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統計,當一個社會的平均國民所得到達三千美元時,人們便開始注重知識的追求。換句話說,出版業的蓬勃,是社會富足和進步的指標。
號稱「台灣錢淹腳目」的今日台灣,究竟是富而好學,或是粗魯不文,出版業的狀況或可一窺端倪。
第六屆台北國際書展將於明年二月舉行,這一屆書展的主題為:「在亞洲與世界之間」,意指台北國際書展希望能成為國際出版品進入亞洲的門戶,也就是所謂的「亞太版權交易中心」。
在亞洲與世界之間
事實上,新聞局在民國七十六年開辦「台北國際書展」時,即將書展的未來定位為版權交易書展,而非銷售書展。為了增進國際交流、提昇我國出版業者的水準,七十七年起,新聞局開始資助出版業者參加德國、美國、義大利等地的國際大型書展。
經過近十年的努力,不僅台灣出版業者擁有豐富的參展經驗,台北國際書展也在國際間打響了名號。
承辦第六屆台北國際書展的台灣新學友書局發行人廖蘇西姿指出,從參與的國家、出版社數量來看,台北國際書展已經成為次於德國法蘭克福書展、美國 BEA 書展、義大利波隆納書展,全世界第四大國際書展。
台北市出版商同業公會理事長曾繁潛指出,去年第五屆台北國際書展,已有來自全世界三十四個國家、五百八十八個出版社參展,規模遠超過北京、漢城、新加坡、東京等其他亞洲國際書展。
趁勝追擊的第六屆台北國際書展招展工作目前也已告一段落,預計將有來自四十個國家的出版社參展。原來世貿展覽場只能容納一千三百一十六個攤位,現已盡量擴充到一千四百零七個攤位,還是不夠。
台灣有五千多家出版社,每年出版兩萬多種新書,是個活力充沛、競爭激烈的出版市場。(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曾繁潛指出,為了能更加掌握出版訊息,一九九八年起,台北國際書展將由兩年舉辦一次改成每年舉辦,並計畫由出版業者投資成立專責的書展公司,專門籌辦書展。 亞洲版權交易中心
除了台北國際書展之外,亞洲地區還有北京、東京、新加坡、香港、漢城……等等國際書展,幾乎是每國都有國際書展。各國競相舉辦國際書展,究竟所為何來?
「出版業與國外的接觸、互動,情報訊息的掌握,相當重要,」資深出版人、也曾參與主辦第五屆台北國際書展的郝明義指出,辦書展除了有利文化交流、提昇出版品質外,各國都希望能取得亞洲版權交易中心的領導地位。
今年七月中旬,法蘭克福書展主席懷哈斯應台北國際書展籌辦小組之邀來台訪問。座談會中他公開表示,法蘭克福書展計畫在亞洲尋求合作夥伴,地點考慮在大陸、香港或台灣。他分析,香港市場的規模不如台灣,大陸市場雖大卻處處受限,因此以台灣的條件最佳。
懷哈斯的看法與台灣出版業者的觀察不謀而合。台灣商務印書館總經理兼總編輯郝明義指出,綜觀亞洲地區各國,以台灣地理位置適中、書展定位清楚、物價又不至於太高昂,最有機會成為亞洲版權交易中心。
「出版界」雜誌總編輯吳興文也指出,日本東京書展一直不太熱絡,原因是日本版權代理作業相當發達,平時就有制度的進行交易,其次是物價昂貴、書展費用太高,令國外書商卻步。
對岸的北京書展比台北書展早一年開始,但由於大陸出版市場目前仍未開放,法令、條例眾多,以印刷紙張都還在管制中來看,就可見其限制,條件自然不如台灣。
此外,香港書展、新加坡書展仍以銷售為主,主要對象是當地的民眾;與台灣清楚定位為「版權交易書展」,以各國出版業者為主要對象不同。
版權落誰家?
是否能取得「亞洲版權中心」的領導地位,對我國究竟有何重要性呢?
