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三千公里的內蒙古草原之旅,不只對體力、耐力是一大考驗,對於人性也是一種試煉。
七月間,一群台灣的旅行者選擇了遠征內蒙,以為今夏的海外之旅。他們多是來自於台灣南部的富家太太,平日經常結伴旅遊,但到像蒙古如此偏遠之地還是第一次。行前大家對大陸人喜歡敲竹槓、把台胞當「呆胞」的傳說有些擔心……
同樣的,準備接待這批訪客的「內蒙古文化旅行社」也不好過,他們沒帶過跑這麼遠的團,而且聽說台灣來的旅客難纏,有些「財大氣粗,品行極惡劣」……
海峽兩岸中國人對看,彼此都有點心結,七天內會發生什麼事呢?
七月十三日那天,如果有人在大陸看到一群帶著小孩、來自台灣的太太們,大概很少人能真正猜到他們的目的地,因為在出發前,這些平日優渥慣了的台灣客自己也不太相信,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中國大陸正北邊、內蒙古與外蒙古交界邊境的草原。從北京包車出發,七天內,大家一共有三千公里的路要走,而且其中有許多是所謂的「草原自然路」,也就是說在草原上「沒路找路走」。
草原風景如畫,驃悍的蒙古馬是蒙古人最好的朋友。(徐薇謹)
促成這次旅行的是台灣的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他自己到過內蒙草原三次,因此上課時經常向高雄一個讀書會的朋友們「臭蓋」草原風光。他對草原的形容可真神奇:草地上的蚱蜢是飛來飛去,而不是跳來跳去的;一望無際的草原,天地相連,於是密密如芝麻的星星在遠處是在地上滾動的……。這樣的形容詞,怎叫人不對那神秘的淨土想望呢?於是在讀書會成員的「脅迫」下,林老師只有屈服,答應帶大家往草原一遊。
事情是說定了,但是林老師積多次進出大陸的經驗,時時將一句口頭禪掛嘴上:「到大陸旅行不出點狀況,就不像到大陸。」於是,大家多所警惕,行前日常藥品、水壺、泡麵……無一不全,以防萬一。
大包小包,大人小孩一行廿多人,加上大陸的李文珍老師、李老師的女兒曹海洲、海洲的好友汪軍、蒙古音樂家布和朝魯、布和的小孩豆豆,以及帶大家進草原的內蒙古文化旅行社喬玉光、徐永麗、司機朝鮮族的李成俊等,一共約卅人,而且漢、蒙、回(豆豆的媽媽是回族人)、朝鮮等族血統都有,也算一奇。
蒙古包冬暖夏涼,就像蒙古人外冷心熱的個性一般。(徐薇謹)
由於這個旅遊團比較特殊,一方面團名掛的是「文化訪問團」,名頭嚇人,另一方面又因是第一個跑這麼遠的台灣團,負責帶團的旅行社心理負擔有些重,所以領隊由該社總經理喬玉光親自出馬。只不過喬先生以前曾經帶過一個台灣遊客團,那團的先生們一上車就忙著賭錢,因此喬總一想到台灣遊客就有些頭大。而或許是緊張吧,喬總看來相當嚴肅,所以台灣團員也緊張,有人懷疑他是不是來「監視」大家的……
些微凝重的氣氛隨著車出長城,田野風光越來越盛而逐漸解凍。被大家稱為蒙古王子的布和心情輕鬆起來了,一首一首的蒙古民歌一直唱,「遙遠的草原」最後還唱成了大家的團歌;而林谷芳老師的幽默和李老師的嚴肅對比後,竟是大家最好的鬆弛劑。林老師說李老師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禮,竟然還能一板一眼,實是現今少見的「文化標本」。
孩子們本來就是活潑的,遇到還只廿歲上下的大孩子汪軍、海洲,早玩在一起,汪哥哥講大陸流行的笑話,台灣來的小孩無以回報,只好拚命講有色笑話,讓大陸的大孩子聽得一愣一愣的。
草原上隨處可見吃草的羊群,待入秋草長後,就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境出現。
隨著草原的開展,大人們的心理武裝也解除了。旅程的第二天,來到了錫林郭勒盟首府錫林浩特,團員下榻白馬賓館,當夜有「蒙古歌神」之稱、現年已經七十餘歲的哈札布特別帶著他的弟子與大家共進晚餐,並為大家獻唱。那夜雖然不巧停電,服務員以蠟燭權充電燈,在燭光的烘托下,馬頭琴更顯悠揚,蒙古民歌聞之令人動容。而台灣來的媽媽們心情一開,形象也不顧了,什麼菜都說好吃,竟然又向廚房要了一桌菜,還拚命與蒙古歌手競美,||銅、高山青、望春風……等僅會的台灣民謠都拿出來獻寶,雖然音色不如何,但是其情感人。陳淑惠就強調:「我們平常是很嚴肅的。」而林老師則開心地說:「這群歐巴桑的心開了。」
