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國際法，求新解答——錢復談我國參與聯合國

問：目前我國想要積極參與聯合國，主要目的是什麼？除了回饋國際社會，提升中華民國地位外，有些國人認為加入聯合國能將兩岸問題國際化，有效保障台海安全，您同意嗎？

答：為什麼要參與聯合國？答案其實很簡單，就是聯合國本身的重要性。聯合國成立於一九四五年，是當時同盟國基於二次大戰的經驗，希望能有一個組織，有效地維持世界和平與增進人類福祉。

我國為聯合國創始國之一，在聯合國曾有過光輝歲月。圖為一九四七年八月的聯合國安理會會議；圖右即為我國全權代表蔣廷黻大使。（中央社提供）（中央社提供）

可惜，聯合國成立後，這兩個目標都未能實現。之所以不能維持世界和平，最主要是當時製造世界混亂的是共產主義；而蘇聯因為在聯合國安理會中享有否決權，完全不願意配合，任何議題牽涉到阻止侵略、維繫和平，它就用否決權。所以後來安理會差不多變成跛腳鴨，不能做任何事。

而後大會看不行了，就通過一個「聯合為和平決議案」（UNITING FOR PEACE RESOLUTION），授權美國代表聯合國組織會員國到韓國去，防止韓國被赤化。這件事是做成了，但以後又不行了，就是因為聯合國的會員越來越多了，大家的意見不一致，要一致行動也不容易。

由於聯合國功能不彰，所以民國六十年我們退出時並不太難過。大家都說，加不加入聯合國，也就是那麼回事，加入也沒什麼好處，還要付會費，離開了也沒有什麼損失。

但現在談加入聯合國，又不一樣了。最近三年，整個世界的情勢變了，在最早的四十五年間，聯合國幾乎不能扮演任何角色，所有重大的問題，都是由兩個超級強國自己來商量解決。可是從蘇聯解體後，就只剩美國一個超級強權；美國認為單靠它自己，沒有辦法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它需要借重聯合國，因此聯合國又重新有了重要性。最重要的具體表現，就是「海灣戰爭」。科威特被伊拉克侵略，所有前往支援的聯軍部隊，都是在聯合國的旗幟底下。

從數據來看，聯合國成立的最初四十三年，在全世界一共做了十三個維持和平的工作，而這五年中間，它又加了十三個。這五年做的事情，就等於最早的四十三年。現在你看索馬利亞也好，波士尼亞也好，中東也好，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是發生問題，發生糾紛，聯合國就會出來。所以聯合國的重要性一天比一天增加，這是不能忽略的。

今年四月在新加坡舉行的「辜汪會談」，為兩岸交流的重要里程碑。但要進一步建立互信互利的基礎，則仍有一段長跑要走。（法新社提供）（法新社提供）

基本上，我們若能加入聯合國，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正式」成為國際社會的一員。我們可以立刻被所有聯合國的相關組織與機構接受，成為會員。而聯合國的相關機構，包括的範圍實在太大了，我們日常生活一舉一動，都跟聯合國有關。

例如你的刊物要寄到國外，那和萬國郵政聯盟（UPU）有關；最近基隆缺水，怕會有傳染病發生，那要跟世界衛生組織（WHO）連絡一下；還有國際勞工組織（ILO）、教科文組織（UNESCO）、世界銀行（WB）、國際貨幣基金會（IMF）等。我國的慈濟功德會現在在衣索匹亞參加難民救助工作，假如我國是聯合國的一員，就可以參與「聯合國國際難民高級專員組織」（UNHCR），或聯合國兒童緊急救濟基金（UNICEF）等，都可以參加。

所以我們要想成為國際社會真正的一員，必須要參與聯合國；參與聯合國之後，就可以參加聯合國週邊的組織。那個時候，我們才可以成為國際社會中有建設性、有貢獻的一員，這是真正的目的。

問：您剛才提到，聯合國這幾年在維持和平上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是不是也間接表示，加入聯合國之後，將來兩岸若有爭端時國際能夠做一個監督跟仲裁，以確保台海的安全？

