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上海時,她還在沈睡,」登琨艷形容,一九九○年的上海,像果凍一樣凍結著。外灘那恢弘的西式建築群原封不動處在那裡,淮海路歐洲花園洋房前的法國梧桐依舊青綠,南京路的電車不急不緩的行駛過街頭。然而,城市歸城市,行人歸行人,彼此卻關連不起來。
睡夢中一樣灰樸樸的上海,是那樣寧靜。厭煩了台北光怪陸離的生活,被媒體追逐的盛名,實際上卻又沒有施展機會的登琨艷,選擇了上海作為他安頓休息、安靜思考的落腳。
說起台北,著實是愛恨交加。遠離台北的原因,「最簡單的理由,是因為我特異的背景,」認為自己受盡委屈的登琨艷表示。
農學背景出身的登琨艷,跨行追隨建築名師漢寶德十多年。獨立之後,設計的舊情綿綿咖啡館、現代啟示錄啤酒屋,名噪一時,甚至還曾被評為十大最佳穿著男士。然而,沒有文憑,沒有建築師執照,除了師父漢寶德給他的工作,登琨艷並沒機會成就他那「大建築師」的志願。「事實上,師父也只是讓我『幫』他作,而非給我作,當然後來他也讓我參與很多機會。空有一身本領,卻必須隱姓埋名,見不得人,離開大樹,就沒有施展的空間,這註定我要離開台灣,」登琨艷表示。
「當初並非存心待下來,也沒有想過在上海作設計,我只想把這裡當作我作品進入成熟期前,修身養性的地方,」登琨艷表示。因此,九○年初即到上海的他,在海鷗飯店裡住了五年!
在上海房地產市場還沒開放、上海熱潮還不見端倪的當年,因為那裡沒有名利可取,更能放空自己,才那般吸引登琨艷。指著窗外蘇州河對岸,林立的現代華廈,「當初那些都不存在,」這十年來,上海的變化驚人。
十年間,登琨艷就一個人,台北工作,上海隱居。有時回台北做些公共藝術,或替熟朋友做些設計,然後又急著飛回上海勤讀老莊、詩經,騎著腳踏車,到處敲門,請人家給他看看房子。「在楊浦區有一座倉庫,倉庫裡有一座電梯,大得可以開進一輛大卡車,一百多年的電梯,每一個細節都漂亮得像是藝術品。」雄厚的歷史、人文背景,留下了上海無數美麗的建築。
九七年,登琨艷參加上海新聞出版局建築設計比圖得了第一名,再次確信自己的天份,加上找房子時,意外地摔斷了一條腿,步入五十歲的登琨艷終於決心落腳上海了。
經過十年的沈潛,重出江湖,格局架勢果然完全不同,「沒有作,就是作了,」登琨艷認為沒有這十年的閒晃,就沒有接下來的驚人成績。
都市革命家
上海蘇州河畔的新閘橋水果批發市場,連著幾棟都是近百年的老舊倉庫。出租車(計程車)司機,一再質疑那個地方不會有辦公室,下了車,三層樓高的倉庫門臉上,寫著它的出生年一九三三。冬天雖冷,倒也叫人免去蘇州河春夏那酸臭的腐味。樓下水果市場的民工,一看來者滿臉的狐疑,悠閒地指了指一旁的樓梯間,「找登琨艷是吧,上二樓。」原來,蘇州河的登琨艷,已經成了台灣文化界的上海接待站站長。
「這裡的人,告訴我這倉庫以前是上海灘傳奇人物杜月笙的糧倉,因為這樣我又多了一些喜歡。事實上,我喜歡這座倉庫的原因還在於它樓梯間的可塑性。」過去來往小貨輪停靠碼頭後,工人們扛著沈甸甸的麻布包,過了小馬路,進門就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這景象電影般經常浮現在登琨艷腦海。
拾級而上,上到二樓。挑高五米半、達三百平方公尺的「大」廳與員工辦公區,曾經讓作家阿城,坐下談了一會兒話才驚魂稍定。自天窗流洩下的淺淡冬陽,遊移在厚重的木頭地板、斑駁的磚牆,與五公尺長大理石面板的會議桌上,給這建築的老靈魂注入一股新生命。
租下倉庫之後,登琨艷拆掉二樓大多數樓板,將過道變為大廳。接著拆除部分屋頂開設天窗,改通風的百葉為玻璃窗,才有今天明亮壯觀的大廳。再拆掉二樓上三樓三座樓梯,加大僅剩的一座,除去三樓的部份地板,讓二、三樓有了更多的呼應。
清除掉一百多車次的拆除廢棄物,然後在牆上刷上薄薄的石灰水,地板上臘,加裝便宜的工礦照明燈,就是登琨艷今後二十年打拚的工作室。
「在急切加上所有新東西的上海,這樣『減法』的設計,反而能領導時尚,」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夏鑄九認為。
沒有大量建築語彙與形式賣弄,卻流露著濃厚而樸素的人文氣質。猶如登琨艷的穿著,捨去了任何有顏色的西裝,今天的他,單戀黑白無色襯衫。「我想要的是這樣一種東西,我把它叫做『端莊中的詭魅』,」登琨艷認為,中國就是這個樣子,上海尤是,他本人其實也是。
十年磨一劍
過去登琨艷在漢寶德手下工作十二年,一脫離師門,舊情綿綿及現代啟示錄作品,掀起了台北都市空間一場後現代革命。今天的登琨艷,在上海蟄伏十年,一出手的搶救蘇州河運動,又讓他成為上海都市的革命家,令大陸的建築學生為之瘋狂,工作室也成為大學建築系必定拜訪的聖地。
如今的蘇州河兩岸,已經有十多家設計、網路、廣告、畫廊及藝術家進駐,包括著名的四行倉庫。原本將要興建住宅的蘇州河兩岸,上海市政府也已經計畫將兩岸七公里區域,變成一個觀光遊覽的文化休閒中心。
「台北犯過的錯,上海能不能少犯一點?」望著這個朝向資本主義直奔的城市,登琨艷仍然忍不住感嘆。
二十年後且看我
一向愛水的登琨艷,工作在蘇州河畔,家住黃埔江口,一個曾經是日本領事館的頂層閣樓。一眼望去,埔西外灘租借時期留下最美麗的人文景觀,和東方明珠等新近在埔東崛起的高樓群盡在眼界,氣勢萬千。
五十歲跨海重新開始,知天命的歲數,登琨艷與上海同時活躍起來,令世界矚目。星期六、日喜歡工作的登琨艷依然埋首工作,如果兩岸關係不變,登琨艷認定上海將是他二十年內發展的中心。
「我一直在作自己七十歲成為大建築師的夢想。牆外開花牆裡紅,有朝一日我還是要回台灣,讓台北人真正給我機會,讓台北人用八人大轎抬我回去,」已經適應了黃埔江夜半擾人船鳴聲的登琨艷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