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台大81周年校慶時,全場焦點都鎖定在獲頒名譽文學博士學位、高齡90歲的台灣史學前輩曹永和先生身上,這是他繼1998年獲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後的又一殊榮。
曹永和沒有大學文憑、全靠苦讀自學,將冷僻的台灣早期史透徹鑽研,並提出以國際多元觀點來看待台灣的新視角,開啟了國人的新史觀與對自我的新認同。
自學出身的曹永和,精研早期台灣史,尤為荷鄭時代台灣史領域的權威,不僅精通數種外語,還以深厚的南洋及世界史素養,在「本土化」與「國際化」雙重視野並置下,於1990年提出對近代台灣史研究產生一定程度影響的「台灣島史」概念──以生息於這座島嶼上的人民為主體,來看台灣的歷史。
一落落高層書架聳立,裡面不乏最新出版的外文書籍,古色古香的目錄櫃裡則塞滿了細心編纂的書籍要目──這不是台大圖書館,這是曹永和家中的藏書室!
「不管時代環境如何變化,只要是生活在台灣的人,跟台灣的關係總是不會變的。」他認為,台灣史學的研究過去太注重漢人觀點與政治變遷,不曾徹底看清──「台灣島本身即是一個獨立的歷史舞台」。
曹永和強調,歷史是由「人、時、空」3個因素互動交織而成的,其中「空間」更是人類生活和生產的基本場所。在這個舞臺上,各種人物於不同年代連番登場又消逝,因此歷史不斷呈現階段性的演化,然而,不論演員如何更替,舞臺卻始終存在,除了「人」以外,他認為做歷史研究應重視海島台灣的地理特性,儘量擴大視野,不要侷限在某單一觀點上,要架構出結構性、總體性、全球性的史觀,放在世界史的脈絡中加以探考,以建立區域總體史的台灣新史學。
這種新史學,涵括了在島內人群活躍生產的總體性結構,和綜觀長時間以來,台灣透過海洋與外界建立的各種關係,以及台灣在不同時間段落的世界潮流、國際情勢中的位置和角色,曹永和一一爬梳加以闡明,讓外界一窺台灣史的真面目。他相信,「台灣島史」的觀念,有助於台灣史研究跳脫出目前學界泛政治的解釋模式。
成大台文系主任兼台大歷史學系教授吳密察在〈台灣史的成立及其課題〉中寫道:「相較於史學家長期以來習用『以人範史』概念,曹永和1990年標舉的『台灣島史觀』,則開啟了『以地範史』的不同路徑。」
這張由荷蘭鹿特丹Atlas van Stolk博物館所收藏、報導鄭成功擊敗荷軍的荷文版「台灣淪陷」快報,上有傳教士殉教圖及台灣地圖。
曹永和,1920年(日治大正9年)生於台北士林。先祖自大陸福建來台後,世代皆以教書為業,祖父曹天相設私塾授業,父親曹賜瑩畢業於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師範部(現台北市立師範學院),任士林八芝蘭公學校訓導。
5歲時曹永和由父親親授漢文,習《三字經》,翌年入士林公學校(現士林國小),3年級時父親轉任台灣銀行經理,舉家遷居台北大稻埕。
遷居台北後,父親常帶他到位於今博愛路與寶慶路口、創立於1915年的台灣總督府圖書館兒童室。由於小時候和奶媽同住,三歲左右返回本家時,母親又剛生下弟弟,自覺受到疏遠、不被疼愛,養成曹永和沉默木訥的個性,但在接觸兒童讀物後,宛如找到填補心靈缺口的良伴。
北二中(現成功中學)3年級時,曹永和跟著父母遷回士林,因為身體孱弱常請病假,數學進度跟不上,5年制中學畢業後高校落榜。當時心情落寞的他,每天從士林徒步一個多小時到總督府圖書館看書,由於身上沒錢,午餐就喝水打發,期間涉獵很多文、史、哲和佛學書籍。日後回想起來,這長達半年埋首書堆的日子,正是他自學生涯的起步。
(右)年輕時落榜失意又個性內向、身體孱弱的曹永和,以驚人的毅力自學有成,不僅摘下學術桂冠成為中研院院士,去年更獲台大頒贈名譽文學博士學位。
