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呂芳智
三十年前,台灣一群藝文青年勢力突起:雲門、小劇場、建築師、服裝設計師,紛紛在一股文藝新潮裡被喚醒,他們彼此協助、激盪創意,讓創意乘上專業力,不僅在國內引領風潮,並躍上國際舞台,呂芳智就是其中代表人物之一。
「我的本行是美術,作服裝是靠自修而來的,」文化大學畢業後,呂芳智原本計劃出國深造藝術,但為了籌措留學費用而嘗試手工蠟染棉衫,拿到當時才創設店面的成衣公司寄賣,卻意外叫好叫座,讓他開始對製作服裝產生興趣。
「我是國內第一位創立個人品牌的服裝設計師,」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呂芳智,在與雲門舞集合作了《女媧》、《薪傳》等幾齣經典名作的舞台服裝設計後,開始仿效歐美設計師作法,推出個人品牌服飾,並請名建築師黃永洪為他打造品牌旗鑑店。十年前,呂芳智進軍中國大陸,在上海開創專賣品牌店;六年前又成立副品牌,推出低價位年輕服飾系列,這些做法都造成當時輿論熱烈討論,也將同期設計師如洪偉銘、柳龍、趙企健、潘黛麗等人,一舉推上與歐美設計師齊等的地位。
「可惜這些貿然之舉,也讓我墜入負債深淵,」出道以來皆以大手筆推出計劃的呂芳智笑說,自己是個沒有思考退路的先驅開創者,已因經營不善而倒閉的上海專門店,建築之華麗、考究,被上海市政當局評為「最具代表性古蹟」但卻讓他損失慘重。
三十年來,一直以恪守「東方內蘊、西化手法,設計簡單、穿著變化則繁複而前衛」為概念主軸的呂芳智,曾經衣服賣到來不及補貨,現在雖然全台仍有十家精品店、百貨公司舖設他的專櫃,但呂芳智深深體會到市場瞬息萬變的現實無情。「現況是:喜歡我設計的人買不起;有能力購買的人卻寧願選擇國際精品名牌。」
由於國際品牌有大財團支持,不但能以最好的布料做設計,還能廣作宣傳並有專業行銷團隊協助,讓消費者充分享受名牌上身的尊榮感;反觀國內設計師只能單打獨鬥應戰,忙設計、管專櫃、監督檢驗製作工程、尋找週轉資金......,凡事一肩挑,又如何能在這場不公平競爭中獲勝?
這次參與文建會、經濟部工業局與紡拓會跨部會合作的「文化創意產業計劃」,呂芳智認為工業局破天荒提撥每位設計師三十六萬元經費以開發布料,並製作二十套衣服展出,是很好的第一步。
「但是我們更需要有經驗的行銷專家協助,」呂芳智表示,台灣設計師缺乏包裝行銷力,加上沒有財團支持,很難在任何市場上生存。他看到國內許多貴婦一刷卡即上百萬元的驚人消費力,及不斷湧進台灣的高級精品旗鑑店,證明國內市場蓬勃、有發展性,如何將這種消費力導引到國內設計師身上,需要大家一起努力。
2•蔣文慈
從找不到工作,到突然受邀至衣蝶百貨設櫃,蔣文慈在幾週內迅速成立工作室,一時之間,她覺得個人品牌的成立,有些突兀。
留著小蓬捲長髮,穿著很BOBO味(波希米亞加上布爾喬亞)的蔣文慈,自輔大織品系畢業後,在一家休閒服裝公司擔任企劃暨設計工作四年,雖然被雇主重用,但這份做起來已沒挑戰性的工作讓她興起想出國的念頭。蔣文慈選擇到法國深造,四年半之內,她先後就讀兩所學校,從服裝設計學校中,紮實地學習到與相關行業洽商、合作的操作過程,更深入探索成就時尚背後的真實世界。在一九九五年回國前,她靠先生的支援,以十萬元台幣舉辦了一場個人生平第一次的服裝發表秀。回國後,她應徵工作無數,但竟處處碰壁、無人請僱,因為設計風格強烈的蔣文慈,作品十分前衛、極富創意,很難被作風保守,只做基本款的國內廠商認同。
「我已有一年沒收入,在沒辦法可想的情形下,決定再辦一場個人發表秀,」蔣文慈又以十萬元舉辦小型發表會,卻意外受媒體青睞而大幅報導,進而促成衣蝶「解放區」垂詢,隨即,她開始組公司、請人、貸款,突然間,她有了自己的事業。
「設櫃之初銷量很好,有賺到錢。但緊接著景氣開始下滑,衣服銷量也跟著下跌,」蔣文慈的品牌服裝平均一件T恤賣價兩、三千元,長褲三、四千元,因為造型特殊,前來惠顧的多是自由業、廣告界等新潮文藝青年。
「一群工作夥伴靠我吃飯,讓我不得不開始外接廣告服裝顧問、舞台劇服裝設計等工作以『養』品牌。」當初蔣文慈向家人借錢辦服裝發表秀時,家人很不諒解一個三十歲的人,為什麼不找份實際工作,反而花錢辦活動?之後,她成立個人品牌,家人還是認為不切實際,直到最近,蔣文慈思考轉換跑道時,家人才轉而支持。
