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七十二年初,我國駐美代表錢復帶著國人對改善中美關係的殷切期望赴美。
那時,正是我國外交處境最艱鉅的時候,離美國與中共聯合發表「上海公報二號」,不過四個多月。
而四年半之間,錢代表已活躍在華府政界,他的許多作為讓人津津樂道。
宴會,是另一場工作的開始。(張良綱)
審慎婉謝敏感的邀請
為瞭解開中美關係發展的「結」,他呼籲美國人士打破「道長魔消,魔長道消」的二分法觀念,將美國與中共的關係,跟美國與中華民國的關係分開處理,不要把兩者視為「反比關係」,更不要把我國視為破壞性角色。這種說法頗具說服力,化解不少阻力。
他「廣結善緣」,除了原就友我的保守派人士,也與許多自由派人士建立友誼。他經常「出城」,駐美至今的一千五百個日子裡,足跡深入美國的卅九個州,正式應邀的演講有一百六十三場,雙橡園與官邸更是席開不輟,「每週最少七次,多則八次;錢代表為免廚師過勞,家裡的宴會以每星期不超過八次為原則」,中國時報駐華府特派員傅建中指出。
中午他則經常應邀往參眾議員專用的國會山莊餐廳用膳,結識議員、談論問題。在很多場合,Fred Chien 是受邀在場的唯一外國人,以致他為了避免太「招搖」,引來中共抗議等不必要的困擾,要「審慎地婉謝敏感的邀請」——錢代表在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指出。
今天來講、在中美關係上凡是對我們好的,可以說是沒有例外——都不能說。」。(張良綱)
打入主流社會
形容他「活動力強」的許多例子常被傳述。例如:雖然在華府的嚴冬,但「錢代表的車不需要預先發動,因為引擎總是熱的」;他的日程不是以「日」計或「小時」計,是以「半小時」計;而他自己也常慨嘆,「華府這麼大,出門一個來回,車程總要上小時。」
至於他何以能廣為美國主流社會接受,北美事務協調會一位官員分析:「除了他博聞強記、反應敏捷、辯才無礙的個人魅力外,對談論與我有關問題時表現出來的坦誠與不卑不亢態度,以及對美國本身問題的瞭解,更令人激賞。」
行政院研究發展考核委員會主任委員魏鏞,也對他在紐約聽到的錢代表一場演講印象深刻。「論起經濟問題、貿易逆差,甚至美國政府預算的赤字,學經貿科班出身的人也不過如此」,魏主委說。
「交朋友,當然要先談他有興趣的事,到他接受你,然後才願意漸漸接受你的意見」,錢代表說,他也就憑此理念,風塵僕僕、各地奔波,做他所謂的「扎根」工作。
因此,當今年四月中旬一個傳播媒體引行政院研考會所做的民意調查,指對美外交居民眾對政府施政最不滿意項目的前茅(請參閱「民眾眼中的中美關係」文),一向自我要求甚嚴的錢代表表示「對這個消息,沒有一天放得下」。話到激動處,他甚至曾說,如果中美關係真像民眾認為的那麼壞,他願「自殺以謝國人」。
以下,就是錢復代表談中美關係的問答整理。
駐美四年半,錢代表經常風塵僕僕地到各地演講。(張良綱)
天底下最不令人感謝的事
問:可否請代表先評估一下今天的中美關係。
答:目前中美關係的發展,我覺得大致是如意的。你注意到沒有,現在美國的兩黨從來沒有為中國問題發生爭執,這在從前根本不可能——永遠是共和黨較支持我們,民主黨唱反調;現在則幾乎一致地同意「中華民國的政治安定、經濟繁榮,對美國有利」,也支持「台灣關係法」。但沒有人注意到這點。
大家也可以去看看紐約時報或過去對我們最不友善的華盛頓郵報,不瞞你說,我注意美國事務卅多年,它們的一些言論和立場都是我以前沒看過的。
不過,今天來講,在中美關係上凡是對我們好的事,可以說是沒有例外——都不能講;凡是大家看到的,都是對我們不友善的。這真是天底下最不令人感謝的事情。
可是天底下有這種事情,總得要有倒霉的人做,我就在這裡,繼續背負這個十字架。
問:由於美國與中共有「官方」關係,我國與美國實質關係的進展不能公開固有必要,但如此一來,國人對美國的觀感,是不是會有影響?
答:絕對會,我可以舉個例子。
一講,事情就破了
一九八三年行政院研考會做了一個問卷調查,當時大家對中美關係都覺得很不滿意;到一九八五年,滿意度增加了百分之十二;但是在去年底的調查中,我很難過,「對美外交」僅次於「環境汙染」,居民眾對政府施政最不滿意項目的第二名。
我自問良心,我在這裡到處奔波,已經筋疲力盡,一天不曉得做多少事;我也代表全體在美工作的同仁,如果中美關係排到民眾最不滿意的第二位,實在很不公平。
更值得擔心的是,我可以感覺到國內民間對美國有一種潛在性的情緒在滋長,我不敢說是反美情緒,但至少是不滿,對菸酒談判的結果不滿,對台幣升值也不滿。
問:那麼,您是不是能透露幾件中美實質關係發展的例子?