對每年出版兩萬種書籍中,半數以上仰賴購買外國版權的台灣出版業而言,版權交易是件很重要的事。而所謂的「華文出版中心」的地位,也取決於國際版權取得的能力。
過去,台灣出版社要取得國外版權並不困難,但隨著大陸加入國際版權公約組織──伯恩公約與世界版權公約,以及出版社日益壯大,台灣的情勢越來越不利。
博達著作權代理有限公司董事負責人陳嘉賢指出,過去台灣出版社可以輕易地拿到全球中文版權;但自從一九九○年,中國大陸通過著作權法,慢慢地,台灣出版社就只能拿到「除大陸地區以外」的中文版權;緊接著,九一年我國與美國進行多年的中美著作權談判定案,自此,中文版權分為繁體字、簡體字兩種,台灣出版社只能拿到繁體字的中文版權。部份炙手可熱的作家,像日本村上春樹的作品,中文版權甚至分台、港、大陸三個地區,一版三賣。
台灣出版業者擔心,兩岸市場差距太遠,隨著大陸出版社的壯大,企圖心越來越大,全球中文版權被大陸出版社壟斷,那麼所有的翻譯書都必需經由大陸授權,台灣才能翻譯出版。
全球四分之一人口的華文出版市場,越來越受矚目。今年九月,商周出版與美國JOHN WILEY出版公司簽約,共同合作出版財經、企管書系。(卜華志)
曾繁潛指出,主導權旁落會導致台灣出版業只能拿到「二手」的資訊,對台灣出版業的發展、各行各業資訊的吸收都影響深遠。 以小搏大?
這種「版權危機」並非空穴來風、無的放矢,已有一些跡象顯示危機確實可能發生。
「春江水暖鴨先知」,市場在那裡,版權仲介業者最知道。一九九○年大陸通過著作權法後,台灣兩家版權仲介公司──大蘋果、博達,紛紛開始開拓大陸市場。而大陸市場腹地大,印量、發行量都遠超過台灣,在預付版稅金額上,台灣顯然比不上。
吳興文指出,繁體字版《數位化革命》與簡體字版《數字化生存》先後(差半年)在兩岸發行,在台灣賣了三萬多本;大陸卻有十倍以上的銷售量。相同地,《擁抱未來》在台灣賣了幾萬本,大陸一口氣賣了約二十萬本,而且盜版賣得比正版還好。
「西瓜偎大邊」,在兩岸競相購買版權的情況下,台灣業者很可能敗下陣來。常跑大陸的淑馨出版社總經理陸又雄最近與日本講談社洽購版權的經驗,就是一個例子。陸又雄指出,一開始他以台灣淑馨出版社的名義洽購,對方開出很高的條件,後來他改以與大陸合資的百通科技公司的名義接洽,對方立刻以較低的版稅率賣給他。「講談社看中的無非是大陸市場的潛力,」陸又雄說。
「很多出版社還想拿全球的中文版權,」郝明義深不以為然,他認為台灣只要控制好繁體字的版權即可,「最好做個防火牆,趕緊把繁、簡體字切開,才是明智之舉。」他指出,台北國際書展若能成功地發展為「亞洲版權交易中心」,不僅有助於出版業與國際交流、增進情誼,也能確保中文繁體字版權不至於受制於大陸。
東進與西向
然而,縱然情勢對我方不利,仍然有許多出版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願意放棄取得全球中文版權的機會。希望藉由台北國際書展取得「亞洲版權交易中心」的地位,進而主導華文市場。
台灣有五千多家出版社,每年出版圖書達兩萬種之多,一九九五年,台灣出版品市場的總營業額就達三十二億美元,出版商雖然人人叫苦,但出版事業卻在一片艱苦聲中更見蓬勃。
然而,台灣市場的空間確實有限。吳興文指出,只有少數暢銷書像《EQ》賣到五十萬本、《一九九五閏八月》賣了二十萬本,大部份的出版品銷量則多在五千本左右。
出版市場的腹地太小,台灣出版業要開拓空間,必須得向外發展。
華文出版品要「西向」打入國際市場相當困難,從每年法蘭克福書展,「為國爭光」的總是食譜、風景等類出版品,其他類圖書乏人問津的清況看來,不得不承認華文出版品要打破文化、語言的藩籬,還有一段長遠的路要走。
書林出版有限公司總經理蘇正隆指出,台灣出版社的國際觀、英文能力都還有待培養。
出版在台灣以文人創業為主,艱苦辛酸難以為外人道,一般人很難想像,琳琅滿目、光鮮亮麗的書籍,都是在小小的出版社中孕育而成。(卜華志)
比較起來,回頭整合華文市場是較容易達成,也是台灣出版業未來的出路。 目標單一華文市場
