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先人留下的各種典章和文物中,我們可藉以揣得其背後的智慧與意念。而踩著先人的腳蹤,更會從而興起一種對文化建設與傳揚的使命感。文明愈進步的國家,各種古董文物即愈受到大家的重視與悉心的維護。在自由中國台灣,由於社會繁榮、民生富裕,私人收藏的風氣極盛,民間古董市場更是活躍。儘管收藏古董的動機各不相同:有富豪之家買來擺飾炫耀;有學者為其藝術價值而研究收藏;也有人承襲了家傳之物而珍惜保存……,久而久之,收藏者在沉浸賞玩之中,可由古物悠然的神韻裡,掌握到永恆的精神層面。莊喬松就是這樣一位得其真趣的收藏家。他從一隻家傳的冰梅花瓶得到啟示,開始蒐集各式各樣的古董珍玩。又因為千餘件貴重的銅器收藏,使他有了「銅器大王」的雅譽。莊喬松說,收藏古董並不稀奇,有錢有閒就可以辦到,其真正的意義,應是教人從細心保藏之中,培養出一種凡事敬謹的態度,並將這種精神代代相傳,使子孫後代懂得緬懷與追惜。
那天,下著大雨,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婦人,提著包袱走進莊家。
「莊先生,很冒昧啊!我在報上看到報導您的新聞,知道您是銅器古董的專家,就到府上來了。我這埵酗@個先祖傳下來的東西,請您替我鑑定鑑定,看值不值錢?」
說著她解開包袱,一個臉盆大的古銅香爐,就四平八穩地立在桌上了。婦人接著說:「前幾天有一個日本人在我家看到這個舊香爐,他說可能是明朝宮中的御用品哩!您幫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啊?大概值多少錢?」
莊老先生戴起老花眼鏡,就著光,細細地端詳起來:青黑斑駁的銅爐壁上,前後各有一條張牙舞爪的飛龍;龍的上面,是一隻典雅的鳳;左右兩邊的耳上,還有兩個銜著八角環的老虎頭。
老先生先在銅壁上摸了一圈,再用指尖敲敲。然後,將整個香爐翻了過來,一手托著,一手執著放大鏡細細瞧——爐底刻的是「愛龍堂造」四個篆字。
「怎麼樣?是不是真的?大概可以賣幾萬?」婦人又急急追問。
半晌,老先生才抬起眼,摘下眼鏡說:「我不敢說是鑑定,只是憑經驗實實在在說出我的看法,給妳參考參考而已啦!」接著,他用手指著銅壁上的紋飾說:「這龍只有三爪,絕對不是宮中的用品。御用香爐上的龍都是五個爪子的。你再看看這個爐耳上的虎頭,是接鑄上去的,裡面還可以看到三個釘痕,這就不會是明朝的了。不過,有可能是清代的。」可是——莊老先生頓了頓,「為什麼要賣掉它呢?」婦人怔了一下,才嚅嚅地說:「我先生很早去世,留下八個女兒,都在讀書……,舊香爐放著也沒用,賣掉可以換錢貼補家用。」
這是六朝時鑄造的首尾相顧雙龍銅鼎。(楊永山)
傳家之物,豈可變賣?
