一齣戲,都充滿冒險與挑戰的腳印。
國光劇團導演李小平記得,魏海敏初次演出《樓蘭女》時,著名的香港服裝設計師葉錦添還在嘗試改良新編京劇的服飾。為了配合樓蘭公主的身份,葉錦添硬是給魏海敏的頭上掛上好幾公斤的頭飾,加上披披掛掛的繁複服裝,大家都懷疑魏海敏穿這樣怎能演戲?但她硬是扛了下來,只是不免自嘲:「小葉很有創意,只是他實在不知道『民間疾苦』,改天應該讓他穿戲服上台試試!」
而《樓蘭女》從頭到尾採用作曲家許博允所寫的現代音樂,唱腔取材自新疆及西藏歌謠,還要模仿他們的質樸聲音。如此強的實驗性,幾乎已完全脫離了京劇的樣貌,無意中也為魏海敏後來跨足東西劇場的許多作品做了先期準備。
飾演張愛玲《金鎖記》中的七巧,則是魏海敏生涯中的最大挑戰,更將其新創人物的功力發揮到極點。
魏海敏表示,演出張愛玲筆下的人物本來就很難,何況曹七巧是其中性格最複雜、最扭曲、也最赤裸的一個,這不僅和京劇中的青衣美學背道而馳,也和她自己隨性爽颯的個性完全相反。
早在16年前的《樓蘭女》首演,魏海敏已經開始丟棄京劇元素,為她後來遊走東西劇場做了先期準備。
忘我,無我
為了進入曹七巧的內心,整個排戲的日子裡,魏海敏都不斷地想像自己就是曹七巧,某句話要用什麼語氣?某個動作該陰柔還是抑怒?某個眼神該「虛」還是該「實」?連睡前腦海裡轉啊轉的,還是那幾句唱腔,終至把整個人都融了進去。
國光藝術總監王安祈就曾如此描述魏海敏對「七巧」這個角色的投入。
那是《金鎖記》上半場結束前的劇烈高潮,曹七巧發現感情受騙,憬悟到只有金錢才是真的,她要「保護」女兒,但用的卻是當時人已經不時興的「裹小腳」方式──她要將女兒留在身邊,寸步不離。王安祈寫道:
她張開如老鷹般的羽翅,當起守護神,著了魔似的,眼神都直了,一棍子敲擊在女兒的腳背上,打折了,這才安了心:『要叫兒,足似弓月步步難﹗』七巧摟緊了女兒的腳,擄在懷裡,拿起血紅裹腳布一彎一繞纏得緊緊的,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煞氣裡透出一絲溫柔,溫柔中又有一絲直楞楞的,她已陷入自己構築的一方安全封閉的天地中……
大幕緩緩落下了,中場休息了,舞台工作人員快速上台換景,魏海敏竟沒有停止裹腳的動作,猶兀自摟緊女兒的腳,繞花纏線。這景象連飾演女兒的陳美蘭也嚇呆了,不知該抽身而去,還是要叫醒魏姐。工作人員慢慢聚攏而來,不敢出聲,一起緩步向前,默默的,柔和的,攙起全身僵直的魏姐,扶向後台。
王安祈記得,戲演完隔日上午,魏海敏打電話給導演:「曹七巧演完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呼吸?我創造的人物下了台,我該怎麼走下一步?」這,就是魏海敏達到旁人難以企及的藝術巔峰的秘訣!