過去兩岸三地的由於社會發展階段落差極大、讀者口味有異,因此圖書出版市場是各自獨立的,無論選題、編輯理念、設計、行銷方式都有很大的差距。然而,隨著大陸開放、經濟起飛,香港回歸中國,兩岸三地往來日益密切,出版品的差異將日漸縮小,華文單一市場已成為必然的趨勢。
「大家都看到一個整合的華文市場存在,」曾為遠流出版社打下一片江山,後來自立門戶的實學社發行人周浩正指出,市場不是看到就吃得到,誰最後能真正掌控市場才是關鍵。於是,兩岸三地的出版業者為爭取華文出版市場的主導權,早已在互相較勁。
「華文市場必須整合成單一市場,」陸又雄指出,華文市場分割對台灣出版業不利。由於台灣市場有限,光是依賴本地市場,出版業者無法承擔大部頭書的成本。陸又雄指出,這類型的書需求量雖少,但卻是國家發展的潛力。
廖蘇西姿也認為,整合華文單一市場,不僅有助於減低成本,還能彼此分享、互蒙其利。
除了兩岸三地的出版業者外,事實上,全球有十幾億人口的中文市場,早已是許多跨國出版集團鎖定的目標。像朗文、牛津、麥格羅希爾等知名國際出版集團,紛紛在香港、台灣設立辦事處、分公司,看中的無非是全球四分之一人口的華文市場,將來有無窮的潛力。
美國 JOHN WILEY出版集團九月中甫與商業周刊出版公司簽訂合作契約,該公司台灣代表孟森在記者會中指出,他們非常重視擁有全球四分之一人口的中文出版市場。他表示,該公司之所以選擇和台灣出版社合作,是因為本地有相當不錯的出版環境,市場既活潑、開放,著作權保護工作也做得「堂堂正正」。
對兩岸三地出版業研究深入的南華管理學院編譯中心主任陳信元指出,歐美現在經濟不景氣,西德最大出版集團的營業額也在下降中,因而許多國際公司將目標轉向亞洲市場,特別是最有潛力大幅成長的地方──大陸。
擁有十二億人口的中國大陸,被視為最具開發潛力的華文出版市場。(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大陸既是最大的華文出版市場,其地位與重要性不言可喻。「出版界」雜誌總編輯吳興文指出,不論是亞洲華文出版中心或是華文版權中心,首先要打通大陸市場,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當台灣書遇上大陸書
大陸每年出版品約十萬種,其中新書有六萬種,台灣許多出版業者擔心,一旦開放進口,大陸大量、低價的出版品會壓垮台灣出版市場。
陳信元指出,台灣這些年來發展的是速成文化,沒有認真去經營扎根的工作,不重視作者的開發及基礎研究,過度依賴大陸既有的出版品,導致出版品原創性明顯不足。
原創性不足的確是台灣出版業的致命傷。目前,台灣的出版品有半數以上仰賴購買版權。特別是大部頭的書,不論是光復的大英百科全書或貓頭鷹的劍橋百科全書,都是向國外購買版權,並非自製。
去年,實學社開辦「羅貫中小說獎」徵文比賽,一百萬元台幣的首獎得獎人便是大陸作家。發行人周浩正指出,一百萬雖然吸引人,但三十萬字的小說創作不是講求投資效益的台灣人肯輕易為之的。
小說如此,更別說像字典、工具書等書種,主導權早已在大陸手上。
文化「登陸」
然而,在現階段,台灣出版業還是有許多大陸不及的優勢。
與對岸出版業有多年合作經驗的人類文化出版社總經理桂台華指出,台灣的商業機制使得經營者在選題開發、行銷方式、經營策略上較靈活;相對地,大陸出版業者的「公務員」經營型態,不僅觀念上較保守,企圖心也比較弱。
「台灣出版業有無限的創造力,」遠流出版社發行人王榮文指出,每個環境都有威脅與機會,在個別領域中,如電腦類、財經企管類的書籍,台灣出版業者還有很大的空間和機會。
目前兩岸出版社彼此已有版權買賣,但台灣的業者多半「買得多賣得少」。吳興文指出,大陸書價低,百分之六到八的低版稅率,根本無利可圖。在市場混亂的情況下,大多數的書一版以後就沒消沒息。二、三萬元版稅還得親自去大陸拿,有業者開玩笑說:「版權費收入拿來付旅館費可能都不夠!」因此,台灣出版社對賣版權給大陸多半意興闌珊,不十分積極。
