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重累積性成就,象徵文化界頂級榮譽的「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去年十月將美術類大獎頒給了現代藝術大家夏陽。
五○年代便以東方畫會「八大響馬」大哥身分叱吒畫壇的夏陽,人如其名,有他同在,就有一身煦煦溫暖的陽光。曾經,他以炙熱情懷點燃台灣現代美術運動,為了藝術的追尋,由地球東半邊飛向西方,由西方漂流回到東方台灣。究竟他的創作特色為何?因何得獎?對台灣的現代藝術又有何啟發、貢獻?
得到國家文藝獎這樣肯定一生成就的大獎後,溫厚豁達的夏陽並不十分在意。然而回首其顛沛流離、命運乖舛的一生,如今能夠受到眾人肯定的榮耀,朋友們似乎都比夏陽還欣慰、高興。
以一個二手的相機鏡頭,加上自製的機身,又是一台好用的專業相機。人稱「達文東」的夏陽,不僅是修復古董家具的好手,許多撿來廢物,都能在他的巧手下展現新生命。
原名夏祖湘的夏陽,一九三二年生在湖南湘鄉的書香門第。彷彿與親人無緣,小夏陽出生不到一周母親過世,六歲時父親也接著去逝。烽火四起,夏陽由祖母帶著「離家」,逃到四川,六、七歲才又重新回到南京祖居殘敗的大宅院。九歲時祖母過世,轉而由三叔祖母扶養,十三歲那年,三叔祖母也撒手人寰,還是孩子的夏陽輾轉到漢口去投靠叔嬸,叔嬸卻要他去長沙投靠哥哥,然而哥哥也無力撫養他。就這樣被推來推去,十六歲的夏陽決定從軍去了,為的是「起碼有口飯吃」。
「那麼大的家族,就這樣說垮就垮了,」說起童年往事,夏陽淡淡的笑容中,有一股看盡人世滄桑,洞悉生命幻化的了然。
也就在夏陽從軍的那年,國軍撤退來台,夏陽隨著部隊來到台灣,進入空軍總部擔任文書工作。巧的是,睡上鋪的吳昊也是個愛畫圖的少年,兩人就結為至交,一起進入台灣現代繪畫教父李仲生的「安東街畫室」習畫,也因此結識歐陽文苑、霍剛、蕭勤、李元佳、陳道明、蕭明賢等志同道合的好友,進而組成東方畫會,被合稱為「八大響馬」,引領當代的美術風氣。說起拜師這件事,夏陽笑著說:「主要是因為當時李老師學費便宜,負擔得起。」
當時其他畫室一個月的學費大多在四十五元以上,台籍老畫家的畫室束脩更要六、七十元,對於一個月軍餉只有二十五元的夏陽而言,再怎麼縮衣節食也湊不出學費來,除了一個月二十元的安東街畫室。
這一張紙頭上,寫著一九七九年夏陽在紐約時一身的家當。一分錢、五分錢、十分錢和兩毛五的硬幣早被數了個透。
那個年代,經濟拮据而資訊封閉,卻絲毫不影響這一些對藝術熱愛的青年孩子。夏陽記得,剛開始的時候,部隊裡只找得到黑、紅兩色墨水和鉛筆,就這樣畫起來,有時候,他們會在墨水中調上漿糊,製造一點油畫的質感。好不容易存了錢,也只夠買上一管油畫顏料,在存足其他顏色之前,只好不時打開來聞一聞那亞麻油的味道過過乾癮。找東西畫的時候,彼此脫了上衣,就充當起模特兒,再不然,就到火車站前的小美冰淇淋裡,點上一片西瓜,然後就坐上一天,以店裡的客人當素描對象。
民國四十四年,儘管老師李仲生反對,然而畫室裡的這群小伙子卻不知戒嚴下結社的風險,依然組成「東方畫會」,並在中華路辦起畫展,引來洶湧的人潮買票看展,但是能夠接納這些「現代藝術」的卻不多,許多人不甘「受騙」下,忿而把簡介摔在地上。「那每一張簡介卡片都要五毛錢哪!」夏陽現在想起來還覺心疼。
