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則新聞:2008年後,聯合國將取消簡繁(正)體併用,中文文件一律採簡體字。消息傳出,引起全球華人注意,尤其引起正體字擁護者恐慌,紛紛爭相走告,上網或以郵件方式簽名抗議。
不料後來經過查證,聯合國秘書處相關官員表示,並未聽過所謂「2008年停用正體字」的說法,因為自從中華民國於1971年退出聯合國、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後,聯合國的中文文件及各種出版品隨即改採簡體字,並無同時使用兩種字體的情形。
事實上,此一消息來源出自中國應用語言學會會長陳章太之口,我外交單位及學者一致認為,中國學者此時此刻釋出此一訊息,有必要進一步瞭解其動機。
「比中國人更懂中國字」的瑞典漢學教授林西莉,秉持著漢學大師高本漢的教誨,將正體字稱為「原體字」。這本全球矚目的書今年在台灣推出中譯本後,一個月內即印行10刷。
一向關注兩岸情勢發展的德國慕尼黑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譚克教授推測:「說不定中國認為華文世界『車同軌,書同文』的時機到了,以此作為試探和宣示。」
近二十年來,中國政經勢力快速崛起,在全球「中國熱」風潮下,中共更大量輸出華語教師、提供華語教材,簡體字隨處可見,正體字逐漸式微,已是不爭的事實。尤其1997年,和台灣同為正體字兩大基地之一的香港回歸中國後,正、簡體勢力更形消長。許多學者擔心,再這樣下去,不久的將來,不僅中國大陸,連海外華人世界及漢學界都將是簡體字的天下。為了遷就現實,恐怕台灣的下一代也要被迫跟著學簡體字了!
以西方觀點來看,當初被視為「離經叛道」的簡體字的出現,是有著特殊時空背景的。1949年,以無產階級「工農兵」起家的中共取得政權後,為了讓數以億計的文盲能夠儘快識字以接受政令教條,因此從1956年開始了文字簡化運動。根據中共國務院陸續公佈的總表,總計有2236字,就是今天通行的簡體字。1967-69年文革火熱、「破四舊」大燒大砸時期,又出現一批造字紅衛兵,各地方都曾推出不同程度的簡化字體,所幸文革後明令禁止使用。
動物名是象形漢字的代表,這隻「鹿」頭角崢嶸,大大的眼睛四處張望,十分傳神。
依中共說法,漢字簡化有9大原則:
一、保留原字輪廓:如龜(龟)、慮(虑)。
二、保留原字的部份特徵而省略其他:如聲(声)、醫(医)。
三、改換筆劃較簡單之偏旁:如擁(拥)、戰(战)。
四、形聲字改用簡單的聲符:如驚(惊)、護(护)。
五、相通字合併:如「里」和「裏」相通,以較簡的「里」為合併字。「余」和「餘」相通,合併字為「余」。
六、草書楷化:如專(专)、東(东)、車(车)、轉(转)。
七、採用古象形、指示、會意字:如三人成「眾」(众),雙人為「從」(从),網(网)等。這些古字既簡單又符合造字原理。猜想當初這些古字可能是為了造型美觀而繁化。
八、用簡單符號取代複雜偏旁:如雞(鸡)、歡(欢)、難(难)之左偏旁改為又。
九、採用古字:如「圣」為聖,禮(礼)、無(无)、塵(尘)等字。
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簡體字隨著逐漸拉起的鐵幕慢慢被世人所知。為了加強世人對簡體字的信念,中國政府特地請出現年百歲的著名語言學家周有光為其背書,強調「簡體字的盛行,證明簡化方向是對的,並已得到全世界多數人的同意。」
由於現代人一味追求速、簡,因此表面看來簡體字似乎合乎時代需求,但實際上,撇開政治因素不談,純就文化觀點,簡體字確實存在許多盲點。
動物名是象形漢字的代表,這隻「鹿」頭角崢嶸,大大的眼睛四處張望,十分傳神。
還記得高中時,國文老師一提到中共推行的簡體字就暴跳如雷,大罵中共是不負責任的「敗家子」,把老祖宗留下來的歷史文化寶藏敗個精光。
話或許說得太重,但正體字所顯現的整體美感絕非簡體字所能比擬,譬如書法若是用簡體字寫出來,原來的字體骨架七零八落,「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看上去多彆扭!