與其賣版權獲利不多,還不如直接「登陸」搶灘。台灣已有幾家出版業者利用各種不同方式進軍大陸。像淑馨、敦煌與大陸十三家科技公司合資,在廣州成立「百通科技文化發展公司」;光復與北京海豚出版社合資成立光海文化用品公司。然而,這種合資出版的模式,只是少數個案,基本上,大陸仍不准許台資在大陸投資出版社或書店。
出版有強烈的地域性,「好奇」階段過後,大陸出版品在台灣的熱潮已開始降溫。(卜華志)
然而,即使搶先登陸,卻依然「看有吃無」。淑馨文化集團總經、同時擔任「兩岸事務委員會」主任委員陸又雄指出,大陸市場眼看很好,但打起來卻困難重重。 看有吃無
大陸最大的市場是教科書、實用語文類等書籍。像《興華小字典》年銷售量在二、三千萬本之大;《牛津英漢字典》的年銷售量也有二、三百萬本。這樣驚人的銷售量,怎不叫人動心?然而,這塊大餅向來是「自家人」的天下,不容外人分食,外人看得到卻吃不到。
另外,「不能以少數個案來衡量大陸市場,」桂台華指出另一個一般人看大陸市場的盲點,大陸文盲、貧困階級眾多,購買、消費力明顯不足,在出版題材範圍狹窄的情況下,除了教科書、工具書和少數的「暢銷書」外,並不是每本書都有這樣的市場。
事實上,大陸市場雖大,但卻成「分割」狀態。吳興文指出,大陸原來出版歸出版;行銷歸行銷,但自從八○年代起改由各出版社自負盈虧以後,出版社便轉而自辦發行,大陸幅員廣闊,光是江蘇就有四千多個點,豈是一個出版社能力所能及的,往往照顧「自省」就應接不暇了,那有餘力跨省發行?更別說是發行全大陸了。
而大陸由於城鄉差距過大,再加上仍處於非法與合法間的過渡時期,有業者形容現階段大陸出版市場是「冒險家樂園」。
雖然現階段的大陸出版市場不如台灣成熟,然而,他們卻在急起直追。經常跑大陸的陸又雄指出,近五年來大陸涉外能力增加、買版權的能力也增加,就連書名、封面設計、編輯手法也受台灣影響,越來越活潑、進步了。
陸又雄笑說,他曾在深圳看到一本暢銷書,密封包裝、封面煽情、書名為《105個男人與3個女人的故事》,他好奇地買了一本,打開來一看,內容竟是《水滸傳》。
兩岸出版業合作模式眾多,本地出版的《易經白話例解》和《易學漫步》被瀋陽大學「相中」,納入大部頭易學套書之中,是少數台灣出版品攻入大陸市場的例子。(卜華志)
八月底、九月初赴大陸參加長春書展的商業周刊出版社社長何飛鵬指出,從展覽會場版權買賣演講座無虛席、大家努力吸取經驗的情況;從大陸各地出版社打電話來購買版權的積極程度方面,都可以看出中國大陸在急起直追的腳步快速。 誰也無法主導誰
在強敵即將壓境的情況下,依然有不少出版業者持樂觀的看法。因為雖說出版無國界,華文單一市場前景無限,但出版品還是有相當高的地域性。
「每個地區都有每個地區的出版機制,當地人自然比較熟悉,」郝明義認為,出版是非常「本土」的東西,許多文字語言只有當地人才懂。
「出版不容易生根,非本地的出版文化常常顯得格格不入,」陳信元以許多西洋翻譯小說、及大陸作家作品為例,在台灣的接受度並不高。
由此可見,就算兩岸圖書開放自由貿易,要「撈過界」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桂台華指出:「就市場面看來,誰也統一不了誰,誰也無法主導誰。」台灣的出版業者至少保有台灣這個在地的、自家市場。
出版無國界?
出版或許無國界,但卻受政治立場和政治因素影響。以台北國際書展為例,對岸就礙於「國際」兩個字,不願受邀來台參展。因此,整合華文市場種種客觀因素、條件都不敵最主要的政治因素,這也是海峽兩岸出版業者最難以預料、掌握的。
或許,將來兩岸三地出版業的關係一如郝明義所言,要在「競爭中合作」、在「合作中競爭」,才有可能雙贏。
「出版是一支鑰匙,」陸又雄表示,出版的營業額雖然不大,但是對社會的影響深遠。
台灣出版業者正居安思危、戰戰兢兢地握住手中這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