「我找不到在市場上的定位、通路,連價格策略都不知是否正確,」自認為不是行銷人才的蔣文慈,正在創業、受僱的十字路口徘徊,當她接到TFDA設計師協會之邀而參與《台灣衣Party》活動時,她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或許能為她的品牌尋找出路。
「政府人才培育計劃可以提前到教育體系中,」目前在學校授課的蔣文慈認為,國內服裝設計科系教育較呆板,老師多半是沒有實務經驗的學者,所以很難為學生解釋目前的市場動態及謀尋未來出路的方法;反之在國外,老師都在業界服務,且與相關業者保持良好關係,可以提供學生實務操作的經驗。
「以畢業展為例,在法國,老師從學生設計圖中挑選出代表其風格的作品,每位學生被選上的作品數量不一,也有慘遭滑鐵盧的。而一旦被選出後,就能獲學校免費提供布料進行設計,並代表學校參加本國及德、瑞等國的服裝秀展,」蔣文慈表示,這是國內服裝設計教育界值得學習之處。
3•胡雅娟
「很高興,我們終於不再是花瓶,」出道近十年的胡雅娟,樂見文建會開始注意服裝設計師的重要,她一直認為這行業在產業界是孤兒,即使每年紡拓會均舉辦服裝秀展,但主要是針對國外布料廠商客戶,受惠的是紡織業,服裝只是呈現織品的載具,而設計師也只是陪襯角色而已。
「這次能讓設計師參與布樣設計、開發,就是一項進步,」胡雅娟表示,由於是第一次合作,難免有溝通不良、意見及觀念上落差等問題,但整體看來,成果還是令人欣慰。
熱愛創意工作的胡雅娟,在紐約設計名校就讀時,難忘首次體認自由及無限發展空間的真實感受,讓她決定以此為志業,但其中也有辛酸。
「有次學校資深校友Donna Karan回校演講時提到,學校最令她難忘的是『不要睡覺!』這讓我深有同感,因為學校大量的作業要求──每週作四十五套衣服,一連三年,我從來沒睡好過。」所幸努力不曾白費,這些歷練果然讓她輕鬆面對日後的品牌創立事業。
談到設計,胡雅娟說,「我經常有時空錯亂的荒謬感,因為必須提前做出下一季時裝,往往窗外還是盛夏炎炎,我卻必須握著毛絨厚布裁剪,讓我有頭腦、身體在過不同季節的錯亂。」然而,正因為胡雅娟對時尚的投入與熱愛,讓她更珍惜這短短一季稍縱即逝的時裝生命。
由於赴國外唸書前,胡雅娟已在服裝公司待過一段時間,學成歸國後她還想回到熟悉的領域工作,但卻發現國內市場已經改變了。
「我突然發現自己被包圍在一個無法溝通理念的世界中,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創作語彙。」回首十三年前,當時國內服裝市場流行「誇飾設計」:高聳墊肩、繁複贅飾、拼貼多種設計風格,這種被胡雅娟稱為「特種營業小姐服飾」的設計,讓她身處於創意牢獄中,但壓抑不住的創作慾仍然源源不絕,終至潰堤而出。
「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我必須為自己的創意尋找出路!」胡雅娟拉著弟弟以摩托車在大街小巷穿梭,在最短時間內找到店舖,並開始她一人身兼店後製作與店前販售的個人品牌生涯,實現她的夢想。
「我當時只準備十萬元即成立店面,根本沒有考慮如何銷售等後續計劃。如果時光能倒流,我絕不會選擇開店,」認為自己不擅經營的胡雅娟說,目前在全台雖有十個專櫃點,且業績穩定成長,但這些點都是別人主動找上門的,她始終未在市場開發上作任何努力。
「我沒有任何經營策略,只想好好發展創意、做設計。所以,也許更適合在別人旗下工作。」以樸素、簡單設計、俐落剪裁為主要風格的胡雅娟,從未想過什麼樣的人會購買她的服裝,只在乎創意是否盡興。有次她和自己專櫃裡的店員閒聊,店員說有位全身名牌,但氣質出眾的婦人前來光顧,讓她驚訝不已,也察覺出國內不是沒有生存機會,關鍵只在於對市場了解是否深入。
4•黃琇雯
出道之路,走得比起其他設計師順遂的黃琇雯,父母都是服裝界前輩,有屬於自己的公司、工廠、工作夥伴。她在創立個人品牌之初,省卻了許多組織建立與資金籌措的問題,「但是,我承受更大壓力,因為必須肩負十幾個人的生計,」相較於一般設計師只需維持小型工作室三、四人的開銷,黃琇雯卻不能容許任何一季銷售成績不好。
像是鄰家女孩一般親切可人的黃琇雯,所設計的服裝融合了各種素材與元素,再以剪裁技巧取勝,讓實穿的套裝融入更多人文藝術氣質,所以顧客多是老師、公務員、專業經理人。
