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元一九○八年開始,日本人陸續地集體移民巴西,進行農業墾植,至今已掌握當地絕大部分農產品產銷,所謂「日本人罷工,全巴西挨餓」,即顯示日人勢力。但在拉丁美洲菜餚中,用量極多的洋菇,就是一個異數。
目前巴西洋菇產量的百分之八十五出自台灣移民手中。在距聖保羅市約一個鐘頭車程的慕義市(又譯為摩詰市),沿著長老會的慕德如露教堂旁公路前行,觸目皆是菇寮。「只要看到銀光閃閃,用鋁箔包起來防風、防潮的養菇寮,就知道是『自家人』了」,來自台灣彰化的紀聰男牧師如是說,話埵陰誘ㄕ磲漯Y慰和驕傲。
招朋引伴、同赴異鄉,相互援引、共創事業,是巴西華裔移民的特色之一。和日本的集體移民一樣,他們有不少投身農業;不同的是,到來的時間晚了許多——大部分都是近卅年間才從台灣去打天下的。
在異鄉經營出這麼一大片菇寮,台灣移民強韌的生存能力,著實令人佩服。(張良綱)
比起日本人來,巴西的華人不算多。
初抵聖保羅機場,許多台灣客不免會略略吃驚:從推行李的小弟到驗關人員,觸目所及,到處都是東方面孔。但可先別急著打招呼,因為這批為數百萬的東方移民,不是炎黃子孫,卻是大和後裔。
日裔百餘萬、葡萄牙及義大利裔各約六百萬、西班牙裔三百萬、德裔近百萬、俄裔五十萬,加上印第安人、黑人,以及一再混血、難以溯本追源的各色人種,巴西一向以「完全沒有種族歧視的民族大熔爐」自傲。
在這個大熔爐裡,華人自然也佔有一席之地。戔戔十萬餘人,絕大部分隱沒在南半球第一大城、擁有一千八百萬人口的大聖保羅地區裡。論財力,他們或許比不上東南亞的華裔巨賈;論學識,或許比不上美國的華裔傑出學者,但其中的故事,卻另有動人處。
華人移巴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八一二年的茶葉工人。一九五○年代大陸變色時,也有些人為了躲避赤禍,移居巴西,但數量不多。目前的旅巴華人百分之七十是一九六○年以後,從台灣來的移民。鄉音未改、鄉親猶在,他們和台灣的關係也依然十分密切。
當年彰化長老教會六家教友一磚一瓦親手建的「慕德如露」教堂,如今仍屹立當地。(張良綱)
或許有人還記得,二、三十年前的台北市,西班牙文、葡萄牙文補習班林立(巴西為中南美洲唯一不講西文而講葡文的國家);每個月荷蘭渣華船運公司從香港開出的郵輪上,總會有十幾、廿位台灣客,夾雜在一大群日本移民中,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忍受著四十五天的顛簸,航向南美。
當時巴西由於地廣人稀,採取開放的移民政策,歡迎農業及技術人員前往,只要領有農業或技術證明,再出示一份由巴西公司開具的聘書,就可以成行。「當時還有專門開聘書的日裔巴西公司呢!他們對自己同胞一份收取廿五美元,卻向台灣人收五十美元!」早在一九五五年就由歐洲轉赴巴西,精通葡文,且為台灣移民出力甚多的聖保羅天主堂蕭金銘神父回憶道。
而當時的巴西也有足夠吸引移民的條件:公共建設宏偉、經濟自由開放、自然資源豐富,真是機會處處、活力無窮的移民天堂。
「當年的台灣,物資缺乏、經濟發展也才剛起步」,曾任巴西台灣同鄉會會長,目前經營紡織廠的許疊表示,他遠走異鄉是為生活所逼:「那時我做成衣的大盤批發,工作很辛苦,卻只夠七個孩子勉強溫飽,正好有朋友提議說巴西賺錢容易,就想出來試試……。」
一九六三年,帶著二百美元,隻身到了巴西的許疊,先在角仔店(「角仔」,簡單說就是「改良式的披薩」,早年華人到巴西多開此種店)打零工,又當過農場警衛。回首當年,他也曾徬徨無助得想放棄,卻是連回國的路費都沒有。而今,許疊已在聖保羅坐擁豪華巨宅。
不管是大陸小孩或台灣小孩,都喜歡來天主堂打球聯誼。(張良綱)
在「景氣大好」的一九五○至一九七○年代,巴西是冒險家的樂園。在跨國公司任職廿多年,目前自己執業的工程師陳隆吉便不勝感慨地回憶道:「那時候,只要稍有經驗的技術專才,很容易在跨國大公司找到工作,一個月薪水兩、三千美元稀鬆平常,和在台灣起薪不過萬餘元新台幣比起來,實在非常誘惑人。」
現任巴西台大校友會會長,並且為世界第一大水力發電廠——伊泰普大壩——負責機械設計的劉振聲,則是另一種移民典型——他的目標是美國:「別人告訴我從巴西到美國很近,開車就可以到(事實上,洛杉磯到聖保羅的飛機航程需十一小時),就傻傻地來了。」
和劉振聲一樣,許多人本來把巴西當做赴美的跳板,結果卻心甘情願地留了下來。「那時覺得巴西太好了,氣候、景色不說,主要是巴西民情非常淳厚,一句葡文都不會,也可以找到高薪的工作,還有同事主動教你葡文、帶你出去玩」,劉振聲說。