答：台海兩岸的安全，基本上還是我們自己的責任。任何一個國家的安全，第一要務還是自己要有足夠的防衛力量，也就是「勿恃敵之不來，恃吾有以待之」。以今天的軍事科技發達，要等聯合國的部隊來救你，就太晚了。你看科威特的情形，聯軍部隊去得很快，離侵略行動不過四、五天，但科威特已經是一片焦土，油井都爆了。所以今天在台灣，就是要做到自己防衛的天羅地網，讓敵人不敢來試。

說老實話，處理聯合國問題，我們用心良苦，國人卻不一定了解。我常說，作為政府一份子，第一個考慮，就是此地二千一百萬同胞的安全、安定和繁榮。今天如果大陸真的動手，我們的安全安定和繁榮必會受到極大的打擊。兵法說「兵凶戰危」，打仗對兩方面都是不好的，因此我們做很多事情，就是避免刺激對方。

拿參與聯合國來說，我們知道聯合國一百八十四個會員國中，除了中共之外，沒有任何一個會員國會說，「我就是討厭中華民國，我就是不許他來參加聯合國。」只有中共是堅決反對的。但中共也講得很明白，它反對任何製造兩個中國、一中一台，或是台灣獨立的企圖。所以我們在處理聯合國事務時，就一再地講，我們絕對無意藉此進行兩個中國、一中一台或是台灣獨立。而且強調中國終究是要統一，我們是努力尋求國家統一的。

我們認為，今天中國不幸是分裂、分治，但是分裂的一方，也就是中共，在聯合國有充分的參與，而另一方沒有充分的參與，這是不公平的。應該讓我們有充分的參與，就如一九七三到一九九○年的東德和西德，在聯合國同時且平行地參與，最後德國統一了。可見同時參與聯合國，是有助於德國統一，而不是對於統一不利。我們講這些話，不是講給別人聽，事實上就是講給中共聽的。

問：這是不是就是許多學者所謂的「一國兩席」？

答：也不是。現在這個「一國」兩個字不要用，因為你說「一個中國」，外國人腦筋一想，就是中共。早年中共說「中國只有一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只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才是唯一的中國合法政府」。我們這邊呢，則是說「中國只有一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只有中華民國才是唯一的中國合法政府」。前兩句都一樣，差別只是最後一句，到底是PRC還是ROC的問題。

在這種說法下，外國人都選了PRC，沒有人會選ROC，因為ROC小嘛。所以我們只剩下了廿九個邦交國。我們在所有聯合國系統下的國際機構席位，都被迫退出了。這就是海峽兩岸這三點意見針鋒相對的結果。

所以李總統接任第八屆中華民國總統，在他就職時曾說，要在任內做三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憲政改革，大陸政策和務實外交。

憲政改革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兩年前完成的「終止動員戡亂時期」，因為我們只要還在動員戡亂時期，我們就一定要堅持「中國只有一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只有中華民國才是唯一的中國合法政府」這三句話。因為「戡亂」，就是要戡中共那個所謂「叛亂團體」的亂嘛。

現在，戡亂時期結束，表示中共不是叛亂團體了，所以我們另訂兩岸關係條例，確認中國大陸現在存在著一個政治實體。我們把中共看作一個政治實體，它在統治中國大陸；同樣我們也要它把我們中華民國政府看作一個政治實體，我們在統治台澎金馬。

這就是行政院連院長一再談的，中國現在不幸處於分裂分治的狀況，有不同的政府在管。譬如大陸的事，你來找我中華民國外交部長幫忙，什麼忙也幫不上；反過來說，台澎金馬的事，你去找中共有用嗎？他也做不了什麼。這是客觀現實，每一個國家都了解這點。過去我們說我們是唯一的中國合法政府，就否定了這個現實。

而我們現在顧及現實了，但中共還是不講現實，它還是堅持那三句話：你要談中國事務就只能找我。但找它，對於此地的事情有用嗎？沒有用嘛。所謂「務實外交」，就是「我們是什麼，我們就做什麼樣的主張」。

中共方面，它的理論基礎就是傳統的國際法，就是主權國家承認理論，認為主權是至高無上的、不可分割的、唯一的。所以中共可以對其他國家說，你們都跟我建交，表示你們都承認我是唯一的中國合法政府；而且接受我的說法，中國只有一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而現在中國雖然是分裂的，但中國的主權不能一刀兩斷，切成兩個，所以中共堅持說它有主權，我們沒有主權。中共現在天天在國際上說的，就是這一句話。