《貴妃醉酒》的「聞花臥魚」、「啣杯下腰」都是公認的高難度身段。魏海敏是台灣梨園界公認最有「貴氣」的貴妃。
孤身赤裸,無可依恃
文學評論家、中研院院士王德威認為,台灣京劇的優勢,就在於和現代劇場的合作及各類型的創發實驗,而這其中,魏海敏扮演著參與創造的關鍵角色。
今年3月,跨足西方前衛劇場的《歐蘭朵》,就是魏海敏最新的「自我革命」之一,而且所跨幅度之大,讓許多人捏把冷汗。
「她把京劇演員最基本的安全防線都拆掉了!」李小平表示,魏海敏過去演出的每一齣創新劇,現代劇場也罷,傳統新編戲也行,再怎麼樣,都還在京劇的框架內,但這次,羅伯•威爾森卻幾乎把她熟悉的元素──身段、做工、唱腔以及演出團隊,都──拆解了。
羅伯•威爾森是美國現代劇場的前衛導演,慣常以光影的意象、緩慢的動作、形式化的肢體,空靈的抽象空間來營造劇場風格,他對東方劇場元素非常有好感,導的戲裡常看見東方元素,許多人以「跨文化」或「意象劇場」來描述其風格。
威爾森導演從現代西方劇場「反寫實」脈絡出發,寫實劇場裡著重的語言、對白、情節故事,都不是他著重的主題。
「他的作品有點像建築,是有結構的,而劇場裡的音效、演員表演、舞台視覺,都是獨立而且平等的劇場元素;他不喜歡凸顯演員,也反對文本,他的名言是『反對演員變成為劇本說話的奴隸』,因此,他經常要演員從劇中抽離出來,不要有太誇張的表情與動作,」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講師耿一偉詮釋。
「導演既然要呈現一個藝術品,那演員絕不能被這個藝術品吃掉,也不能強過藝術品,演員的功力要夠深厚,二者才能互相平衡而成一件完美的作品。」這是《歐蘭朵》導演羅伯•威爾森對魏海敏的期許,而她做到了,證明自己不僅是京劇名伶,也是可以破除一切表演格式的真正演員。
一切都可以消失,唯有藝術足以永恆
西方現代劇場導演與東方京劇名伶首度合作,採用的又是京劇罕見的「獨腳戲」──女主角一人獨白120分鐘,一開始的確讓魏海敏十分不習慣,也無法接受歐蘭朵由女變男、又由男變女的性別轉換,但最後她還是說服自己:「好吧!既然要演,我就面對,我們慢慢體會。」
經過激盪與磨合,魏海敏與羅伯•威爾森的《歐蘭朵》成了非常奇妙的組合。
「各式各樣的音效,簡潔的舞台與視覺呈現,碎裂的動作與語言,那是威爾森劇場的特色;但是由京劇韻文及話白寫成的文本,藏在魏海敏舉手投足間的京劇肢體聲腔,卻是東方的。這或許就是威爾森導演所形容的『二合一』:既是男與女,又是東方與西方,也是羅伯•威爾森與魏海敏的歐蘭朵,」耿一偉表示。
台灣京劇演員的魏海敏,終於也成為西方導演眼中,「專業且偉大」的演員。耿一偉說,他觀察整個排戲過程,感受到威爾森團隊對魏海敏的讚許與尊重。排演的過程,威爾森每天都會送一朵玫瑰花給魏海敏,並且用擁抱來表達對她的鼓勵。
「大家可以去看羅伯威爾森的網站,」耿一偉說,西方擔綱演出這齣《歐蘭朵》的,都是世界一級演員,如法國藝術電影界傳奇依莎貝•雨斐、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及美國金球獎雙料得主米蘭達•李察森等,但名字被放在網站上的,只有魏海敏一人。
《金鎖記》女主角七巧是為魏海敏量身打造,她也費心創造了許多經典身段。比方這個拋手絹的動作,寓意張愛玲的名句:「一個華麗而蒼涼的手勢」。
永遠嫌不夠
看來這次魏海敏的「自我革命」又進展了一步。只是許多人不明白,早已在台灣京劇界享有這麼多榮耀的魏海敏,為何總要如此不安現狀,一次又一次,像新人一樣地顛覆自己、挑戰自己?
「我覺得自己還不夠呀,」魏海敏總是這樣說。但熟悉魏姐的人都知道,她對藝術的自我期許很高,幾乎到一種挑剔的地步。「每次演出完,別人說我好說我壞都不算,要我自己覺得的才算,」魏海敏說。
再問她,演了這麼多不同類型的戲,她最愛哪一種?
「我都喜歡!」她的回答總是不偏不倚。她說,演新編戲有很多樂趣,因為創造力會被激發,但是老戲的底蘊是很難被「吃透」的,「老戲經過時代,經過千錘百鍊,藝術的層次永不見底,我還需要一直練習。」
今年10月,魏海敏和吳興國將攜手演出《貴妃醉酒》、《霸王別姬》等經典老戲,將自己的多年淬礪回饋傳統,在老戲中展現新意。而這次突破又會為台灣京劇界開拓什麼新風貌?大家正拭目以待。
《金鎖記》女主角七巧是為魏海敏量身打造,她也費心創造了許多經典身段。比方這個拋手絹的動作,寓意張愛玲的名句:「一個華麗而蒼涼的手勢」。
《慾望城國》的敖叔征夫人演出中國蛇蠍美人的陰毒,已成為經典角色之一。
魏海敏與國際知名導演羅伯•威爾森在2009年合作的《歐蘭朵》,是台灣京劇界與西方劇場合作的重要一步。
《金鎖記》女主角七巧是為魏海敏量身打造,她也費心創造了許多經典身段。比方這個拋手絹的動作,寓意張愛玲的名句:「一個華麗而蒼涼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