1939年,他在父親介紹下到士林「信用販賣購買利用組合」(現士林農會)工作,隔年與好友何斌、張鈺等人籌組「士林協志會」。士林自古便以文風見長,受過高等科教育的比例居高,為了讓沒機會讀書或升學的人有進修機會,協志會舉辦讀書會,邀請名人座談,曹永和也利用辦展機會寫成了多篇民俗論文,在期刊上發表。
1945年曹永和結婚,同年因肺結核辦理退職,後來又因肋膜炎在台大醫院住院一年,緊接著長子出生,所存積蓄花費殆盡,為了生活,新婚妻子還必須出外謀職。囿於現實,他只好放棄到日本留學的想望,轉而朝學術研究發展,1947年進入台大圖書館工作,開啟終身學習的寶庫。
基於對文史的熱愛,曹永和每有空暇即飽覽圖書館豐富藏書,對存放位置也瞭若指掌,成了台大的「圖書館百科全書」,協助過許多師生做研究。當時二戰結束不久,許多原任職台北帝大(即台大)的日籍學者仍繼續留任,曹永和也旁聽過著名學者桑田六郎的「東西交通史」。
「日治時的制度是,研究哪個國家,就必須學習該國語言,所以那時做研究的人都要精通多國語言,不像現在的年輕學生依賴心重,只想要我們趕快把各種國外文獻翻譯成中文,自己卻不肯下苦工去學,」曹永和感嘆地說。
一落落高層書架聳立,裡面不乏最新出版的外文書籍,古色古香的目錄櫃裡則塞滿了細心編纂的書籍要目──這不是台大圖書館,這是曹永和家中的藏書室!
因為工作,曹永和每天必須接觸歐美日各國書刊文獻,進圖書館工作前,他就跟妻舅張鈺學過德文,由於德、荷語出同源,學德文的基礎,對他日後研讀荷蘭文頗有幫助。
有鑑於荷蘭是歐洲海權時代的開啟者,要研究早期台灣史與南洋史必須接觸古荷蘭文,日治時期台北帝大的學者即曾遠赴荷蘭,以相機翻拍檔案,攜回台灣進行研究。
為了辨識檔案上的手寫文字,曹永和將古荷蘭文寫成的《巴達維亞城日記》與村上直次郎的日文翻譯相對照,又將傳教士甘為霖翻譯成英文的荷蘭傳教檔案與荷蘭文原檔對照,以日文和英文學習前人已整理出來的印刷體古荷蘭文,然後再去比對這批翻拍檔案,並以印刷體抄寫,再一一翻字典研讀其意。
「我認為耐心的抄寫、勤查字典、做卡片、背誦,是學習的不二法則。」曹永和查起字典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先查日蘭辭典、荷英字典,然後查用現代荷文解釋古荷蘭文的荷文字典,如果還查不到,再去查牛津大字典,因為這部大字典裡收錄了西方語文的字源,古荷蘭文中也有不少外來語,可以藉此找到有用的線索。
投入大量時間和精神苦學語言,曹永和不僅精通日文、英文、荷蘭文,還略通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法文、德文和拉丁文,而其最為人所熟知的研究,就是透過對古荷蘭文獻檔案的掌握,所從事的台灣早期歷史研究。
這張出版於1635年,標出東印度與鄰近諸島國的古世界地圖,可看出位於東南亞與東北亞交口、大陸邊緣的台灣,如何因著國際情勢的牽動影響,而不斷改寫出新的歷史篇章。
1948年5月,由陳奇祿主編的「公論報」副刊「台灣風土」開始每週出刊,1949年國府遷台後,將台灣省通志館改組為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各縣市文獻委員會也相繼成立,並各自發行刊物,民間也出版「台灣文化」、「台灣風物」等期刊,台灣史和地方文物研究成了熱門顯學,也觸發曹永和的研究興趣。
有鑒於連雅堂的《台灣通史》和日本學者伊能嘉矩的《台灣文化志》均僅詳於清代,清代以前較為粗疏,於是曹永和決意以〈近世台灣鹿皮貿易考〉為題,撰寫第一篇學術論文,探討農業開發以前的「先人」(指荷蘭人及漢人),進入「土著民部落」交易貿易的情況,1951年以日文完成初稿,再自行翻譯成中文。