這個傳統國際法到現在還是被大多數國家遵守的，但我們要努力的，就是要破解這個國際法。傳統國際法關於主權承認的理論、國家承認的理論，都是在十八、十九世紀時所制定的，在那個時候，沒有分裂國家的情形。譬如，兩德、兩韓、兩越，以及兩個葉門——南北葉門，還有埃及和敘利亞，約旦和伊拉克，都曾經在某一個時間合併或分開，這都是二次大戰結束以後的事情。

以兩德來說，德意志日耳曼民族是最講法律的，所以在兩德分裂期間，不管東德也好，西德也好，從來不談主權。他們用的字，就是所謂的HOHEITSGEWALT，英文譯成SUPREME POWER TO GOVERN，也就是統治高權。指東德有對東德領土的統治高權，西德也有對西德領土的統治高權，主權等於冰凍起來了，雙方所以不談主權。

同樣現在兩韓也說要統一，應該朝鮮半島也只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主權，那怎麼可能人家又和南韓建交，又和北韓建交？這就說明瞭傳統國際法，國家主權理論和國家承認理論是過時的。我們一定要確認這一點。同時我也籲請我們國內的國際法學者，在這方面多花一點心血，提供一些新的論著。

問：兩德兩韓是二次大戰後，依國際協調而正式分裂的，和兩岸的情形會不會有所不同？

答：話是沒錯，但別忘記約旦和伊拉克是自己同意合併，一段時間後又自己分裂的，並沒有國際協定。因而國家的分裂和合併，可能是國際協調，也可能是當事者自己的意願。而所有這些事實，都可以證明，所謂主權至高無上，不容分割等等，在今天的國際社會來說，是要重加界定了。

所以我在這裡要特別提醒大家，參與聯合國是個很複雜的議題，也是個很艱困的過程。我們要從多方面著手，從理論方面，還有從實務方面。所謂實務，一是營造國際間對我們的有利氣氛，現在正不斷地努力在做；二是希望國內大家要團結一致，不要拿了這個題目，你來打我，我來打你，這沒有意思。任何一個國家，談到對外事務就應該一致對外，沒有一個國家可以例外的。不能對外作戰時我還要背後勾你一腳，把你絆倒，這是不行的。

問：您用國際法來作為台灣加入聯合國的理論基礎，目前國內也把參與聯合國當成外交議題來做；還有您提到的實務，也只有國際努力和國內團結，但事實上是不是兩岸間的關係才是關鍵？

答：對。但我必須要先說明，任何一個國家要想參與聯合國，必須由外交部出面。根據聯合國規定，不管是參與成為會員或觀察員，必須要這個國家的外交部長簽字，其他的官員都不會被接受。

但是我也不否認，今天是有很多的、雖然沒邦交但保持友好關係的友邦，會告訴我們：「雖然我很想幫你們的忙，但老實說，你們應該先和中共取得諒解，才比較容易成功。」我們當然也很清楚。

但同時，我們也要知道，我們國家有自己的大陸政策和國家統一綱領。國統綱領規定得很清楚，有三個不同的階段。目前我們還在近程階段，要等到進入中程階段，才可能進行談判，目前不可能進行談判。

但不談歸不談，我們的立場曾多次地公開發表，就是我們在尋求參與聯合國時，沒有意思製造兩個中國、一中一台、台灣獨立。我們從事這項任務，其目的在於追尋中國未來的統一，這是再明白不過了。所以我想中共要在這上頭做文章來對付我們，並不是一個聰明的做法。因為我們的立場太明白了，它所反對的事情，我們都沒有做。

問：現在參與聯合國，外交部被責成此事，且外交部的動作非常快。但另一方面，兩岸政策卻處於一個停滯階段。感覺上這個議題應該是一個跨部會的、彼此協調的議題。請問有沒有跨部會的行動綱領在做協調？

答：現在希望藉兩岸關係有所突破，使中共針對這個問題來幫我們忙，老老實實說，是緣木求魚、太過天真。中共在目前的狀況下，看不出有任何一點點對我們的善意。如果多去瞭解中共怎樣在國際間打擊我們，就不會有這種幻想。