「噢——」,老先生望著她,語氣變得緩和了,「不過,既然是祖先留下的,還是不要賣吧!對妳家來說,這應該是個『無價之寶』,賣掉了多可惜啊!」
「無價之寶?」婦人未及細想,眼光就亮起來了。她重新將香爐密密紮妥,連聲道謝,一面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包袱離開莊家,消失在雨中。莊老先生沒有告訴她的是:這隻香爐壁太薄,工也不夠細緻,恐怕值不上多少錢。
「我最不喜歡看到別人賣掉家傳的古董。我告訴她那是『無價之寶』,意思是說,那隻香爐裡灌注了祖先代代保存、收藏的心血和寄託,對她家而言,應是多少錢也換不來的。」
這就是莊喬松眼中的古董——永遠是無價的。他從來不肯賣出手中的古董,也不承認自己是「收藏家」。他只是懷著一顆戀舊惜物的心,深愛這些在他眼中有生命、有靈性、有情感的古鏡舊鼎。他不會說這些古董值多少「錢」,而只是興沖沖地細數「家珍」,訴說許許多多伴隨在古物斑駁刻痕上的典故舊事。
而這古董的故事,就要從莊喬松父親留下的一隻冰梅花瓶說起。那時候,莊家僑居在菲律賓。
就是這隻冰梅花瓶,引導莊喬松走入了古董的精神世界。(楊永山)
從那隻冰梅花瓶開始
「花旗仔要走了,你到碼頭看看有什麼好東西可以買。」一個長輩囑咐莊喬松的父親。那年,美軍正準備撤離菲律賓,在馬尼拉港口舉行大拍賣。
結果,父親什麼用品也沒買,倒是捧了一隻一尺半高,康熙年間白地藍花的冰梅花瓶回來。大家都對它稱讚不已,推斷可能是八國聯軍從北平宮中搶來的寶貝。而父親更是愛不釋手,視為珍寶,妥為收藏之餘,不時取出拂拭賞玩。
莊喬松六歲的時候,父親過世了,此後家中負債累累,能夠變賣的東西,幾乎變賣一空,唯獨這隻花瓶,儘管有人願意出高價收買,母親說什麼也不肯賣。
那時候的菲律賓,還經常有土匪作亂。每遇到土匪打劫,母親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花瓶藏好。這隻花瓶就在母親苦心保藏之下,留存了下來。而莊家的生活,也在母親的苦撐下漸漸好轉,並且開設了一家五金店。每年十二月,菲律賓的「嘉年華會」中,會有來自中國大陸廈門的古玩文物等藝品的展售,在會中賣不完的,便委託當地的華僑商店代售。莊家的五金店,也因此代售古玩。
一天,店裡來了一位美軍上校,看上了一隻牙雕筆筒,囑咐正在看店的莊喬松到他家去送貨取錢。
十八歲的莊喬松,才踏進那位美軍的家中,就嚇了一跳:他的客廳裡,竟都是中國的瓷器、古畫、象牙球、古錢、玉杯之類的珍玩古董。
莊喬松接過幾十塊美金,不禁納悶起來,「您幹嘛花這麼多錢,收集我們中國的古董藝品呢?」
青銅麒麟,是明朝的敬香爐。(楊永山)
與古董為伴,好比沉浸在文化藝術之中
軍官笑了,很耐心地解答:「我雖不是中國人,卻一向仰慕你們中國文化的悠久與豐富。而收藏這些古董,就可以具體欣賞到中國傳統的藝術之美和文化之深。此外,保存這些東西是很不容易的,瓷器一碰就碎,即使銅鐵,經過千百年也會生鏽腐爛。所以能流傳到我們手中的古董,不知道已經灌注了多少前代收藏者的心血。我能擁有它們,常與它們為伴,揣摩它們背後的智慧與涵蘊,不是很幸運、很快樂的一件事嗎?」
莊喬松一面聽、一面思索,繼而猛然想起這十幾年來,母親為收藏冰梅花瓶所付出的苦心,一時豁然貫通。母親所珍視保藏的,不就是父親當年所灌注其中的愛嗎?