呼朋引伴,集體援引,是巴西移民的一大特色,跟隨祖母前來的李榮彬,正是典型的客家家族移民。(張良綱)
正如大部分廣東老僑都開過角仔店一樣,大部分台灣移民初到時都從事過「提包」業——從香港、大陸批些汕頭抽紗、煙台手工抽花等手工藝品,做「沿門推銷」的買賣。後來貨色增加,也賣起首飾、手錶等物品。
「那些精巧的台布、桌巾等,是巴西人嫁女兒必備的」,蕭金銘神父說,「而巴西婦女又天性樂觀,不會斤斤計較,再看來推銷的是連葡文都不會說、外表很老實的中國人,通常都會請進家堻靰M咖啡。如果是老客戶,那更是非買不可,還會主動推介給親友哩!」
旅居巴西多年的國民黨台北市黨部主委簡漢生也指出,台灣客勤快又會做生意,常以「分期付款」方式促銷,極易打動客戶,而且往往光是「頭款」就已經夠本,其他的都是淨賺;再來藉著下個月去收帳時,又可以順理成章地帶些新貨去兜售。
「在提包業鼎盛時期,一個月只要賣上幾台繡花桌布,生活就綽綽有餘;而只要努力經營,有幾百個客戶並不難;」蕭金銘神父指出。
河北正定教會出身、早年負笈歐洲而熟諳葡文的天主堂諸位神父,對早期台灣移民助力甚多。圖為何彥昭神父。(張良綱)
謀生之易和民情的淳厚,吸引了一波波的移民,加上巴西允許以集體方式移民,於是許多人呼朋引伴、攜家帶眷的,甚至整個家族上百人都一起到這婺谷a生根了。
原籍中壢客家人、現任聖保羅美洲華報副社長的李榮彬就是這樣的例子。「本來我壓根兒沒想過要移民,是在民國五○年左右,我大姑跟著姑丈先到巴西,後來祖母來探望女兒時,看到氣候這麼好,就決定留下來;」李榮彬表示,「那時祖父已過世,而客家人的家族觀念又特別濃厚,既然祖母喜歡這裡,於是三個叔叔和另外四個姑姑、姑丈也就跟著來了。」如今再加上兩戶堂伯及兩戶堂叔,算算李家連第四代一起,在此竟已超過百人。
雖然離鄉背井,傳統的客家規矩卻仍然不敢偏廢。由於李榮彬的父親是長子,要照顧老家的祖墳及地產,因此留守台灣;而身為長孫的李榮彬承歡祖母膝前,也算是為父親盡孝。祖母在時,逢年過節必定整個家族團聚;如今祖母過世,葬在巴西,每年掃墓時,也就是大家相聚的日子。
李家大家族的集體移民並不是特例,來自楊梅的張姓家族、及來自新屋的葉姓家族,都是超過百人的客家大家族。而距離聖保羅市中心不遠的美景市,就是客家移民聚居的大本營。
「巴西的台灣移民中,閩、客各佔一半,而且分據一方;是很有趣、也是其他海外地區少見的現象」,簡漢生指出。
東方區搶案頻傳,連寺廟也有鐵門把關。(張良綱)
美景市是台籍客家人的聚居處;而在聖保羅市近郊,也是國畫大師張大千故居八德園所在的慕義市,則遍佈著台籍閩南人。只是這批集體移民靠的不是家族親情,而是基督教長老會的宗教認同。
「說起來,就如同聖經中的亞伯拉罕蒙福前往迦南一樣,我們來到巴西,在這裡生根發展,實在要感謝主的帶領」,慕義市長老教會的紀聰男牧師如是說。
這也要追溯到民國五○年代初期。彰化二林鎮原斗里與溪州鄉長老會教友們,在偶然的機會中聽說巴西物阜民豐,而且開放移民,於是原本就覺得台灣地狹人稠、農業前景不大的教友們不免心動。接著紀聰男的叔父、當時任職原斗教會的紀慶誠長老便負責安排,邀集了六家教友,辦好了農業移民,帶著鋤頭、蒸籠、石磨等務農工具,一行卅二人來到巴西。
抵達巴西後的第五天,紀慶誠等六家教友就合購了位於聖保羅往里約公路邊的一個農場。這塊售價僅四千美元、面積約六甲的農場,就成為這六家族,乃至於目前慕義市週邊約八十六戶台灣長老會教友的移民根據地。而當初六家族親手搭蓋的小教堂——慕德如露教堂,至今仍屹立當地。
長老會教友們不僅在宗教上彼此認同,在事業上也互通聲氣——他們合力種洋菇。目前此地教友就有六十五家養菇戶,成為巴西最主要的洋菇供應區。而且他們從七年前組成洋菇協會後,一年開會兩、三次協調洋菇價格。「以前曾發生的惡性競爭,或是售價暴起暴落的情況不再出現,大家都獲利很好」,紀聰男點出海外華僑難得的「團結力量大」的關鍵點。
位於城中心東方區的觀音寺弘道院,供奉觀音及七祖仙師等台灣民間諸神,香火鼎盛。(張良綱)
美景市一片客語聲,慕義市的台語佈道則是當地僑胞最重要的心靈慰藉,其餘零星前來,不在「集體移民」庇蔭下的新移民,也都各自找到安身立命的方式。而巴西富庶、淳樸的環境,更提供了僑胞滋長茁壯的養份。「那真是一段黃金歲月,……」李榮彬沈緬往日,不勝懷念:「那時回台探親,可算是衣錦還鄉呢!送禮出手都很大方……。」
黃金歲月總流逝迅速。到了民國六○年代末期,一連串的僑社紛擾帶給僑胞極大的震撼。加上巴國經濟日壞,有辦法的人陸續避往美國;找不到門路而「回流」台灣的也不少。
