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4年次的莊祖宜,從小功課一把罩,很早就立志當學者,但順利取得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人類學博士候選人的資格後,卻發現自己對學術的熱情,早就在反覆的報告與論文中澆熄,反倒是菜做得越來越好。原來她一直是靠廚房裡的洗米切菜、淘米醃肉等機械性動作,撫慰留學生活的焦慮。
默默支持這位「廚房裡的人類學家」,就是有同樣生命轉彎經驗的母親,知名聲樂家范宇文,誠實面對自我的莊祖宜,從此也找到了值得一生投入的志業。
「我一直相信很多人內心深處都很喜歡做菜,要不然為什麼半自助式的火鍋店和燒烤店的生意總是特別好,但這個世界上會做菜的人不多,所以你只要願意放手去試做,就已經走在人群尖端了。」
這是3月中旬在台北誠品書店忠誠店舉行的《其實,大家都想做菜》新書發表會。不同於多數美食作家的飲食書寫,通常只針對食物本身評論,這本書的內容,除了介紹「五分鐘歐式麵包」、「超簡易水果奶酥」等一般家庭主婦即可輕鬆完成的食譜,也深入淺出拆解「甩鍋」、「單面煎魚」等烹調基本功的背後意義,甚至還引經據典地論述廚房裡的科學知識、探討廚師的「土著化」歷程(意即在廚房待久了,就會將刀疤、要求效率,甚至沒那麼講求衛生等曾不以為然的廚房文化,視為理所當然)。
以田野調查的眼光剖析做菜和飲食文化,正是這位作者的獨到之處,她就是有「廚房裡的人類學家」別稱的莊祖宜。

莊祖宜和母親范宇文的感情極佳,她能從容轉換跑道,也多虧能理解尋夢渴求的媽媽支持。
師大英語系畢業的莊祖宜,大學時曾組樂團,還發行過《愛情未成年》的專輯;然而,長相甜美的她,卻未走向演藝界。原來,她很早就立志往學術界發展,甚至還選擇了極為冷僻的文化人類學領域。
「人類學強調質性研究、長期參與觀察,就是要到處旅行,接觸不同的人、語言及文化,」莊祖宜心想,這真是太有趣了!
不過,真正到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她才發現這門學科不如想像般浪漫,當同學引經據典地批評某某民族誌的理論謬誤,沒有任何基礎的她,只能在台下想念著台灣的川味牛肉麵,下課後也沒心情和同學討論寒喧,而是直奔超級市場採買牛肉麵的食材。
「當時我完全不會做菜,只是煮出一鍋肉老味澀的醬油湯,卻發現緊繃的神經已在下廚過程中,不知不覺地舒緩了,」她說。

莊祖宜一向不吝於與讀者分享好吃又好做的食譜,例如這套涼拌白菜心,只要準備白菜心、花生、豆干、香菜、辣椒絲等食材,即可輕鬆完成。
從此買菜做菜,就成為她留學生活的最重要休閒。每遇到讀書、寫報告的瓶頸,她就一頭往廚房裡鑽,將時間花在做菜請客,農曆新年時請美國同學來家裡吃年夜飯,感恩節則招待落單的台灣同學一起來烤火雞、吃南瓜派。
她順利取得碩士學位,也成為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的博士生,雖然書讀得越來越好,但自認最驕傲的成就,竟是做菜越來越得心應手!
2006年8月,已考過博士資格考的她,隨著在田野調查時認識的美籍外交官老公,從西雅圖搬到波士頓。當時她整天埋首於博士論文,進度卻極為緩慢,每天都在胃痛、惡夢、盜汗、起不了床的掙扎中打轉。
就在看不見盡頭的論文苦戰中,她意外在波士頓發現百聞不如一見的「劍橋廚藝學校」。那天她站在玻璃窗外,看著戴高帽的講師指著義大利地圖高談闊論,十幾個身穿白衣白帽的學生規規矩矩地抄筆記,後方布滿不鏽鋼廚具的廚房則閃閃發光。
「我忍不住站在窗口看了好久,那種感覺大概有點像臨死的人看見光吧──身後漆黑的長廊充滿現實的壓力和苦惱,眼前的世界奇幻美好,似乎有無限的可能,」莊祖宜曾如此寫道。
她馬上去買了美國家喻戶曉的名廚茱莉亞.柴爾德的口述傳記《我在法國的歲月》與資深記者麥克.儒曼所寫的《大廚的造就》兩本書,這才發現原為美國「戰略情報局」(OSS,CIA中情局前身)探員的茱莉亞.柴爾德,直至37歲隨夫搬往法國時,才開始進入藍帶廚藝學院學做菜。「原來,自己才32歲也不算太老!」
看完這兩本書,她突然腦子裡電光火石一陣巨響:「哈利路亞,我找到我的志業了!我要進廚藝學校學做菜,並貢獻此生研究餐飲文化!」不久後,她毅然放棄摸索8年的人類學,轉進餐飲學校。
32歲驛動的心莊祖宜血液中不安於現狀、勇於追夢的基因,其實來自母親遺傳。因為她的母親、知名聲樂家范宇文,也是在32歲時不顧一切地放手逐夢。