電腦文化和簡體字加速中華文化的流失,更可怕的是許多詞語都被簡體字粗暴地廢除了。如果胡、鬍不分,甚至連祖宗的姓氏有時也被迫改寫,例如傅家、蕭家都被「滅」掉,變成了「付」和「肖」!
旅美作家韓秀在中國大陸出生長大,但她對簡體字實在不敢恭維,她形容簡體字不是「去頭斷尾」,就是「少胳臂、缺手腳」,而且一大堆同音異義字胡亂套用,簡直是錯別字連篇,看了真難過。
慕尼黑大學著名漢學家葉翰教授則認為,從國際現實來看,聯合國只用簡體字是很理所當然的,畢竟台灣在聯合國沒有席次,也就無法發聲,這是非常殘酷而無奈的事實。再說,正、簡兩種不同的中文版本費事又增加成本,沒有任何一個公司、機構或單位會這麼做。為此他個人感到十分遺憾,因為這項決定真的給中華文化帶來極大戕害。因此,他和譚克教授一樣,堅持漢學系學生一定要學正體字,才能直接接觸、了解原始經典;若以漢學家的角度來看,這是作學問的必要條件。
從「一根繩子串起一些竹簡」的象形描繪(右框最下),到形成一個橫豎筆畫錯落有型的成熟文字,中華文化的源遠流長,從文字中表露無遺。
香港名政論家,也是著名武俠小說家查良鏞(金庸)甚至建議,正體字不僅是中華文化的精髓,更是全人類共有的珍貴寶藏,為了保存正體字不受簡體字的威脅而消失,他鼓勵台灣政府去申請「世界文化遺產」,要求國際社會正視此一嚴重的文化危機。
雖然聽來悲哀又可笑,但「時勢比人強」,目前全球使用正體字的人口大約有三千多萬人,簡體字則佔13億人,再加上中共政經影響力提升,的確令人憂心日後正體字是否會被淘汰而絕跡,或像拉丁文一樣,成為學者、教授、專家才懂的菁英文字?
過去香港用正體字,九七回歸之後,中共政權在當地影響力愈來愈大,大概不久也難逃「淪陷」的命運,從此台灣將成為力挽狂瀾的正體字最後堡壘。對中國來說,台灣是推行漢字簡化的主要阻力,中共政府甚至懷疑部分香港市民對簡體字不接受,是受到台灣影響,並批評台灣反對簡體字,是把文字改革和政治問題混為一談。
但學術是嚴謹的,講究實事求是,學者只問是非對錯,絕不能靠著「大吃小」、「積非成是」、「少數服從多數」來解決問題。因此國際上大多數漢學研究者,對於全面推行簡體字一致表示不敢茍同。
譚克教授指出:「我們系上雖然也有改寫成簡體字的古書,但『棄繁從簡』是不可能的,我要求漢學系學生繼續簡繁並用,掌握兩種字體,否則無法看古書原籍,如何作學問?」再說,簡體字只有幾十年歷史,中華文化卻有幾千年歷史,絕大部分國際漢學的研究議題,探討的都是簡體字發明之前的歷史,所有原始第一手的史料都以正體書寫。尤其不少簡體字根本違反造字原則,毫無邏輯規章,在譚克所長看來簡直是慘不忍睹,所以他堅決反對中文簡體化。
其實,他接觸的許多中國學者也有同感。譚克教授說:「有些字簡了無關緊要,有些字真的不能簡!」但簡體字政策牽涉中共政權50年來的習慣和面子問題,改弦易轍全面回到正體字幾乎不可能。最理想的解決辦法是,讓政治歸政治、學術歸學術,兩岸專家就事論事坐下來談,找出折衷之道,能簡的簡,不能簡或「被『剪』得沒道理」的,還是讓它保持原貌。否則不僅外人一頭霧水,自己人也因看不懂傳統典籍而損失慘重。目前大陸文化斷層的問題很嚴重,例如年輕人觀賞歷代名家書畫時,經常不知所云。
從「一根繩子串起一些竹簡」的象形描繪(右框最下),到形成一個橫豎筆畫錯落有型的成熟文字,中華文化的源遠流長,從文字中表露無遺。