中學時日文就比日本人還好的曹永和,習慣以日文思考,終戰後改成中文時,「我的腦筋時常變得很混亂,總要先以日文思考後再翻譯成中文,增加行文時的障礙。」該篇論文因自覺中文能力太差,沒有發表。
1952年曹永和升任台大圖書館典藏股股長,並持續他對台灣早期開發史的研究。自1953至1963年,陸續在「台灣銀行季刊」和「台北文獻」發表論文,獲得台銀經濟研究室主任周憲文的激賞,兩人成為知交後,合作促成台銀經研室出版《台灣文獻叢刊》(從1957年8月到1972年12月,共出版309種、595冊),獲得學界極高的評價。
期間,曹永和與台銀經研室人員走遍全台各圖書館和檔案室,遠赴日本、香港、美國、歐洲考察時,也特地到當地圖書館抄錄、整理、翻譯與台灣史有關的各種文獻、方志、隨筆、雜誌、詩文等資料。以當時整理資料「純手工」的方式,其中的奔波辛勞可想而知。
台灣島是一個多族群共生共享的舞台,唯有拋棄種族優越的偏見,才能架構出完整的結構性台灣史。下圖為1859年英國記者所繪的一場宗教儀式圖;右圖為1870年代英國攝影師湯姆生根據照片翻刻的平埔族女人抱子圖。
工作之餘勤讀史料做研究,三十多歲就成為國際間頗有名氣的學者,但讓曹永和受益最深、影響最大的,則是受業於岩生成一博士。
岩生成一為早年台北帝大的南洋史權威,在日本讀過曹永和的論文後,有意培植他繼承自己的學術,於是推薦他參加東洋文庫與UNESCO(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自1956年開始的「東西文化互相鑑賞」10年研究計劃,並在1965年爭取到研究獎助,讓他前往日本東洋文庫和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研究一年,一償到日本留學的夙願。
岩生成一還收他為「關門弟子」,每週撥冗從自己服務的帝國大學到東洋文庫,把會議室關起來,為他個人講授課程、指導他利用荷蘭未刊文書進行研究,到了傍晚岩生教授要返家前,仍然諄諄教誨,慇勤照顧,令曹永和一生感念。
1960年代越戰前後,越南局勢日漸受到美國關注,以「情報研究」為定位的越南研究在美國大為興盛,曹永和也在越南學權威陳荊和教授的推薦下,1973至75年間赴香港中文大學參加「越南中文資料國際研究計畫」,實際負責《大越史記全書》等越南史料的校訂工作;1978年他又應荷蘭國立萊頓大學歐洲發展史研究中心之聘,參加「熱蘭遮城日記」的編校註疏研究計畫。前後幾次參與國外研究計畫,讓曹永和的研究領域更廣泛,得以用宏觀角度拉高學術視野。
對妻子張花子(左)的賢慧與支持,曹永和始終心懷感激。圖右為前第一夫人曾文惠女士,兩人是台北第三女高(今中山女高)的同學。
1979年曹永和出版《台灣早期歷史研究》,全書架構是以漢人開發台灣的過程作為核心,共收錄11篇文章,其中〈歐洲古地圖上之台灣〉寫於1962年。曹永和表示,1961~62年間,有關台南舊鹿耳門天后宮遺址爭論,及與此相關的鄭成功登陸地點,地方人士分派爭論,鬧得滿城風雨,頻頻向他查詢荷蘭時代的古地圖,於是他整理自己所看過的早期歐洲地圖,寫下這篇介紹16及17世紀歐洲所繪製的臺灣古地圖的文章。
爬梳史料以澄清歷史謎團,正是曹永和深厚學術功力的展現。例如一般人總以為澎湖媽祖廟(天后宮)後方的紅毛城為荷蘭人所建,但1988年他受邀參與「澎湖開採史學術研討會」,發表〈澎湖之紅毛城與天啟明城〉,引用奧地利維也納國立圖書館藏的文獻引證,荷蘭佔據澎湖時繪於1623年的「澎湖港口圖」與今日的空照圖交相對照,證明荷蘭人所建紅毛城,是在一水之隔的風櫃尾蛇頭山。
再如淡水紅毛城,一般是指西班牙佔領時的「聖多明哥城」,西班牙人入淡水後確實建造「聖多明哥城」,但荷蘭人將之擊退後,1647年重新改建新城堡,並以當時荷蘭在台總督聖安東尼歐為名,日本治台時將荷人所建「聖安東尼歐城」誤稱為「聖多明哥城」而沿用一百多年,直到2005年曹永和根據荷蘭文獻,才還原了歷史真相。
