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們說相聲！

台北之戀時間：民國七十四年地點：台北

甲：我們兩個來台上談戀愛吧！

乙：談戀愛幹什麼？

甲：不是，我是說，要跟您談——戀愛這個東西。

乙：戀愛變成東西啦？

甲：我的意思是，有二位東西在談戀愛。

乙：哦？談戀愛的都是東西？

甲：不——不是，談戀愛的都不是東西！

乙：罵的好。

甲：我指的是，有二個人在談戀愛這個東西。

乙：那我們來談戀愛吧！有經驗嗎？

甲：有。昨天中午，我在家中睡午覺，電話響了二十六聲，我接起來「喂——」，她便劈哩叭啦說了一大堆話。

乙：說什麼？

甲：「我受不了你，決定要跟你分手。原先我以為我是被夾在幸福與痛苦之間，後來發現我是被排在幸福和痛苦之外。追求的本身就是一種收穫，付出的意義就是一項抉擇，我寧可痛苦也不要幸福，我要跟你一刀兩斷！」

乙：您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對不起那女孩？您檢討過沒有？

甲：我檢討什麼？她根本是打錯電話！

乙：那您就跟她講嘛！

甲：我說：「小姐，你打錯電話囉！」

乙：她怎麼講？

甲：「不管啦，你也一樣，你們男人都一樣——賤！」

防空記時間：民國三十二年地點：重慶

甲：我們那防空洞不一樣。

乙：怎麼不一樣？

甲：外頭有花有草。拉開鐵門，嘩啦啦，過小道，一拐彎，嘿嘿，還有個小泉、椅子、桌子、酒！

乙：您們這不是躲防空洞，簡直是在裏頭過日子！

甲：他老崔想通啦！反正也是等嘛！沒事就聊聊天，喝喝酒，吃吃小菜啊——。

乙：您們還有小菜吃哪！

甲：嗄，老崔沒別的，一手好菜，每回都吃得樂不思蜀。

乙：哦！樂不思蜀——不，您，不就在四川蜀中嘛？

甲：我們是「身在蜀中，樂不思蜀」。

乙：那是「蜀身不知處」！

甲：反正都在四川啦！

乙：那您們都吃些什麼小菜？

甲：過去在家鄉北平最難得的不過是滿漢全席吧！而今歲月不好，物力維艱。不過，我們還是按規矩，來個「梅花三弄」。

乙：「梅花三弄」？不，琵琶古曲怎能成了菜名呢？

甲：「梅花三弄」，變化無窮，一樣是滿滿一桌。

乙：噯唷，有好幾大件哦！

甲：三件。

乙：三件？三件能擺滿一大桌嗎？

甲：桌子小嘛！

乙：那您把菜擺椅子上，不就能多擺幾道嗎？

甲：沒規矩！您坐桌上往椅子上吃菜嗎？

乙：那「梅花三弄」怎麼弄？

甲：精彩的三樣小菜。「沙鍋魚頭」、「北平烤鴨」、「紅燒乳豬」。

乙：嘿嘿！真是精彩！

甲：年月不好嘛！

乙：您還得費事去買魚、買鴨、買豬。

甲：買那個幹什麼？

乙：沙鍋魚頭，不是嗎？

甲：芋頭，沙鍋芋頭。

乙：呃，北平烤鴨？

甲：豆芽菜，北平烤芽！

乙：紅燒乳豬？

甲：一大早冒出的竹筍頭，紅燒乳竹！有空到我們防空洞來一塊兒吃！

甲：當時我們聊得興高采烈，忽然間，外頭劈哩叭啦，轟隆嘩塌，就聽到「咻！咻！咻！咚！咚！咚！塌——」

乙：我說，鬼子這麼炸重慶，重慶怎麼受得了哦！

甲：是啊，我們直叫「老崔，老崔，你快去外頭看一看，外頭炸得不像話了！」

乙：趕快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甲：一會兒功夫老崔回來，衝著我們跪在地上大哭大叫——「哇……」

乙：怎麼了？

甲：「重慶完啦！」

乙：重慶完啦？

甲：「一片漆黑！」

乙：一片漆黑？

甲：這不得了，我得出去看看。馬上跑到防空洞外頭，看看是怎麼回事。一會兒功夫又回來，我說：「老崔呢？」您看，老崔還在那牆角兒：「哇！完啦！一片漆黑……」，我上去「啪！啪！」給他二鍋貼。