被稱為八大響馬的鐵血漢子們發表宣言,高舉著改革的旗幟,認為固守舊有的形式,中國的傳統藝術必然沒落。唯有融入世界性的現代表現形式,才能使中國無限的藝術寶藏以嶄新姿態出現。由這份夏陽起草的宣言中可以知道,將中國傳統藝術現代化是東方諸子們的理想,而實踐的方法,就是廣納西方的藝術觀念與手法,融入中國內涵的創作裡,這樣對「中國」的堅持,一直是夏陽創作的骨幹。
旅居美國期間,夏陽以照相寫實風格畫下一系列的飄飄人。《選舉》油畫 230x120cm 1989
由少數留下的畫作中,可以看出夏陽早期的創作,大多以中國民間的粗黑線條描繪傳統人物,再以西方的機械主義將人物分解、重新組合。像是他的畫作《飛天》,將傳統佛教的飛天仙女變成幾何現代造型,虛無地漂浮在空白的畫面中,「那好像太空人處於失重的狀態的飛天,有一種『超現實主義』的感覺,」藝評家王嘉驥表示。此外,夏陽也浸淫在中國藝術最重要的元素──「線條」裡,嘗試以粗細線條作一些抽象表現的繪畫創作。
畫會成立那一年,八大響馬的蕭勤首先出國,每每以蠅頭小字在航空郵簡上寫滿他在西班牙學習觀察到的藝術新風潮,其他的七個兄弟就從文字來體會和實驗。在那個資訊非常封閉的時代,學藝術的都想要出國去看看,包括李仲生,都在信中詢問著國外的最低生活費。
抱著走進西方,走進現代的朝聖心情,八大響馬陸續出國。蕭勤出國之後,李元佳接著出去,而心儀藝術之都法國的夏陽,也在民國五十二年,由基隆轉赴香港,靠著空總同袍張傳忍慨然贈與的全部積蓄五千元,買了一張單程船票先到米蘭找蕭勤,再轉赴法國。夏陽記得找到蕭勤時,他的第一句話是「來,來畫圖。」對從小與父母無緣,又被親人推來推去的夏陽而言,朋友們的真情相助與對待是他經常掛放在心上的。
經典西洋名畫《維納斯的誕生》也成了夏陽的毛毛人模特兒。模糊了臉孔,維納斯是否還是美麗的象徵?壓克力 130x194 cm 1997
在法國的四年半生活裡,夏陽住在紅燈區裡一個不到兩坪大、不能直起身子的閣樓裡,到處打雜做工,補屋頂、做水電、修家具樣樣都要做。儘管生活精神都相當艱苦,創作上,對線條的不斷探索,卻在此時得到了答案,進入他的「毛毛人」創作時期。
在雜亂交錯的粗細線條中,夏陽先是畫出一些非人非物的線團,慢慢地,一個人形從隱約的線團中浮現出來,「這個東西是很可以的了,」夏陽表示,他的毛毛人就是這樣自然生出來的,而一個藝術家最重要的就是「抓得住自己特別的東西」。
就像中國民間道士的畫符,以線條組成人形,以文字召喚力量。夏陽以短促顫動的飄動線條形成一個動感又飄忽的人形,這些沒有面容、性格的毛毛人,藉著乾淨俐落的粗硬線條所描繪出的場域,冰冷無情地界定出他們的角色,反照出現代生活的冷峻疏離,及一種時空交替的虛幻感。
有人說毛毛人就是一生漂泊的夏陽。其實,不論聖賢豪傑、販夫走卒,芸芸眾生哪一個不是這樣飄萍一般地短暫存在。「中國人常說,人是世間的過客,很快就要消失,夏陽的毛毛人很有這樣東方哲理的意思,」第四屆國家文藝獎美術類評審傅申表示。
日子還是一連串的漂流,一位在美國的友人來信告知:「這裡生活要容易些。」於是夏陽又從歐洲來到美洲,在紐約蘇活區以低廉的價錢租下一間大統艙,以修復古董家具為生。
當時美國的照相寫實蔚為風潮,儘管夏陽一開始不太能接受,然而一方面想著「我既然都到了美國了,不學這個還學什麼?」一方面也因為拮据的經濟考量,夏陽的畫風,一下子由飄忽模糊的毛毛人,進入有市場性的照相寫實時期。利用相機慢速快門的技巧原理,夏陽讓熙來攘往的人群模糊,飄倏地穿過極端寫實的紐約市街裡,這樣的「飄飄人」依然還是毛毛人的老靈魂。