正體字難不倒漢學教授,但洋學生卻叫苦連天,因為「由繁入簡易,由簡入繁難」。剛進漢學系大一的烏特曾經很慶幸簡體字的發明:「長體字(LANGZEICHEN,
德文以『長』和『短』來區分正、簡體)結構龐大看來嚇死人;短體字(KURZZEICHEN)寫起來方便多了!」過了幾年,教授要求她學正體字,烏特整天抱怨,大喊吃不消。
簡體字真的那麼方便嗎?許多學中文的德國學生透露個人經驗:「學簡體字一開始很高興,筆劃少好多,簡單省事。但後來發現,其實學簡體字討不到什麼便宜,因為很多字太相像,很容易搞混;或有時明明是同一個字,意思卻風馬牛不相干,令人莫名其妙。」例如麵包、麵條的「麵」,和臉面的「面」的簡體是同一個字;輕鬆的「鬆」和松樹的「松」也是同一個字。因為不明白原先造字的意涵,反倒覺得邏輯不通,趣味盡失。
另外,就在簡體字稱霸全球之際,瑞典漢學家林西莉在台灣發行《漢字的故事》(China: Empire of Living Symbols)一書,從甲骨文、金文開始,從頭追溯漢字的源頭,這如同一陣及時雨,給正體字擁護者打了一劑強心針。這本書出版後獲得西方漢學界高度讚揚,很快就譯為英、法、德、挪威、芬蘭文等版本,發行量高達85萬冊。而透過林西莉的帶領,也讓我們這些天天使用漢字的人,得以用新的眼光和角度來欣賞自己的文字。
和正體字結構嚴謹的美感相對照,簡體字難免給人「缺手缺腳,稀稀落落不成章法」的感慨。
總之,無論譚克教授或葉翰教授,都希望台灣繼續堅持正體字。葉翰教授說:「學過正體字再認簡體字很容易,反之便有困難。台灣應該慶幸能擁有這份優勢。」此外他樂觀表示,正體字和簡體字之爭,受政治因素左右,但政局是多變的,沒有所謂的永遠,改朝換代在中國歷史上本就是家常便飯,換了一個政黨或領導人上台,可能很快就來個政策大翻盤。
而且別看簡體字的地位似乎已經難以撼動,近幾年來大陸其實有悄悄「復古」的趨勢,不僅學術界(尤其是文史領域)有用正體字出版的論文,連商家餐館等,也流行用正體字寫招牌。甚至年輕新貴階級還流行正體字名片,理由是自己的姓名用正體字一寫,看上去似乎高人一等,有文化多了!
事實上,中共改革開放之後,以往「破四舊」、「打倒孔家店」等政策再也無人提起,也開始注重傳統文化,應該不會把正體字全面廢掉。葉翰教授更分析:「簡體字最大的好處就是簡單快速,易學易寫。但現在大家都不手寫,人人都用電腦打字,它還有什麼優勢可言?!」
根據這個理由,他建議台灣趕快發明更簡單容易的輸入系統,可以有效幫助正體字應用和推廣。因此他想不出支持簡體字的理由,最後結論是:「正體字不死」。
譚克所長也對「正體字翻身」抱著一線希望。他根據歷史演進來分析:「文字和語言一樣,是會隨時空演變的。漢字簡化,其實幾千年來一直在緩慢進行,筆畫太繁、太難的字,本就會慢慢少用。德國不是也企圖從1999年實施簡單化的新德文制度?幾年之後,發現不行,再趕緊修正甚至走回頭路。或許正、簡體字也會經過交流後,回歸到平衡、理性的道路。」他又說:「況且風水輪流轉,德國近來學拉丁文的風氣復活,或許有那麼一天,堅持用簡體字的人會覺悟,發現繁體字才是正統。」
看這些漢學專家對正體字的信心與堅定不移,欣喜之餘,另方面,自己要加油,如果有那麼一天,需要靠外國的漢學家來維護我們的文化,豈不令人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