答:不行啊,一講,事情就破了。
問:好的事情不能提,在國內傳播媒體看到的消息都偏重經貿方面,而這方面感覺上又多是美國向我「施加壓力」。在這種「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情況下,國內民眾又怎能對中美關係有正確的評價?
答:首先,我要請民眾信任我們;其次是新聞界,不要把某些消息不必要地渲染和擴大,形成一種氣氛,好像美國在欺負我們。其實,在經濟方面,不是美國欺負我們,是我們欺負美國。
赤字會使美國政府不能開門
國內很多人始終認為:美國是世界上最富、最強、消費量最大的國家,我們稍微賺它一點錢,有什麼關係?這個觀念在十幾、廿年前可能對,但在今天,如果你再對美國人這樣說,他會覺得你在諷刺他。因為,美國的經濟確實遭遇到困難。
以預算赤字來看,美國一年的稅收約七千億美元,其中國防、聯邦公債的利息支出佔了一半;entitlement,也就是有權利向政府要錢的,如社會福利、社會保險、社會救助等又佔了一半;聯邦對各州的補助、建道路、津貼學校……,都還沒著落。
美國政府一年的預算要一萬億左右,如果按德州參議員 Gramm 所提的裁減預算法案,可以減少一千多億,但還短缺的一千多億要從那裡來?裁減開支?那一項能減?所以,美國的預算赤字是真的使政府不能開門。
在貿易逆差方面,美國的一千七百億赤字中,日本佔了五百七十億,加拿大二百廿億,我國為一百五十七億。但因日本是美國在亞洲的主要盟國與政治伙伴,加拿大為美國近鄰且雙方正在談自由貿易區協定,美國不會給他們太大的貿易制裁,於是我們便成為頭一個對象。
遵守國際規則重於追求公平
對美國民間來說,製造業的逆差是他們憤怒最重要的原因。雖然美國的就業、失業率數字很漂亮,一九八三年我剛到此地時,失業率是百分之十一,今年已降到百分之六左右。
原因在那裡呢?我舉個例子來說,本來我在紡織廠工作,當紡品大量進口,紡織工業沒有辦法競爭,工廠就關了門;我失業以後,到旅館去幫人家提行李,也算是就業了。但大家還是不高興,因為製造業的倒閉、失業、貿易逆差看得到;美國的服務業,如運輸、保險、銀行、衛星等有順差,可是大家看不見。
問:看不到的就不算,是不是也不太公平——尤其是對那些製造業比例仍高於服務業的開發中國家?
答:對服務業,世界各國都沒有正確的統計。其實,就是製造業,統計數字也不盡確實。就拿去年我們對美的貿易順差來說,我們自己的統計是一百卅五億,美國商務部的統計卻是一百五十七億。
又如,我們進口了很多IBM電腦,卻都算到日本的帳上,因為美國的總公司打電報要日本公司把貨送到,就成了中日之間的貿易。這樣算,對我們、對美國也都不公平。
但沒有辦法,做為國際經濟社會的一分子,我們只有遵從國際社會的規則與慣例。
中華民國歧視美國?
問:目前中美的貿易談判集中在那些問題上?
答:基本上美國也瞭解,一個身高不滿三尺的人和一個七尺高的巨人,不可能吃同樣多的東西;美國與台灣市場懸殊,不可能做到貿易平衡。他們不滿的是,美國產品沒有合理的通道賣到台灣——這是中華民國歧視美國。
這些貿易上的阻擾,有關稅性的,也有非關稅性的,如某些行業不准外國人經營。二年半以前,蔣總統就明確地指示,我們的經濟要走上自由化、國際化與制度化,可惜我們走得不夠快。
除關稅、非關稅障礙的磋商外,中美貿易談判的第三個重點在仿冒和保護智慧財產權。這點在我們的商標法、專利法和著作權法相繼修訂,和警方大力取締仿冒品後,情況已好轉,美國也承認我們在這方面的努力。
第四點則是有關對美採購。他們覺得我們很多時候不喜歡買美國東西。我向他們解釋,中華民國和美國一樣,都是自由經濟,政府沒有辦法告訴私人或民間工商業必須採購那一國的產品,唯一可以做的,是由政府做榜樣,這方面我們現在也正在努力。
又傳仿冒,希望是虛驚
再來就是近來最引起雙方注意的新台幣匯率。很長一段時間,我國不斷有順差,不過新台幣匯率始終維持在一個價位之上,直到去年八月,新台幣才開始大幅升值,從卅八對一美元,到現在的卅二,漲幅不能算小。
就拿全世界來看,除了西德、法國、瑞士等幾個國家的貨幣升值超過我們;英鎊和我們類似;其他所有國家的貨幣升值情形,沒有一個比得過我們。
最後一點就是,中華民國有大幅外匯存底,為什麼不到美國投資?