「說起來,民國六十四年巴西與中共建交,是個重要的轉捩點」,一位僑胞指出。從那之後,「政治分歧逐漸白熱化,左傾、右傾及統、獨之爭紛紛出籠。民國七十三年,台灣厲行「一清專案」,黑社會角頭及經濟犯又有多人流亡巴西,更增添了問題的複雜性。
也就在民國七十三年間,僑委會派駐當地的僑務顧問廖俊明和巴西中華會館副主席錢塘江先後遇害,一時僑社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所幸這段僑社風波隨著暴力分子的自相殘殺、各種政治理念的相互溝通,以及海峽兩岸關係解凍而逐漸弭平。目前僑社已復歸平靜,雖然小圈圈仍多——總數不過十萬的僑社,卻有近百個各種名目的華人社團,但大體而言,老僑、台灣移民,乃至近十年大量移入的大陸新僑,彼此相處還算融洽。
在大喜之日,紀氏家族合影一張留念。圖左上為紀聰男牧師。(張良綱)
更嚴重的影響來自大環境的變遷。在一九七四年第一次能源危機後,巴西的政經情況迅速惡化,許多僑胞廿多年來辛勤工作的成果,在十幾年間一點一滴地被經濟衰退、通貨膨脹及治安惡化蠶食淨盡。黃金歲月褪色,移民天堂變質,過程令人不忍回首。
兩年前才忍痛從服務廿多年的崗位離職的陳隆吉指出,一九七八年以後,他服務的跨國公司營運日差,能接到的工程案子愈來愈少,接到的案子又因各種行政程序遲遲不能完工而橫生枝節。原本是單純的技術主管的陳隆吉,也被迫分攤起「向政府財政部門討價還價分預算」的工作,這對在巴西沒有人脈的他來說,實在是痛苦又乏味。
「那時的薪水也從三千美元逐漸削減,到了一九八二年,要拿一千美元月薪都很困難了。日子是『貼著老本』過下來的」,陳隆吉低沉的語調中有著自嘲和無奈:「當時大家都說,再等等看吧,就快好轉了。結果終究沒有等到……。」
目前擁有六十甲咖啡田,雇的是日裔工頭和巴西工人的李榮彬,算是僑社中經濟情況較佳的,但和台灣近些年來「錢財淹腳目」相比,也不勝感慨:「如今風水輪流轉,和台灣親人比起來,我們算是窮親戚了。」
紀慶誠長老替長孫娶媳婦,宴會上不僅有著名的巴西烤肉,還有自製的油飯、肉圓等故鄉小吃。(張良綱)
個人的努力,究竟難以抵擋大環境的巨變。連續多年,巴西的通貨膨脹率都高達百分之三、四百,超市中上午標價十元巴幣的商品,往往下午就跳升為十二元。懷抱著傳統儲蓄美德的僑胞,面對錢愈來愈不值錢的威脅,理財方式也被逼得從傳統式的搭會、標會,改成賺到巴幣就換成美金、黃金的「二金策略」。但巴西不開放外幣存款,美金、黃金只能藏在家裡,為僑胞惹來無盡困擾。
「中、日、韓移民聚集的東方區搶案頻仍,還不是歹徒看準東方人『二金』多多,食髓知味!」聖保羅美洲華報副社長袁國聲指出。
東方人既是歹徒眼中的肥羊,而類似「最近某某人家又遭搶了」的話題,在僑社也就格外熱門。好在巴西民性溫和,連強盜也頗有「人情味」。新聞局派駐巴西、已在當地兩年多的李紹華主任就指出其中竅門:遇到搶匪,只要乖乖舉手、任憑搜括,並且避免做任何可疑動作——例如看起來像在掏槍似的摸口袋、像要報警似的逃跑及尖叫等,則強盜傷人的可能性很小。
無論如何,「想想三、四十年前,巴西可是夜不閉戶呢!」一位開餐館的僑胞不勝今昔地喟嘆。
中巴締婚,是否意味將在此落地生根?老一輩看在眼裏,或不免有些悵惘。(張良綱)
經濟衰退、通膨飛漲、治安惡化……,種種原因相加,儘管大部分台灣移民還是一如往常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但隱隱浮現的不安氣氛,卻也促使許多人在全力賺錢之外,多了一些思慮。正如來此已近百年的日裔第三代、四代紛紛收拾行囊、束裝東返;低吟「不如歸去」的台灣移民也不在少數。
只是,要割捨一段充滿感恩的美好歷程何其困難?許多台灣移民不願背棄包容他們白手起家的巴西、也不願背棄自己尋找新天地的初衷,但在供給孩子上巴西一流學校,以便將來在此生根立足的同時,卻又「強迫」孩子們講國語、定期回台灣小住,還鼓勵他們結交同胞異性朋友……。種種苦心,也無非希望他們未來能有多一點選擇。僑務委員會在台北劍潭為巴西僑社青少年舉辦的「中華文化研習營」,甫推出就爆滿、一再追加名額,正反映出這些父母急切的心情。
