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邊走邊談,他厚重而輕快的步伐,明晰而敏銳的眼光,對知識的沛然熱情,明快的聲音,靈活的動作,飽滿的神情,在在都顯示出他有壯旺的生命力。我想,羅素活了九十七歲,湯恩比現在也已八十二歲,他將活過湯恩比現在的年齡,也希望他跨過羅素的大限」,這是廿年前香港明報月刊胡菊人對李約瑟博士的描述。
李博士近況如何?是否健朗如昔?我們有幸在劍橋李約瑟研究所訪問了這位世所矚目的傳奇人物。我們盡可能保持對談原狀,不作潤飾,讓讀者能感受到他不減當年的自信、堅持,和驚人的記憶力。
問:光華雜誌的「全球漢學及漢學家」系列專訪,其實早在八八年系列剛開始的時候就聯繫過您,可惜當時您事忙,沒能接受採訪……。
答:不,不,不,我不是漢學家,不是,我是個科學家,生化學家,胚胎學家。
問:是的,但論起對西方人認識中國文化的貢獻,您和文學家亞瑟韋利都影響深遠。不過您們似乎都極不願意被稱作「漢學家」,是這個稱呼不太好聽?
答:噢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亞瑟韋利同我很熟,他可以從書架上取下一本中文書,就這麼用英文朗朗「讀」(譯)將起來,好像一般人譯法文或德文那樣輕鬆自如。但他也做了許多其它的事,我認為他是個「詩人」。我也一樣,一日為科學家,終身以之。
再沒有比娶中國人為妻,更能說明我對中國文化的愛戀了。李約瑟如是說。(鄭元慶)
寧可遲,莫錯過
我在一九四一年成為皇家學會成員,當時我已經開始對中國感興趣,我倒是可以告訴你後來我是怎麼轉變研究方向的。
早在一九三七年,三位中國研究生到我們劍橋的實驗室來念博士學位,當時的我正忙於胚胎學和生化研究。他們的聰慧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我相信更甚於劍橋對他們的震撼。於是我開始學中文,純粹為好奇,倒沒想到將會對我有任何幫助。
當時沈詩章同我工作,魯桂珍在我前妻的實驗室裡,王應睞在另一個實驗室。他們後來各自發展:王應睞回到大陸成為「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院長,他現在還相當有名,也該是個老人了;沈詩章後來到耶魯,終老於彼;魯桂珍也回中國成為營養學教授,後來又到聯合國文教組織(UNESCO)工作了九年,然後回到劍橋來。我們在去年九月十五號結婚了。在學院教堂行婚禮後的餐會上,我說,兩個八旬老人相依站在神壇前似乎有些驚世駭俗,但我的想法是,「寧可遲,莫錯過」,看來這是對的。
魯桂珍博士曾在一九八四年隨同李約瑟應邀訪台。她對台灣印象最深的是記者先生小姐們的“圍堵攻勢”。目前已有專人為她的一生作傳。(鄭元慶)
確保關聯,無可分離
問:恭喜您。印象中您曾經在「大滴定」一書的首頁上對魯博士有「解說者,對照者,確保關聯,無可分離」的描述。能不能請您談談這位人生、事業的終身伴侶。
答:噢,那是我作的一首詩。如果你到這邊書架第三層左邊幫我取下「四海之內」,我可以指給你看……
桂珍是我「中國之科學與文明」最主要的合作人,她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目前進行的醫學卷,很多論文都出自她的手筆。
問:您和亞瑟韋利的例子似乎告訴我們,從事漢學研究最好由本身所長的領域下手,效用更大?
答:這是個好主意。不過我想如果學習中國文化是因為真心愛戀,甘為辛勞,那要比任何方法都要容易一些。
問:是否因為這份愛戀,加上當時一般西方人相當漠視其他文化的態度,使您開始了「中國之文明與科學」的寫作?