一路上面色凝重的喬總也有了笑容,他終於相信這群台灣遊客說不擔心沒水洗澡,不擔心吃不好,不擔心睡不好……並不是隨便說說的,他們真的是要來體驗生活的;而台灣客們對文化旅行社一再恐慌沒能把大家「伺候」好的抱歉,也深為感動,這與以往聽來大陸旅遊品質低落的刻板印象,竟是大大不同。
雨後的草地泥濘,一不小心車子就會陷入困境。(徐薇謹)
旅程的高潮出現在十七日那天,是日大家要去拜訪位於距外蒙邊境只有六十里左右、東0烏珠穆沁旗的一家傳統牧戶。大家一想到可以住蒙古包,又有烤全羊吃,簡直興奮極了,從一大早就有人想到「星光下的草原,應該會有一些星子來下酒吧!」
其實那天的旅程並不太順利,因為那些天草原下了不少雨,路很泥濘,一不小心車就陷在泥裡起不來。不過這個小插曲並未掃大家的興,大人們脫襪、捲袖幫忙推車,小孩就在一旁加油。而有人「聽說」上回有團日本人陷在草原,忙了兩天才脫困。此言一出,更有人對大家可能有機會來一次「野外求生」興奮不已。只可惜,忙了一小時左右,車還是脫困了,好像有人因此有些失落;而喬總事後如釋重負的心情,倒沒人特別去體會了。
蒙古包歡樂夜令人難忘,老阿爸為遠方來的貴客切下全羊大餐的第一刀。(徐薇謹)
終於來到牧戶家了,已是黃昏六點半,距離約定時間晚了四個鐘頭,而接待的蒙古朋友也等了四、五個鐘頭。沒有一絲不耐的表情,他們等在離家十餘里外,盛裝以馬隊相迎。車、馬相遇,蒙古朋友依蒙古禮節馳馬繞車三周,並一一為客人獻哈達(絲巾)、飲酒歌與馬奶酒。黃昏金色的陽光灑在碧綠的草原,照在蒙古少年紅潤的臉龐,襯上他們豔麗的服裝,簡直就是油畫的景緻,美得好不真實!
接著蒙古朋友以馬隊帶領人車回家,一路上車馬競速,蒙古少年恣意飛馳著快馬,疾如勁風,那豪邁的姿態,引的大家忘情叫好,似乎那縱身飛馬的就是每個人奔放心靈的化身。
天公實在也有些搗蛋,才到蒙古包,雨就急急地落下,夾著雷聲、閃電,大家心都有些沈,準備好的營火晚會就無法進行了;還有企盼已久的草原星星,轉眼間就從眼前消逝了。這場雨直到中夜才停,雖然大家在蒙古包裡進行節目,唱歌、喝酒、吃肉還算愉快,但是天雨的遺憾總難免。尤其是布和最自責了,他覺得帶大家到草原,竟然不能讓朋友盡興,實在無法原諒自己,左思右想,雖然大多數人都入睡了,他卻還在雨後黑沈的草原夜裡低迴。
馬頭琴是蒙古族傳統樂器,琴聲低啞而悠遠,訴盡了草原的寂寞心聲。
然而懊惱間,他聽到了其中一個帳棚裡傳來歌聲,同時又遇到也睡不著的倪晨,兩人循著歌聲進帳,原來大多數蒙古朋友都為今夜未能徹夜歡唱而遺憾,因此從烏蘭牧旗來的蒙古歌舞藝術表演的團員、牧戶的家長老阿爸、東烏珠穆沁旗旅行社的于學民經理,還有一兩位不愛睡的台灣遊客,大家就著燭光,傳著草原白酒,豪爽地喝著、唱著。布和、倪晨加入,更使大家歡欣,不管漢人、蒙人,大家當夜都成了草原的兒女。
草原酒宴讓大家心都開了,小時候曾被人嫌歌喉是「方的」,在高雄開畫廊的倪晨打開數十年不唱歌的心結,一口氣唱了「天天天藍」、「你儂我儂」等歌曲;布和也舒展了憂眉,蒙古情歌一曲又一曲;表演團的朋友除了傳統蒙語歌之外,也特別唱了台灣流行歌曲「大約在冬季」,他們希望冬季能與今夜的草原兒女再相會於草原。而最讓人感動的莫過於因生活歷練,臉上很少有表情的老阿爸也有感而發地唱了一曲,雖然那是沒有歌詞的長調,但卻是最悠遠綿長的草原心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竟夜的飲酒、歌唱,直到東方既白還不能罷,也沒有人醉倒,百分之六、七十酒精濃度的白酒是醉不了人的,誰叫濃情知己初相逢,千杯美酒還嫌少呢?
天大白了。草原又展現了它的遼闊,人在草原上,是那麼的渺小與卑微,信步走五分鐘,人就小成了一粒豆,和牛、羊、馬一樣都成了草原的一部分,哪有彼此呢?但草原也激起了人們的想像,站在草原舉目四望,大地就是個無邊無際的綠圓盤,這圓盤是那麼的寧靜、單調,偶爾傳來幾聲寂寞的長調,歌聲中憧憬的應該是那天際線外的花花世界吧!
