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華語樂壇興起一股「新民歌」風潮,追求簡單自然,從生活取材,不只唱出情感,更唱出對土地和家鄉的思念,陳永龍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來自台東卑南族南王部落,陳永龍的聲音裡有海洋與泥土的氣息,並帶著古典聲樂的影子,乾淨明亮的嗓音,清新中有溫柔,高亢而不銳利。
今年金曲獎他的新歌〈海岸線〉入圍最佳歌曲、最佳作詞、最佳作曲3項大獎,評審團形容陳永龍的歌「像一幅幅的畫,看起來輕描,但深埋的是潑墨。」
陳永龍五官深邃,有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睛,看起來像個靦腆的大男孩,專注唱歌時,神情又顯得歷經滄桑。
出身著名的原住民音樂家族,他的姊姊陳惠琴是原住民歌唱團體南王姐妹花的一員,曾獲金曲獎的女歌手紀曉君要叫他一聲舅舅,金曲歌王陳建年是他的表哥。1976年出生的他,在大家族裡輩分可不小。
也因此,陳永龍的聲音早就出現在許多歌迷耳熟能詳的歌曲中,例如陳建年的代表作〈海洋〉,背景合聲中最高亢的就是他的聲音。
然而,和宗族成員不同的是,陳永龍雖生長於部落,成年後卻旅居台北,讓他的聲音同時蘊含都市與山林的味道。
2004年,他在《美麗心民謠》合輯中,首次挑戰獨唱,其中由胡德夫創作的〈大武山美麗的媽媽〉一曲,讓他深受矚目。
他的歌聲散發出自然的感染力,觀眾都會跟著合唱「Ho I Ya Ho Hai Yan」;聽著他的歌聲,彷彿看見他記憶中的山與海。
「在我的故鄉,生活裡到處充滿歌聲。」陳永龍說,部落鄉親喜歡邊做事邊唱歌,親朋好友聚在一起,還會來個大合唱。
10年前在優人神鼓接受表演訓練,讓陳永龍(左一)學會在舞台上放鬆。
1995年,陳永龍考上輔仁大學歷史系,隻身來到台北唸書,對習慣熱鬧的他來說,生活頓時冷清許多。「來到都市,才知道什麼叫做部落感,」陳永龍說,部落隨時都有歌聲,台北則是又冷又靜。
有一年冬天,台北特別冷,想家的他撥了通電話給媽媽,為了不讓媽媽擔心,卻又不敢說自己有多想家。掛上電話,他窩在房間裡,獨自唱起〈大武山美麗的媽媽〉,讓思緒飛奔千里,回到那山那海,那山谷裡的大合唱。
大三那年,他因出眾的外表和歌聲,被優人神鼓劇團發掘,參與《聽海之心》一劇演出,飾演吃重的原住民角色,也讓他正式走上表演舞台。倏忽6年,原本只愛唱歌的他,接受擊鼓和肢體訓練,對舞台有了更多感受。
此時,台灣樂壇也正好掀起由張惠妹、陳建年領軍的原住民歌手風潮。
1999年,表哥陳建年發行了個人專輯《海洋》,姪女紀曉君也推出《太陽、風、草原的聲音》,這一票愛唱歌的親戚在隔年金曲獎上技驚四座,連奪多項大獎,台灣主流樂壇也開始正視原住民音樂。
從與其他原民歌手巡迴演唱,到成為舞台上的主角,陳永龍溫柔富有情感的歌聲,讓人有回家的感覺。
親人們紛紛得獎,陳永龍也沒閒著。在優人神鼓演出時,他跨刀替親戚們錄製合音,一起參加巡迴表演。由於音色優美,連郭英男、胡德夫、巴奈等早已出道二、三十年的前輩,都找上他。
在無數次的演出中,陳永龍遇見了一位生命中的貴人。
她是資深唱片製作人、野火樂集總經理熊儒賢。這位曾經替劉德華、張清芳、林憶蓮等港台兩地重量級歌手統籌製作唱片,也是胡德夫「回歸樂壇」的幕後推手,在2000年時相中陳永龍,希望能幫他籌備個人專輯。
「我在陳永龍身上看到無限的可能。」熊儒賢說,在她二十多年的專輯製作生涯中,最滿意的作品是優客李林的《認錯》,而陳永龍非常有機會超越優客李林的成就。
然而,她只能等待。
「在舞台上,從合音到主唱的位置,只有幾步路,對我來說卻很遙遠。」對於一個人站在聚光燈下仍有恐懼的陳永龍,竟婉拒了野火樂集的發片邀約。
除了個性害羞,陳永龍不願發片,還有另一層顧慮。
陳永龍說,如果他只唱原住民的歌,永遠都有局限;但若不唱,似乎又對不起自己體內的原民血液,內心掙扎加上低調的性格,陳永龍讓熊儒賢一等就是10年。
雖然不想出專輯,但陳永龍並未放棄登台演出。2004年,他參加野火樂集「原浪潮音樂節」活動,演唱〈大武山美麗的媽媽〉時,胡德夫在後台聽得幾乎忘了呼吸,這首歌也成為陳永龍後來演出的招牌曲目。
這次現場表演隨後被錄製成合輯《美麗心民謠》,陳永龍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專輯封面上,該張專輯也獲得該屆金曲獎最佳原住民音樂獎,這種受人肯定的喜悅,動搖了他抗拒發片的心。