1946年次的范宇文,成長在食指浩繁的軍人家庭,從小擁有甜美歌喉又熱愛唱歌的她,卻受限於父親嚴厲管教而無法接觸最愛的音樂。
初中畢業後,范宇文遵從父母期待,進入台北女師就讀。她主動參加合唱團,開始有機會學習五線譜和基礎聲樂訓練。
其後,范宇文擔任過幼稚園和小學老師,也像當時多數女性一樣,早早結婚生子。但心中總有一個聲音告訴她:「我的一生不應該只是這樣!」
為了一圓夢想,她生完次女莊祖宜後,就在丈夫的支持下,以「28歲的高齡」申請保送師大音樂系。
不像其他同學那樣地無牽無掛,在家庭、課業兩頭奔波的她,每逢晚上的歌劇課和合唱課,得把小女兒交給褓姆,自己再帶著大女兒去上課,所幸大女兒極為乖巧貼心,在她上課期間,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旁邊玩。
4年後,范宇文順利以聲樂第一名畢業,還獲得進入義大利米蘭威爾第音樂學院深造的機會。當時她身為工程師的先生,正好被派駐沙烏地阿拉伯兩年,范宇文心想這是圓夢的好機會,於是32歲、完全不懂義大利文的她,將兩個女兒分別安頓給娘家及褓姆照顧後,就硬下心來踏上一家四口分隔三地的尋夢之旅。
「為了快快完成學業回家,我整天都在練唱,幾乎沒有任何休息時間;畢業考時我考了9.5分,離滿分只差0.5分,還為此傷心了好久,」范宇文說。雖然年紀整整比其他同學大上一輪,但歌唱天賦加上後天勤練不懈,終於讓她在短短兩年內就完成原本為期5年的學業。
兩年後,范宇文本想留在歐洲演出,但老公在越洋電話的一端抱怨:「你多久沒帶孩子了!」「聽到『孩子』兩個字,我馬上收拾行囊回國了!」范宇文說。
學成歸國的范宇文,很快找到教職,也成為1980年代台灣最重要的首席女高音,曾主演《弄臣》、《卡門》、《杜蘭朵公主》等多部歌劇。
但對當年拋下兩個女兒的尋夢之旅,她心中一直懷有愧疚,因此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她一直站在尊重與鼓勵的立場。聽到莊祖宜要放棄唸了8年的人類學、轉行當廚師時,她也不像一般台灣父母力圖阻止,而是非常支持地說:「論文沒寫完當然很可惜,但快樂最重要!」
廚房是田野調查的最佳場域在媽媽的力挺下,莊祖宜展開正式的廚藝訓練,也開始寫部落格,紀錄轉行入廚的所有過程。
在廚藝學校的第一堂課,主題就是看似平凡的「雞蛋」,老師從雞蛋的構造、營養成分與化學性質講起,還煞有介事地示範標準法式蛋卷的做法。
當時莊祖宜心想:「蛋卷就蛋卷嘛,哪有這麼了不起?」但後來才發現,原來蛋卷是法式烹飪的基本功,很多法式餐廳徵人都以它作為考試主題,從選鍋子、打蛋、控制火候、到捲蛋起鍋等幾個簡單動作,就可以看出一個廚師的素質。
見識廚房裡「小動作大學問」的莊祖宜,從此更認真吸收食材、廚藝學問的點點滴滴。她做麵包、分析酵母、開生蠔、熬清湯,甚至還親自拿刀從雞屁股伸進去,學習如何為全雞去骨並同時保持雞的形貌;畢業考當天,她做了茶香燻雞和煎牛排搭配漸層菠菜糕而深獲好評;更因全年筆試成績平均達95分而得到「High Honors」的榮譽獎。
廚藝學校畢業後,她隨著外交官老公轉赴香港,並且毛遂自薦進入香港置地文華東方酒店的米其林評鑒二星餐廳Amber,擔任不支薪的學徒。外表瘦弱的她,面試時還特別向主廚展示手臂上斑斑點點的燙傷疤痕,以示自己不怕工作辛苦的決心。
她在Amber每天工作12小時,常重複單調的動作,往往一下午都在切小黃瓜、處理生菜沙拉,還得時時面臨主廚的粗話羞辱。
她曾寫道:「一位師傅煮好了義式燉飯被大廚整鍋摔在地上:『你以為這是什麼,廣東粥嗎?現在就給我滾回家,你這個一無是處的白癡!』……但不管主廚再怎麼羞辱,所有人只能:『Yes, Chef.』的大聲回應。」
如此嚴苛要求,是否曾磨蝕她想成為廚師的熱情?莊祖宜不假思索地說:「完全不會,做菜的樂趣就在於它看得到、聞得到、摸得到、吃得到,而且有付出必有回饋,在那段嚴格訓練的期間,我每天都有進步,這就是最實質的回報。」
其後她隨夫婿轉赴上海,因懷孕育兒而暫時遠離她最愛的專業廚房,但勤於筆耕的她,仍把家中廚房當作最佳的實驗場域,不斷端出一道道豐富菜色,與所有熱愛美食與飲食文化的讀者分享。「我會持續用民族誌的方式來呈現不同的飲食風貌,」她說。
豐富學養且勇於愛其所愛,這就是莊祖宜的飲食書寫篇篇讀來雋永又具深度的主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