母親去世時,這隻冰梅花瓶就傳給了獨子莊喬松。
此後,莊喬松由菲律賓、重慶、福建,輾轉到了台灣。公餘之暇,他最愛逛古董市場,總覺得從那些斑駁陳舊的古董中,可以揣得許多故事和啟示。它們能從久遠的年代留傳到今天,其間不知得到多少前代收藏家的呵護和珍寵。而它們又為什麼離開了愛它的主人,流落在櫥窗裡待價而沽呢?這其中,想來也自有一番滄桑。
另一方面,也因為莊喬松少時家中開設五金店的經驗,他對銅器興趣最大,也蒐集得最多。久而久之,莊喬松在古董市場有了「銅器大王」的稱號。
這是明朝萬歷年間鑄造的西王母娘娘。(楊永山)
各色銅器古玩,看得人目不暇給
莊喬松擁有「銅器大王」的雅譽,真是名副其實的:客廳裡幾個大型鐵櫃、木架,層層格格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銅製古玩:鼎尊、香爐、古錢、飛鷹、佛像……等等。就連牆上也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銅鏡。談到銅器,就讓人聯想到那些三代鼎爵彝尊之類的國寶,講究銅質、名式、鏽色、花紋、款識、作工、裝飾、乃至氣味、聲音等複雜深奧的品鑑。但莊老先生笑笑說:「我們這種民間收藏的人,不可能擁有那些價值連城的國寶文物啦!我這些東西,大多是明、清時候,一、兩百年的民間藝品,主要是看他們銅質精美堅實、作工規律勻整;最主要的是造型是不是精緻美觀。你看看這些精妙雅緻的東西,即使不懂銅器的人,也會愛不釋手的!」環顧屋裡,大部分的銅器上,都抹了一層亮晶晶的油,這樣可以防止銅器氧化生銅綠。根據莊老先生幾十年的經驗——「抹茶油最好了!」
一談起這些寶貝,老先生坐不住了:一會兒開櫃子捧出一個李白騎牛的銅塑,不住地稱讚它的造型好、銅料堅實,還引經據典大談其典故出處;一會兒又匆匆上樓,喜孜孜地提了一柄寶劍下來,「這是龍泉七星劍!」果然,劍上有如北斗排列的七顆星星。「你們看看,龍泉劍就是以這個柔韌出名的,劍端可以一直彎到劍柄下來噢!」
沙發前面的長几上,一隻貓大的古銅老虎,正齜牙咧嘴。莊老先生望著它,談起有關它的故事:
民國四十年的秋天,他在台北一家古董店看到這隻栩栩如生的老虎,便愛不忍釋。店主人叫價四千元。莊喬松趕忙回去湊錢,但當他匆匆又來到店中時,不過半日工夫,老虎卻已被人買走了。
雕鑄精美、神情生動的雙獅滾球。(楊永山)
銅老虎背後有段傷心事
他失望極了,實在不甘心,就向老闆要來買主的地址,追了去,要求對方轉賣。結果對方開價五千元。莊喬松只好再急急忙忙去找朋友週轉。朋友見他十萬火急地要這麼多錢,忍不住問他做什麼用?
「買老虎。」莊喬松回答。
一言未畢,嚇得朋友倒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問他:「你不怕老虎咬人?」而他未及多加解釋,急急忙忙拿了借來的錢,就把老虎捧回家了。
誰也沒有想到,老虎真的「咬」人了。
這隻古銅老虎買回不多久,莊喬松肖龍的四子忽然得病不治。傷心欲絕之餘,朋友告訴他:「相傳古董年代一久,就有靈性了,會作怪,只怕這會是『龍虎鬥』。」莊喬松趕忙奔到那家古董店,追問老虎的出處,莫非以前的主人有過慘變?但店主堅決否認有這種事,莊喬松才稍稍釋然。可是,仍然放心不下——還有一個兒子肖虎,萬一「二虎相爭」,豈不又要「必有一傷」?