到現在為止，可以看得很清楚，在兩岸關係，中共就是要吸乾我們的經濟實力；但要它在政治方面放鬆一點，未來我不敢講，照目前看是沒有可能的。

另外，外交部行動當然是有一個整合，是在行政院決策小組主導之下，李總統也親自主持過多少次會議，怎麼可能由外交部一部在這裡做？而且外交部沒有走得太快，很多人還嫌外交部走得太慢，沒有能夠很快就進入聯合國。所以這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每一個人都有他的主張，千萬不要聽一部分人的意見，而忘記了其他人的意見。

問：所以在加入聯合國這件事上，外交部和大陸政策，可能沒有辦法有一致的配合時機？

答：你要等中共的好意，恐怕等到頭髮都白了也不一定可能。

問：那外交部目前積極參與聯合國的做法，會不會使兩岸關係出現倒退？譬如中共「台灣問題與中國的統一」白皮書的發表？

答：我們當然不會不考慮中共的態度，這也就是政府在做這件事時，始終不願意採行中共所堅決反對的立場。本來我們也可以講，今天我們是另外一個中國；但我們從來沒講過這個話，而且任何人講這個話，我們一定義正辭嚴地說，我們是主張中國未來統一的。中國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是統一的，未來，不曉得哪一年，我們也希望統一。

我們所做的，從來沒有一點點是希望直接去觸怒中共，或是刺激它的。沒有。但要怎樣才能讓它高興呢？就是它在白皮書中所講的，要你承認你是地方政府，你接受嗎？你如果不願意接受，你要做一些事情來證明，對不對？再說，外交部什麼事情都不做，中共就不發表白皮書了，是嗎？不是的。

問：那白皮書發表後，對世界上原本就在觀望，不敢表態支持我國參與聯合國的國家，會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答：中共白皮書在國際上受到的重視，遠遜於在台灣所受到的重視。只有此地和香港的媒體，還有世界的中文媒體做全文報導，其他的外國媒體都只有小篇幅刊載。但我們希望參與聯合國的事，國外媒體是整版報導的。

問：目前參與聯合國事務上，外交部會有那些具體策略？譬如最優先的加入名稱、方式？或是妥協的底線在哪裡？

答：所有關於處理聯合國案的策略，我們絕不會透露。尤其是底線，怎麼會透露？這個是我的作戰計畫。沒有一個指揮官，會在打仗以前，先把自己的策略和部署狀況透露的。

而現在我覺得最糟糕的，就是我一再重申，絕對不會透露我的做法和策略，但偏偏很多人寫文章說「政府主張一國兩席」、「政府主張平行代表權」，這都是人家報紙上寫的，把報紙上寫的，都認為是政府的主張。事實上，我怎麼可能會透露？我只能說，有人主張「重返」，就是把中共趕走，我們重新代表中國；或是台灣獨立，重新申請加入聯合國，成為全新的會員國，這兩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頭一個不可能，是沒有票，聯合國一百八十四個會員國中，要有一百二十三票，才能推翻當年的決議案，把中共趕走，我們可能有那麼多票嗎？其次，你若要以新國家的身分申請加入聯合國，必須經過安理會，而這是逃不過中共否決的。所以今天我說參與，就是在聯合國中，能扮演任何一種角色都可以。但是怎麼樣能參與，我不會透露。只能說我們努力地去做，而最重要的就是要票。

今天很不幸的是，世界上的主要國家都跟中共有邦交，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花時間去「磨」了。所以大家要有耐性，要堅此百忍。大家現在都講「速食」，但沒有「速食聯合國」的事情，這一定要文火、細火來煨的。但我們不會有一點點鬆懈，大家也不要因為有一點挫折就氣餒。而且大家一定要信任專家，要信任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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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李總統揭櫫「務實外交」原則後，外交部正以積極、靈活的策略，力圖拓展台灣的國際空間，並參與聯合國。（薛繼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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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為聯合國創始國之一，在聯合國曾有過光輝歲月。圖為一九四七年八月的聯合國安理會會議；圖右即為我國全權代表蔣廷黻大使。（中央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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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在新加坡舉行的「辜汪會談」，為兩岸交流的重要里程碑。但要進一步建立互信互利的基礎，則仍有一段長跑要走。（法新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