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餐桌上的族群融合
是以料理的保存,須扎根於日復一日的操演。大菜如此,家常菜亦如是。
當台灣以美食聞名,弔詭的是,台灣人卻越來越少開伙為自己做飯。前些日子,美食家王宣一驟逝,詹宏志便回憶著,許多她所擅長製作的家味,過去往往習以為常,竟就瞬間絕世。
「家常菜、家滋味,和餐館裡常見的菜不一樣,若沒有日日操作的人,一代代地去傳承,其實非常難保存。」對此,蘇紋雯心有戚戚。
她與大學學妹陶桂槐共同創辦的「魚麗人文共同廚房」,全然另闢蹊徑,以商業空間的力量,矢志收藏民間流傳的家味。
魚麗的起家菜「桂花鹹水鴨」,滋味腴潤鮮爽,吃來齒頰留香,便是源於蘇紋雯的母親。
雖是家庭料理,但可不表示就簡單做。魚麗也有幾道功夫菜,如江浙名菜的蘇式燻魚、四喜烤麩、十香菜,但教她們的不是餐館裡的師傅,而是來自餐飲名門、永福樓創辦人的遺孀葉林月英。
「據說,當年永福樓的熟客,一年可以上葉府吃一次家宴。」蘇紋雯說。即便是費工的宴客菜,依舊不脫「家味」的軸線。
會形成此獨特的經營方式,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
十多年以前,彼時身體微恙的蘇紋雯,為了養傷,當時同居一個屋簷下的兩人便日日開伙,因著人少難做菜,索性邀集十來位的好友來到家裡輪流下廚。
當背景不同的人們齊聚一堂,信手捻來的家常菜南轅北轍,這讓蘇紋雯開始察覺到,原來家家戶戶都來都有幾道私藏的手路菜。
正如同當時的光景,這樣日日更替、擁抱各方菜系的用餐模式,也孕育出日後館子的經營模型。
如今的魚麗,四菜一湯的套餐,菜單融貫大江南北、日日變換,正是主要特色之一。
餐桌上的共冶一爐,對蘇紋雯來說一點兒也不奇怪,本省家庭長大的她回憶著,昔日生活的嘉義老家,與空軍眷村正相隔著一條街,母親拿手的桂花鹹水鴨,實則是南京名菜,還有鄰居浙江奶奶的荷葉粉蒸肉,都是熟悉的家味。
「在那個年代,省籍意識還很強烈,但奇怪的,餐桌上就是沒有。」她說。
可見得,吃,常是最單純直接的方式,表達了和解與包容。
由於年輕時遭遇到未婚懷孕的人生急轉彎,性情溫軟的蘇紋雯,總不忍旁觀他人痛苦。
經營館子的她,在許多關鍵時刻,自然而然地選擇以食物作為媒介,為許多走投無路的人,提供身心的安頓。
好比一連4年,藉每月探視的機會,為冤錯案的受刑人鄭性澤送上便當,直到無罪獲釋。食物成為不需言明的交流,特地為茹素的鄭性澤開發了兩百多道素食料理,道道都傳達出對死囚的聲援,鄭性澤的母親則傳授了苗栗老家酸柑茶的作法,成為店裡的飲品之一。
執業13年,像這樣出於各樣因緣際會,逐步累積下的菜譜,已超過千道,「這些是人生紀念品。」蘇紋雯說得珍重。
由她們所照顧的家暴婦女,同樣也是學習的對象。採用肥美的豬五花絞肉與豬皮,再添上紅麴增色熬煮成的紅麴肉燥;另一道化骨秋刀魚,以洋蔥番茄醬汁同燒,再經過壓力鍋的淬鍊,不僅入味,連骨頭都可以食用。
口味討喜、營養豐足,且方便一次大量製作的媽媽菜,仍是一貫的母親本色,絲毫沒有半分的自艾與怨嘆。
近來在套餐上頻頻出現的滇緬菜,則來自於她們的朋友、在台灣相當少數的泰緬孤軍後裔。
源自雲南的辣醃菜炒肉末,與來自緬甸的茶豆沙拉與黃金三角包,這是一般泰緬餐廳也罕見的邊境鄉土菜,濃凜鮮爽的滋味,不僅是移民身世的註記,也如無言的家書。
因此,食物是支持,也是賦權,每一道菜餚背後都是身世與人情的流轉。
不論生活再怎樣艱難,都能在同一張餐桌上被圓融。
對黃婉玲來說,每道菜背後, 都藏著一段與老師傅真心交陪的回憶, 滋味流轉在舌尖,也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