縱然再不捨,來自草原之外的還是要走出草原,這群偶然棲息草原的台灣過客就要走了。或許冷靜的老阿爸也動情了,他挑上了團中年齡最小,還在就讀小學的王欽弘擁抱,決定收他當乾兒子。行過禮,老阿爸給了紅包,有人看到老人眼中閃著淚光。
走之前,所有的草原兒女合唱了一曲「遙遠的草原」,蒙族的就用蒙語唱,漢族的就唱漢語歌詞,在草原上,漢蒙語的共鳴竟然那麼好,一首雙語「遙遠的草原」融合成最美麗的天籟。
高潮再起走了!坐在車上的都有些沈默,怕的是一開口有人就會眼紅。伸出車窗外的手,都被蒙古朋友緊握,不得不放開的那一剎那,大家都在心裡許下了再次相見的諾言。
離開蒙古包,原本以為已近尾聲的旅程高潮已過,想不到到了蘇尼特右旗,卻又掀起情緒的另一高峰。
那天下午大家很疲累地到達預計下榻的蘇尼特右旗政府賓館,原本每個人都因當天三百公里的顛簸而倦著,一進接待室就癱在沙發上。不料才一會兒,進來了兩位服務員為大家服務茶水,她們才進門,大家就倦意全消。外來客實在很難相信在這偏遠的邊區竟然有如此漂亮的女孩,尤其其中一位富小姐,靈秀明淨得叫人一看就要自慚形穢,男生見了是臉紅心跳,女生見了直呼上帝不公。而為了回家後向朋友炫耀,那兩位美女可慘了,應大家要求一一與他們合照,不知她們心裡是否想著:原來台灣遊客都是如此沒見過世面的。
盛情可感因為看見美女,大家士氣又被鼓舞起來,再加上旗政府為了歡迎這第一批台灣旅客來到,特別趕著把新建的四層政府賓館在當天完工一部分以接待客人的盛情,大家又生龍活虎起來。尤其是當夜晚宴,旗政府一些官員都來作陪,帶動氣氛。台灣來的遊客對於到大陸邊區所遭遇到的盛情,幾天來點點滴滴,如今匯成了深深的感動,於是晚宴成了一場感人的謝宴,台灣來的感謝喬總的負責,感謝嬌小徐小姐的毅力,感謝開車李師父的辛勞,感謝布和、李老師……;而大陸的朋友也感謝台灣的朋友,喬總激動地說:「你們是最好的,我從事十多年旅遊業,你們是我帶過最好的團,我不把大家當客人,我把大家當朋友。」說著他把一杯又一杯的二鍋頭倒進肚子裡,於是「一杯倒」的他,果然就醉倒了。
星星在我心當天的男生都醉倒了,但是布和對大家一直沒在草原上看到星星的事記掛在心,李師父也堅持在半夜把車開到最近的草原讓大家看星星。不過一方面夜涼如水,又擔心開車安全的問題,許多人都說別去了,但最後還是拗不過兩個大男生的硬脾氣,於是一群沒醉的太太,一人裹一條棉被,半夜上車到草原去。當地公安局的一位公安和大家也混熟了,怕大家夜裡出去沒安全感,自告奮勇地作陪到底。
那夜的星真美!蔡麗芬說她從沒見過那麼多星,真的就像滿天的芝麻,密密麻麻的。夏夜草原的流星更多,第一顆流星出現時,大家都驚訝、興奮地叫起來,但接著每幾分鐘就有一顆,大家不再尖叫,也不再許願,最美的草原夜星終於永遠印到心版上。
幾天的「兩岸交流」,給了大家許多啟示,大陸朋友發現台灣旅客不是每個都財大氣粗,因為他們吃飯時都把碗底吃到朝天。
而對大陸廁所一向挑剔的台胞們,幾天下來都學會在草原「出野恭」的本事,有人還特別有心得,認為涼風一吹,特別有益紓解緊張。
至於台胞們出國果腹的法寶——速食麵,團員雖然帶了不少,但最後竟然一包也沒派上用場,因為為入境隨俗,一開心,連硬得被戲稱為「木乃魚」的煎魚,也被視為絕世佳餚。
與「副總理」同車安全!一路上的路程都順利得不像話,實在不太符合林老師所說「到大陸旅行不出點狀況,就不算到大陸」的名言。終於狀況在到達呼和浩特準備回北京的火車班發生了。
原本旅行團早訂好由呼市到北京的軟臥車票,想不到最後竟被取消了,而查問的結果,原來是中共高階人士正好要坐那班車回北京,一列車才一節的軟臥車廂當然輪不到別人了。而原本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這群旅客由於回台灣飛機票已訂好,準備認栽,就退而求其次,坐硬臥好了。
然而喬總認為是他辦事不力,才害得大家沒有好位子坐,所以堅持自己負擔全團的火車票費用。雖然大家都說萬萬不可,因為那實在不是小數目,而且也不能硬派是誰的錯,但是大陸人牛脾氣一來實在也沒法子,他就不收錢,還送每個人一把蒙古刀陪罪,台胞有錢就能叫他住手嗎?