回家之後,他拿了一塊石頭填塞在齜牙咧嘴的虎口裡,又買了好幾隻其他的老虎來消消它的威風:畫軸的、磁盤的、木雕的……,莊家的客廳裡,少說也有五、六隻老虎。
「說也奇怪,以後就平安無事了,可能只是巧合吧!」
沉默半晌,他又起身打開鐵櫃中的小抽屜,一手抓了樣小東西,另一手拿著一個煙盒大小的雕花青銅盒子,得意地走回來。
這隻齜牙咧嘴的老虎,連身上的毛紋都纖纖可數。(楊永山)
核舟雖小,乾坤大
原來,細數家珍之餘,竟忘了「現」他最愛的「寶」——那是明代精工雕鏤的一枚核舟。
莊老先生伸出左手,打開掌心:「你看這個怎麼樣?」一枚橄欖核上,雕了一隻小舟,船上還雕了幾個人。
「很精緻!」老先生聽後,詭秘地笑笑,又伸手打開右手上的古銅雕花盒子。只見裡面是一個三五牌的香煙盒,煙盒堶惘釣漡峊帤眽密密包裹的小東西。
「哈哈!你們再看看這個!」老先生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他手心上赫然是另一枚更見奇巧的小核舟,底下還有一個鐫工精巧、半個橄欖核的雕花座子。
船頭和船尾,各坐兩個人,衣袂曲折、把酒為歡,似有一種清風徐來、怡然自得的情趣。另有船伕撐篙持槳。兩側精細的窗櫺,每一扇窗都可以開闔。而窗啟處,又見數人倚窗而坐,或俯首沉思、或弄笛吹簫。窗櫺兩邊則各有一副對聯,左為「天下昇平、海宴河清」,右為「清風明月、海不揚波」。
莊老先生一手執著放大鏡,一手邊點邊數,前前後後竟數出廿幾個人來。翻過舟底,密密麻麻地刻著一首七言律詩:
「五百年前得此遊
水光依舊接天浮
徘徊今夜東山月
彷彿當年壬戌秋
有客得魚臨赤壁
無人載酒出黃州
吟成一浦千山寂
孤鶴橫江掠小舟」
原來刻的是蘇東坡赤壁之遊的典故。一枚小小的橄欖核裡,居然有偌大乾坤!
「這個核舟,是民國卅六年我在鳳山逛舊貨攤的時候發現的。依我看,是明朝的手工。當時花了十二萬舊台幣,分好幾個月付款才付完的。」
日本製古銅,是八仙中的「張果老騎驢」。人像部份可以活動卸下,驢為中空,可供焚香之用。(楊永山)
全是心中至寶,價錢再高也不出讓
莊喬松就這樣常常不計代價地購入各種古董珍玩,帶回家來,全成了他心中的寶貝。無論有人出多高的價錢,他一樣也不肯割愛。經常有朋友對他說:「你只要隨便賣幾樣古董,就可以買一層漂亮的洋樓,幹嘛一直住在老舊的宿舍裡?」對於這種說法,莊老先生向來只是笑而不答,他知道,很少人能瞭解他的想法。對他來說,這棟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又何嘗不是一樣寄有多年感情的「古董」呢!
莊喬松是不肯賣古董來換豪華大廈的,但是他一直有個心願——要蓋一棟寬敞的宅子。因為,他不希望心愛的古董將來分散各地。老先生計畫中的房子,要以莊家的堂號「錦繡堂」命名,然後將所有的珍玩古董,分門別類地陳列起來,讓兒女媳婿們同心協力地照顧它們。而且,他又補充了一句:「外面喜歡看的人,也可以自由來參觀啦!」
說著,老先生像是又想起了什麼,起身拉開櫥子的鐵門,在一堆堆銅器珍寶裡翻尋著。這時,三歲的小孫子急忙端了張小板櫈,踮起小腳,揪著爺爺的衣角直喊:「阿公,阿公,我也要看嘛!給我也看看嘛?」
這隻香爐的造型十分出色,且鐫工精細、色澤典雅,也是莊喬松最心愛的寶貝之一。(楊永山)
敬謹、緬懷,代代相傳
「乖,乖,這個不可以玩,等你長大了,阿公再教你看,統統都給你看……。」莊老先生一面哄著小孫子,一面小心翼翼地捧出另一些寶貝來,毫無倦意地,又一一訴說起它們的故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老人的談興仍濃,聽者的心神已然墜入古董般悠遠的歲月裡。牆邊的櫥櫃中,端坐了一座銅綠斑駁的古鼎,鼎上銘文依稀可見——「子子孫孫永寶用」。而古鼎的左邊,就立著那隻白地藍花的冰梅花瓶。
想天地之間,有這些精美的藝品,世世代代地保存下來,世世代代地相傳下來,是多麼美好之事——薪盡,火傳,而人們的希望和愛,不也就是這樣代代相傳、綿延不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