2012年走江湖音樂節,大陸盲人歌手周雲蓬、陳永龍與萬曉利(由左至右),帶給台灣樂迷一場新民歌洗禮。
2006年,三十而立的陳永龍,回首一望,唱了十幾年的歌,卻似乎沒有留下任何成績,他也重新思考未來的路。
此時,陳永龍認識了生命中的另一位貴人鄭捷任。曾是胡德夫、陳建年、紀曉君等人唱片製作人的他,同時也是台東鐵花村live house的催生者。
「他打開了我的音樂視野,讓我看見自己的優點,」陳永龍說,以前覺得只有唱部落的歌,才能夠找到自己的定位,現在知道只要唱得好,就算唱國語歌,也能夠替原住民發聲。
熊儒賢更進而鼓勵他說:「認同原住民文化,跟唱原住民的歌是兩回事,重要的是你用原住民的心去唱。」陳永龍多年的心結終於打開,決定投入唱片錄製。
而既然要唱國語歌,就要唱經典,從小聽民歌長大的陳永龍,心中的經典只有──李泰祥。熊儒賢於是帶著忐忑不安的陳永龍,去拜訪李泰祥。
沒想到李泰祥看過陳永龍的現場表演,對他清亮的嗓音印象深刻,立刻點頭答應,但只有一個條件,就是陳永龍必須從頭學習聲樂。
在李泰祥的推薦下,陳永龍找到師範大學音樂系教授薛映東,訓練基本功,重新認識發聲的位置、換氣的技巧,甚至連唱歌時的想法都跟著翻新。
「原住民唱歌都對著很遠的地方,聲音很直接,沒有修飾,好像要唱到對面山上都聽得到那樣。」陳永龍分析自己以前的歌聲說,他可以唱出高山大海,卻表現不出曲折婉轉的幽情;國語抒情歌需要有一個假想對象,才能投射感情。
而要重新詮釋四十歲以上這代熟悉的經典民歌,最困難的就是要讓聽者能有不同感受,在這方面製作人陳主惠的重新編曲幫了大忙。她捨棄早年複雜的配樂與合音,改用少量樂器演奏,在純粹中襯托出詞曲的意境,讓陳永龍的歌聲更有發揮空間。
陳永龍的第一張個人專輯《日光雨中》錄了一年多,其中〈告別〉錄得最久。錄音時,光是第一句「我醉了」他就唱了100遍,這位斯文男孩怎麼唱都唱不出那種幽怨情愫。最後他向製作人要求先喝兩杯酒,放鬆心情,用輕柔的嗓音起頭,似有若無的氣音結尾,感情滿載的三個字才讓製作人說OK!
〈告別〉一曲深深的哀愁與思念頗為動人,唱片公司找來新銳導演侯季然跨刀拍攝MV,以曾是同志的戀人卻要另娶新娘,舊情人出現在婚禮為引,勾勒出無邊悵念,在網路上引發很大迴響。
今年7月,陳永龍在台北華山園區的現場演出,驚人的感染力,讓觀眾一起快樂合唱。
陳永龍和製作團隊對於《日光雨中》充滿信心,然而隔年(2011)金曲獎入圍名單公布後,未獲提名的結果卻讓陳永龍萬分沮喪。
「是不是我唱得不夠好?」陳永龍坦承,他一度對自己的唱功感到懷疑。
好在網路上對《日光雨中》的好評不斷,〈告別〉更是電台DJ經常選播的熱門歌曲,稍稍安慰了陳永龍。
2011年,在廣州舉辦的全球華語金曲獎上,陳永龍一舉奪下年度最佳國語男新人獎,在台上激動落淚,隨後立刻撥電話給李泰祥,讓他知道他沒有看走眼。
重拾自信的同時,陳永龍看見大陸樂迷對新民歌的肯定,為第二張專輯的錄製注入強心針。
2012年初,野火樂集邀請對岸新民歌指標人物周雲蓬、張瑋瑋等創作歌手來台舉辦「走江湖音樂節」,一路從台北華山文創園區Legacy唱到台東鐵花村,在音樂圈掀起一陣新民歌風潮。
半年後,陳永龍與資深音樂人李子恆回訪大陸,巡迴北京、上海、廈門等地,在兩岸樂壇引起陣陣迴響。
「走江湖」期間,陳永龍多次演唱了新專輯的主打歌〈海岸線〉,資深樂評馬世芳形容「好聽得要命」,讚嘆李子恆的詞曲與陳永龍的唱功。
〈海岸線〉講的是對人生的體悟,近看也許滿是崎嶇礁石,遠看則曲折美麗。
「唱〈大武山〉會想念媽媽,〈海岸線〉卻讓我想起爸爸。」陳永龍回憶自己在低潮期躲回家時,當警察的爸爸默默地在桌上擺了一本警察招考簡章,暗示他總是還有其他路可以走,讓他既感動又難過,因此他期許自己更要拿出成績來。
然而,今年金曲獎入圍名單公布不久,陳永龍的喜悅就被父親過世的噩耗沖散。以前沒有想過為何而唱的陳永龍,又想起了那一年冷清的台北冬夜。
「唱歌,是為了回家。」他說。
「我不年輕了,也不會扭捏造作的唱歌,我只能很認真、很純粹的唱歌。」陳永龍和製作團隊都相信,只要做出能打動人心的音樂,自然就會獲得支持。
故鄉在身後,夢想在眼前,陳永龍的歌唱旅途才正要攀上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