在紐約一待二十多年,窩在前後不見光的大統艙裡,夏陽吃的是中國菜,耳邊聽的是中國傳統戲劇的音樂,牆上則貼滿他信手拈來的打油詩,半文半白地諷刺世事百態。「我就像住在紐約中國租界裡的一個中國人,」夏陽笑著說。
客居紐約,對夏陽而言,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妻子吳爽熹。這位出身優渥家庭,不懂什麼是貧窮的哲學博士,在畫家謝里法的牽線下,跟著夏陽簡單清靜的過日子。「老婆不在心發慌,坐立不住窗外看;日呆風蠢全無味,傻瓜牽手最好玩。」由夏陽的打油詩可看出這對中年始結髮的夫妻,相看兩不厭的款款深情。
少小離家老大回民國八十一年,離開台灣整整三十個年頭,因為與畫廊簽約,基本生活費有了著落,夏陽回來了。在北投半山上租下一棟光線極佳,空間挑高,極適合畫圖的三層樓房。不過這個一個月租金要三萬五千元的「家」著實挺貴,要租下的時候,傻瓜老婆還擔心日後付不出房租而哭了。所幸是,國立藝術學院教授黎志文在他們剛回國的前三年,每個月資助他們一萬元,夏陽夫妻才得以安頓下來。「幫忙,不一定要幫什麼大忙,但是,在關鍵時刻卻是極重要的,」夏陽的放洋與回歸,都因為有朋友在關鍵時刻傾囊相助而得完成。不多言的夏陽時時感念。
回到熟悉的故鄉,夏陽很自然地又回到毛毛人系列的創作。這些跟著夏陽走天涯的毛毛人,藉著不同身分,不斷出現新的內涵。曾經化身為法官、歌者、小家庭夫妻、海邊曬太陽的美女等普羅大眾。也曾經進入世界名畫中,讓達文西的蒙娜麗莎,米勒彎腰拾穗的農婦,和波提且利的維納斯變成了毛毛人。現在則以中國神佛系列現身,藉以探索神在人們心中的面目為何?包括濟公、關公、門神、李鐵拐、太子爺也都成為毛毛家族的一員。對夏陽而言,不論他們是誰,都「只不過是畫家筆下的模特兒而已」,最後全歸於無。
毛毛人站起來為何鍾情於「毛毛人」的創作,可否想過作些別的嘗試?夏陽覺得,新的風格不是可以事先預設的,就如他的毛毛人是那樣自然而然的出生,他也不知道下一種主題或風格何時會出現。
去年底,夏陽的毛毛人更站了起來,由平面繪畫變成立體作品。起因是,夏陽的吹風機壞了,在拆解的過程中,拿著裡頭的鋁片線圈,玩著玩著就造出了個立體的小人,啟發了他將毛毛人立體化的動機。開始以電剪,將銅片、鐵片或不袗加以剪開扭轉,過去有形無體的毛毛人有了具體可觸摸的形體,顯得十分詼諧可愛。
夏陽作雕塑,朋友們都不意外,因為夏陽的手一向很巧。在紐約的時候,他就曾以炒菜鍋和木板,自創一個手動的洗衣機。也利用過電風扇馬達打造專屬的升降梯畫架,人家不要的縫紉機、大相機鏡頭,到了他手上,都能起死回生,變成好用的東西。「西方有個達文西,東方有個達文東,就是我嘛!」夏陽哈哈大笑地說。
回首東方,回味過去叱吒畫壇的八大響馬,儘管,陳道明已經轉業經商,李元佳在英國過世,而歐陽文苑則因為精神問題無法創作。然而蕭勤、夏陽、吳昊、霍剛、蕭明賢,則依然創作不斷。在兩年前的一次響馬大聚會中,夏陽曾豪氣地表示:「我們都是綠林好漢,兄弟們還要一同出擊。」而藝術家就是要用全精神浸在創作中,才會有不凡的東西醞釀出來。堅持這樣「純粹」的創作精神,和對藝術始終的忠誠,昨日的響馬,依舊是好漢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