荷蘭女王2002年頒贈「奧倫治-拿騷」勛章給曹永和。
1984年,中研院三民主義研究所聘曹永和為兼任研究員,隔年他自任職39年的台大圖書館退休後,又被台大歷史學系聘為兼任教授至今。2000年出版《台灣早期歷史研究續集》,他在後記中寫道:
20年來本土思潮不斷衝擊台灣,置身於社會脈動中的歷史學者,也不得不對過往的研究觀點進行反思。……我的研究主題,由原本的特定族群調整為土地。凡是在這片土地上活動過的所有族群,都是我在研究上的終極關懷;基於這樣的想法,我認為歷史應該跟土地有所結合,所以,我提出「台灣島史」概念,以此概念架構台灣史研究的主題性。
台灣雖是個海島,但因地理位置優越,從史前時代以來即為東亞地域族群移動的重要通道,16世紀歐洲海權列強的「地理大發現」後,更將台灣捲入世界性的競爭中,島嶼的主權因此與周邊國家之間幾度分合。
曹永和強調:「多元的族群關係與頻繁的政權交替,形塑了台灣史複雜的有機內涵。這種從孤島→國際商業基地→農業開發區→日本時代的再突破→終戰後轉型的過程,正顯示台灣島在不同時代的階段特色。」
台灣的統治主權曾多次更替,他認為從人民的立場來看,政權更迭幾乎都與人民的意願無關,人民僅能被動地扮演被當代歷史所限定的角色。
「台灣漢人的歷史並不是全部的台灣史!」曹永和認為應該拋棄種族優越的偏見,才能架構出完整的台灣史。「歷史學要建立一個世界,讓其中的各個民族和各個文明都在平等的地位上,都有權利要求對自己進行同等的思考和考察,不允許任何的歧視和排斥。」
台灣島是一個多族群共生共享的舞台,唯有拋棄種族優越的偏見,才能架構出完整的結構性台灣史。下圖為1859年英國記者所繪的一場宗教儀式圖;右圖為1870年代英國攝影師湯姆生根據照片翻刻的平埔族女人抱子圖。
由於專治台灣早期歷史與荷蘭時期的背景,曹永和深知「海洋」深刻影響著台灣史的發展,因此他不以海洋為阻礙,反而視其為通路,並以「海洋性格」描述荷、西時期的台灣,旨在重新審視這個位於東南亞與東北亞的十字路口、大陸邊緣的小島,其與周邊海洋、國家,甚至與荷蘭東印度公司有所關聯的歐洲等,以全球化觀點,理解台灣如何在東亞的網絡變遷中,載沉載浮。
「海島地理,使台灣在荷蘭、明鄭時期具有某種程度的海洋性格,可惜未能形成一個文化單位。」他認為,現在是台灣轉型為「海洋文化」的最佳時機,而「台灣島史」的想法,或許有助於海洋文化基礎工作的建構。
1998年,曹永和成為中研院院史上第一位、也是迄今唯一一位沒有大學文憑的院士,當時正逢大專院校放榜,他在訪談中鼓勵學生:「如果因落榜沒機會讀大學也不要灰心喪志,只要做自己有興趣的事,而且持續去做,終有一天必然會有成就的。」
自奉甚儉的曹永和,在2000年成立了「曹永和文教基金會」,以「台灣史」、「東亞海洋史」為主要方向,獎助專業學術研究的相關計畫,並透過出版,讓研究主題普及化。
捧書閱讀的身影,是孩子們記憶中的曹永和;常年背著一袋書,對上門求教者傾囊相待,是學生心目中的曹永和;考證細緻,立論嚴謹客觀,不妄下斷言,是國內外學界所認知的曹永和。這位忠於志趣且傾注一生之力的學者,在享譽國內外榮耀加身的同時,默默為台灣史研究培植豐厚土壤,執著的態度、無私的奉獻,堪為台灣史學界典範。
(左上)多元的族群關係與頻繁的政權交替,形塑了台灣史複雜的有機內涵。中研院院士曹永和認為,唯有把台灣看作一個獨立的歷史舞台,才能一窺台灣史的真面目。圖為18世紀初法國製圖師根據耶穌會士測繪圖製作的「福爾摩沙島與中華沿海部分圖」。
西班牙1565年佔據菲律賓後,猶妄想征服東亞各國,駐菲總督於1597年附加這張地圖,上書西班牙國王,建議派兵佔據台灣北端的基隆。
曹永和1947年進入台大圖書館工作,同時開啟終身學習的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