「剛開始時,我還在摸索風格,所設計的幾乎都是個人色彩濃烈的黑、白、灰中性服裝。但當我開始身負營運重責時,才深切體認到衣服是要賣的,必須符合市場需求。」當這種信念在心中萌生後,黃琇雯花時間作競品價格、式樣調查,並期許自己做出品質、風格超越價格的服飾。
因為這種用心,在新世代設計師中,黃琇雯是市場上表現最亮眼的,她曾拿過中華民國第六屆新人獎第一名、法國青年設計師競賽第四名,是衣蝶百貨「解放區」裡銷售成績最好、並在此設櫃長達四年八季的設計師,出國參展的邀約不斷。因為她的變通性,讓個人品牌業績穩定成長,現在她在全台有十處專櫃,每季要推出包括配件在內的一百八十款服飾設計,讓她一天廿四小時幾乎都在設計室中度過。
「當我被通知參與《台灣衣Party》活動時,感到很欣慰,」但黃琇雯也感嘆,過去政府的文化政策往往只偏重在繪畫、舞蹈、電影等藝術的推廣與扎根,影響所及,連企業界及財團基金會也多以贊助藝文活動為主,卻忽略了更能與民生結合,真正展現文化特色的服裝設計師。
「放眼市場,我看不到下一代設計師的出線,學服裝的年輕人幾乎都轉行了,因為他們看不到我們這一代設計師的成功,也看不到市場的未來,這是很令人憂心的現象。」黃琇雯希望「衣Party」計劃能永續下去,為國內設計界寒冬送來暖意與生機。
5•張伊萍
「幾年前,我曾經想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辦服裝發表會,可惜被評為『非藝術單位』而遭到拒絕;沒想到今年卻能在台博館展出服裝秀,」出道十年的張伊萍認為服裝設計師長期以來面臨定位的尷尬,是商人、文化人,抑或藝術家?似乎各界的看法莫衷一是。
「我自認沒有藝術家強韌的自發性、無止境的創作慾,我只是個公務員,每天朝十晚九準時上下班;工作涵括服裝設計、造型諮商、商品企劃、流行趨勢觀察......,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張伊萍說,在國外,設計師被視為文化資產的一部分,像日本文部省就曾協助本國設計師如川久保玲、三宅一生、山本耀司等,將他們推上國際舞台,不僅如此,為了讓他們一舉成名,還請專人針對世界流行情勢作分析,結果這些活躍於一九八○年代的日本設計師成功帶動出具有深度、禪意的黑色,引起全球驚豔,也順利塑造日本成為新興的國際流行重鎮。
張伊萍出道前,曾在紡拓會設計中心擔任流行資訊分析及推廣設計師,因工作關係,經常接觸世界各地的流行資訊,她發現成功品牌不在於公司規模大小,而在於行銷與管理的專業,即使一間只有五人的小公司,也能成就出國際品牌。
「我曾在法國看到兩例:一是英國女孩設計的寢具家飾公司,另一例則是在巴黎第六區的時裝店,」張伊萍指出,這兩間工作室的人員都不超過六人,卻能創造亮眼成績,英國女孩的店只賣簡單幾樣的寢具組件,卻在馬來西亞設廠生產,在香港設代理公司,不但就近開拓市場,也縮減運費成本。而在巴黎第六區時裝店裡,僅有一名員工,負責接待、介紹商品和選配組合建議,展現令人折服的專業力。
「而國內設計師對於行銷都是大外行,也缺乏與專業行銷的整合,都是單打獨鬥上戰場,就算能一戰成名,也只是運氣。」
屬於衣蝶「解放區」第一代的張伊萍認為,早期國內設計師進入市場比較容易,因為當時景氣好、國外品牌也進得少,再加上媒體對國內設計師的厚愛,經常宣傳報導,所以像是夏姿、佳爾迦、瑪格等國內品牌,只要推出新裝,馬上銷售一空,那種盛況如今已難以想像。
「雖然如此,但是中南部消費者還是很支持國內設計師品牌,所以市場狀況還是很活絡;北部消費者則因為品牌選擇多,又比較精明,尤其碰上不景氣,更會錙銖必較,考慮再三,所以市場重心應會逐漸南移,」張伊萍推測。
參與這次活動後,張伊萍認為國內設計師發展歷史太短,還沒有步上國際舞台的準備,「但是這一步始終是要跨出去的,而且腳步越慢,市場離得越遠。」她建議未來活動應再囊括與時裝相關的其他產業,除了設計師、布商外,再納入模特兒經紀公司及百貨業。
「服飾的趨勢、市場與流行tempo演變快速,需要很多創意發揮及市場訊息,才能提昇產業水準,早日與國際接軌,」張伊萍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