這中間當然充滿著矛盾與掙扎。畢竟,身為漂洋過海的第一代移民,飽嘗豐收與幻滅的歷程,如今希望帶給子女怎樣的未來?這或許是台灣移民心頭揮之不去的愁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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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迢移民路,將導向怎樣的明天?這是許多台灣客最關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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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鄉經營出這麼一大片菇寮,台灣移民強韌的生存能力,著實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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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彰化長老教會六家教友一磚一瓦親手建的「慕德如露」教堂,如今仍屹立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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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大陸小孩或台灣小孩,都喜歡來天主堂打球聯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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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朋引伴,集體援引,是巴西移民的一大特色,跟隨祖母前來的李榮彬,正是典型的客家家族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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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正定教會出身、早年負笈歐洲而熟諳葡文的天主堂諸位神父,對早期台灣移民助力甚多。圖為何彥昭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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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區搶案頻傳,連寺廟也有鐵門把關。
P.107
位於城中心東方區的觀音寺弘道院,供奉觀音及七祖仙師等台灣民間諸神,香火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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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喜之日,紀氏家族合影一張留念。圖左上為紀聰男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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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慶誠長老替長孫娶媳婦,宴會上不僅有著名的巴西烤肉,還有自製的油飯、肉圓等故鄉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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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締婚,是否意味將在此落地生根?老一輩看在眼裡,或不免有些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