這許多事情,我們駐美單位都已向國內反映,並建議採取適當的措施,政府也的確朝這些方向在走,但是美國人的性子比我們還急。
問:為了縮小中美貿易逆差,我國已採取了降低關稅、開放進口、新台幣升值等努力,目前美方的滿意度如何呢?
答:最滿意的是對智慧財產權的保護,這方面原來情形很壞,一下子變得相當好,但最近又聽到令人擔憂的消息,希望是虛驚一場。
不知台幣升值「底線」
此外,關稅減讓、非關稅障礙慢慢消除、對美採購政府也正在努力,真正的問題還是在匯率,因為我們的外匯存底實在太高了。
關於外匯存底,我們的情形可以說是「羊肉沒吃到,惹得一身騷」,很划不來。許多國家的外匯其實多於我們,只是分散在民間;我國因有關法令的規定,民間不得持有外匯,所以在法令完成修改前,外匯存底仍會是個促使新台幣升值的口實。(編按:此項訪問於本年五月十三日在華府進行;我國政府已於七月十五日有限度的取消外匯管制)
至於新台幣匯率到底會升到什麼程度?很多人問過我「底線」,但我沒辦法答,因為美國沒有對我做任何表示。可是基本上,匯率應適當反應一個國家的貨幣價值,繼續不斷的貿易順差,貨幣必須升值;反之,必須貶值。
很多人在去年八月時說,新台幣不能超過卅六,不然我們的廠商都會垮;到年底改口說不能超過卅四;現在這兩關都過了,而且我們進出口的景氣沒有看到太明顯的變化。說到這一點,我不能不對國內廠商的韌度表示欽佩。
一句話比所有努力有用
我們在縮小中美貿易逆差上的確做了不少努力,例如,以我個人來看,韓國對美國所做的,就比我們差得多,但是美國卻常稱讚韓國。因為韓國政府對經濟的控制力大,他們的副總理在今年四月中就公開宣佈,一九八七年韓國對美的貿易順差,絕不超過一九八六年的水準。
而我們呢?美國已經替我們算好了命,說是今年會達一百八十億。韓國一個副總理就可以保證今年對美貿易順差絕不超過去年水準,我們是自由經濟,出口的是私人企業,政府中沒有一個人能說同樣的話。
而韓國的這一句話,比我剛剛提的每一項做了多少努力都有用。就光一句話。
問:聽您談話,可以感覺到您對美國各方面知之甚詳。聽說您花很多時間研究美國的問題?
做宣傳不能像「賣膏藥」
答:基本上,美國人對外國事務很不瞭解,也沒有興趣去瞭解。我常在國內的報章雜誌上看到「我們應該加強宣傳,人家都不瞭解我們」的說法,天知道,有幾個美國人懂得比利時、盧森堡,又有幾個人知道錫蘭。
因此,若一坐下來就和他談中華民國多重要、中華民國的戰略價值怎麼樣,不要三分鐘,他就不聽了。要吸引他,得先跟他談他有興趣的話題,等到他發現你對他的問題懂得比他多,覺得「跟這個人談對我有好處」,然後他願意和你談、願意相信你的話,這時才「順帶」告訴他一點中華民國的事。
國內很多人到美國來時,也有心為國家做點宣傳,但請記得這個原則,不能像「賣膏藥」,我鼓一敲,就是「中華民國膏藥」。
問:要怎樣才能與美國建立長期的友誼?
答:建立長期的友誼,要做扎根的工作,所以,我這四年半以來,風塵僕僕地在各地演說。美國五十個州之中,雖然有十一個地廣人稀的州我沒去,但他們在華府的代表我們都有來往,州長或州議員來此,我們也大多會見面。在華府的一百廿幾個使領館中,沒有幾個的活動力超過我們。
成就與挫折
過去我們的對美外交,主要是結交保守派;今天我們什麼朋友都交,尤其是現在的主流派。坦白說,這些朋友如果早廿年交,今天中美關係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面。
此外,華府有許多智囊團,從立場最右的到最左的,今天幾乎跟我們都有密切的來往。這些人就是將來改朝換代後,要找國務卿、助理國務卿、發言人……的人選。這就是扎根的工作。
問:最後,可不可以請您談談擔任駐美代表四年半以來,覺得自己最滿意和最受挫折的事?
答:我很難說有什麼最滿意的事,一方面是我對自己很嚴,另方面現在國人對中美關係的評價如此低,我是「敗兵之將,焉敢言勇」。
如果真要說那件事較滿意,那就是我的同仁,在我們外交處境這麼困難的情況下,還能這樣奮發、努力,使我很感動;而國內同胞對他們沒有加以應加以的鼓勵,是我最大的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