乙：幹什麼呢？

甲：當然一片漆黑。

乙：怎麼了？

甲：忘了開門哪！

記性與忘性時間：民國十四年地點：北平

乙：談談您的博士吧！

甲：什麼博士？

乙：您不是剛剛才修了博士回來？

甲：哦，是是是，修的是「人類記憶學」，是專門研究人類記性的一門學問。

乙：哦，人類的記性都變成學問囉！

甲：根據我的博士論文，我將人類的記性分為三大類。

乙：人類的記性都被您分成三大類了？

甲：唉！

乙：那三大類？您說說！

甲：第一大類，就是記性好的。

乙：您這「好」，要好到什麼程度才叫好呢？

甲：大小事全都記得！

乙：全都記得？

甲：好比說，一早起床記得向父親請安。

乙：哦，這能叫記性好嗎？誰不記得請安問好！

甲：可是記性好的人，請安問好的同時，也把大小事全照顧完，說起話來挺囉嗦的！

乙：哦！

甲：好比說，年輕小夥子起床後，到了父親跟前請過安。

乙：怎麼說？

甲：「哦，爹，昨天晚上我聽您睡覺打呼打到第六聲的時候，後院有人翻牆進來，我一瞧，原來是李家小寡婦！」

乙：嗄？

甲：「她託我交給您二封私信，還有一張您們合照的相片，我怕娘發現了不大合適，靈機一動把它們撕了五次，變成卅二張碎片，然後扔掉了！」

乙：扔了？

甲：「不過您放心，信的內容我全背下來了。連語氣我都背下來，現在說給您聽好了：唷，親親的老骨頭……」「娘，您來啦！對了，娘，王記豆腐坊的大柱子託我交給您一張您跟他合照的照片……」

乙：好賴，什麼家庭嘛！

甲：您看，這說話囉嗦不？

乙：太囉嗦！

甲：根據我的統計，這種人佔全國總人數的百分之一．二七。

乙：一．二七？

甲：而且，活得很痛苦！

乙：什麼話，活得很痛苦？

甲：您想嘛！什麼事都記得，當然痛苦！

乙：什麼都記得，當然…（思索不解狀）

甲：第二大類，記性壞的。

乙：這壞要壞到什麼程度？

甲：大小事全忘光。

乙：全都忘啦？

甲：好比說，一早起床見了父親叫「哥哥！」見了兒女叫「大伯——」。

乙：這……

甲：出門呢，拉開門閂一想，唉！我這開門是要幹什麼呢？出了門口，見到自己媳婦走了過去，還嘟嚷著：「唉唷！誰家媳婦長得那麼醜？」

乙：有這種人嗎？

甲：根據我的統計，這種人佔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三六——強。

乙：○．三六強，這麼少嗎？

甲：但是，會愈來愈多。

乙：哦！

甲：而且這種記性壞的人，活得很愉快！

乙：為什麼比較愉快？

甲：你想嘛，什麼事都忘了，當然愉快！

乙：什麼事都忘了，當然……

甲：第三大類，就是記性不好不壞的。

乙：這不好不壞又怎麼說？

甲：大小事全都知道。

乙：那很好呀！

甲：只記一半兒呀！

乙：啊？

甲：好比說，一早起床，見了父親記得請安。

乙：那不錯嘛！

甲：才一轉身，就摔了個大跟頭。

乙：怎麼摔跟頭呢？

甲：他忘了大門下面有個門檻兒。

乙：自個兒家的門檻都能忘了？

甲：所以啊，每回都得忘一次，每天都得摔個大跟頭。

乙：回家來，還得再摔個大跟頭？

甲：不，回家想起來，不摔！

乙：那好，那好！

甲：可忘了向父親請安！所以說，什麼事情都記一半！

乙：這種人多不多呢？

甲：根據我的統計，這種人佔全國總人口的絕大多數。

乙：他們活得怎麼樣呢？

甲：碰運氣吧！該記得的記得，就愉快；不該忘的忘了，就痛苦。

乙：是。

甲：所以說，生活得挺驚險的。

乙：哦？

甲：最近，我有另一篇論文，題目是「亞細亞洲人記性之概括」。

乙：愈來愈縮小了！

甲：唉，我想知道，您是我先前所說的三大類中的那一大類？您說給我聽，我記錄下來，列為報告。

乙：要問我記性？

甲：是啊！

乙：我記性很好耶！打養活起，還沒碰過記性比我還好的！

甲：國家大事全記得？

乙：全記得！

甲：芝麻小事忘不了？

乙：忘不了！

甲：第一大類，記性好的！

乙：記性好的！

甲：活得一定很痛苦！

乙：一定很……我幹嘛痛苦呢？

甲：我的報告說了，記性好的一定活得痛苦。

乙：不！多少陳年舊事在我腦子裏一樣一樣翻出來，我不痛苦啊！

甲：不痛苦？

乙：開心啊！

甲：我試試您吧！

乙：您問！

甲：隨便問？

乙：隨便問！

甲：好！我問您，打先前上台說相聲，您一共說了幾個字？

乙：您怎麼問這個事？這不是事情啊！您要問發生的事情，它一樁樁的都在我腦子。

甲：事情？

乙：唉，您問！

甲：我問您，去年十二月五日，您早飯吃什麼？

乙：我早……

甲：嘿嘿，您想不起來了吧！

乙：問這個？我記得才清楚呢！

甲：喔您記得呀？

乙：一碗白粥、二個小翠果子、二個梅菜豬肉，我吃那小翠果子掉在桌上；還有八個芝麻，大饅頭一呼嚕，嘿……

甲：您記得這麼仔細啊？

乙：六年早飯都一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