一行人終於坐上火車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與「特權人士」同車,車不誤點,服務員打掃得特別勤快,公安時時巡視,安全無虞。
遙遠的期待而火車站送別的一幕,相信經歷過的都會難忘。旅行社的朋友、布和夫婦、內蒙古音樂家楊樹山夫婦都到月台送行,真的捨不得呀!孩子們在車上大叫「草原再見」!隨著車廂開始移動,大家自然的唱起了「遙遠的草原」:「在那遙遠的地方,我望那美麗的家鄉;在我心中永難忘,唯有我那銀髮的媽媽……」車下的喬總眼眶有些微紅……
回台灣後的幾天,這些到內蒙草原的朋友有一個共同的經驗,那就是偶爾子夜夢迴時,總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待回過神來,發現是置身於家中的軟床,並不是在草原時,總有些微微的失望,因為那草原的星子和笑臉,竟然漸漸渺遠了起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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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風景如畫,驃悍的蒙古馬是蒙古人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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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包冬暖夏涼,就像蒙古人外冷心熱的個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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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隨處可見吃草的羊群,待入秋草長後,就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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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草地泥濘,一不小心車子就會陷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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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包歡樂夜令人難忘,老阿爸為遠方來的貴客切下全羊大餐的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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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頭琴是蒙古族傳統樂器,琴聲低啞而悠遠,訴盡了草原的寂寞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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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面有台灣遊客,也有大陸人,漢、蒙、回、朝鮮族都不缺,你能分辨得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