答:主要的原因還是受到桂珍和幾位中國研究生的影響。我們當時一致認為,中國科技史這個領域裡,一定得要有人下點功夫。人們總以為科學是西方的專利,與中國毫無干系,實在大錯特錯,於是我們為此勾了一個粗略的計畫。後來我去中國,遇見了我的第一個合作者王鈴,他那時候正在研究火藥,做得相當好,後來也來到劍橋加入我們。
問:從「中國之科學與文明」和您其它的著作裡,我們感覺到作者的動機不只來自學院研究,同時也來自對於某種文化沙文主義的不滿……
答:是的,是的,絕對是的。我此生最大的用心,就是還給中國科技一個公道。
位於劍橋羅賓遜學院的李約瑟研究中心,花木扶疏,環境極為清幽。其中東亞科學博物館收藏了李約瑟花一生心血蒐集的珍貴資料。(鄭元慶)
如果我只是父親的兒子……
問:這個觀點現在看來格外意味深長,近來國會(英國)還在辯論在校學生是否該學習英國以外的歷史課程,而且打算列為必修。您認為這半世紀以來,所謂的文化沙文主義,究竟改變了多少?
答:這很難說,不過我很重視人們多學點歷史,不管什麼歷史。我也認為學生應該學其它民族的歷史,這是很重要的。
問:我們很好奇,能像您這樣博學廣聞、學貫中西,屢開學界風氣之先,又是在什麼樣的教育環境下成長的?
答:我小時候進的是安鐸(Oundle)公學,當時的校長非常好。他總是告訴我:「孩子,你得海闊天空地思考。」「只要能找到心之所屬,就沒問題了。」我很幸運找到了我的方向。
然後我進入凱思學院(劍橋大學)成為醫學生,因為我的父親是一位家庭醫師,我也被期待克紹箕裘。我小時候非常崇拜他。我第一次看開刀是在九歲的時候,父親作盲腸手術,手術後父親見我沒有被大流血嚇昏過去,很是欣慰,還給了半個guinea(約十先令)作賞金。
此外是我母親。她是一位作曲家。我倒不那麼崇拜她,可是她一向不畏承擔重任的個性影響我很深。這一點對於「中國之科學與文明」來說很重要。如果我只是我父親的兒子,當初大概不敢擔下這樣的鉅任。
這是劍橋恭維爾.凱思學院懸掛的李約瑟畫像,他曾經擔任學院院長。一般傳統學院畫像,多著大學紅邊黑袍,李約瑟對這一襲「突破傳統」的中國長袍十分滿意。畫像出自畫家詹姆士.伍德的手筆。(鄭元慶)
我幾乎精神分裂!
問:從一位胚胎、生化專家,不意愛上中國文化,轉而研究起中國科技史,其間也有過掙扎、猶豫吧?
答:是的,那段時間真是煎熬,弄的我像是要精神分裂。因為我已經開始動手寫「中國之科學與文明」,同時還得在課堂上教胚胎學、生化學。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段時間我正在寫中國航海術,當我站在醫學院講台上,滿腦子卻是中國船和船的結構。這大約是在一九五○到六○年間,那段時間可真恐怖。後來我在一九五九年後任凱思學院院長,就完全放棄了教學。
問:目前「中國之科學與文明」進度如何了?
答:文明史的最後一卷,也就是第七卷,中國社會經濟結構與科技的關係,已經進行大部分了,Kenneth Robinson正在做編輯工作,總共會有四冊。下一部要問世的是第五卷第六冊有關弓,箭,和火藥發明前的大砲和攻城砲,這是軍事章節的一部分。然後我想是第五卷第九冊,由Dieter Kuhn執筆的紡織部分。
桂珍和我在十二年前曾經慎重考慮,是否要獨力完成這部書,不假他人之手。後來我們決定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可能親自完成它。於是現在有好些人在做這事。
問:所以李約瑟研究所搬到這個新居,您並且親自選定繼任所長,都意味了中國之科學與文明研究的志業將永遠繼續下去?
這是李約瑟家中的書房一角,魯博士表示剛搬來不久,一切猶未就緒。(鄭元慶)
迴廊拱橋伴書齋
答:是的,何丙郁博士在今年二月廿六號接任所長。我們搬到這個地方不久,這堳雃n,八六年就蓋好了。這是專為研究所而蓋的,後面還有個迴廊,紅色的廊柱,櫺子欄干,有點中國廟宇建築的味道。長廊外有小溪環繞,溪上橫路弓形拱橋,很像河北趙縣李春的安濟橋,那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早的拱橋,建於西元六百零一年。
問:這棟建築真是好看,中國意味十足,是出自您的構想嗎?
答:不不,這是法國建築師ChristopheGrillet的設計。他很體貼地放進不少中國元素,當然我們也一塊兒討論過的。
問:您一生研究中國科技文明。除了學術面,您的實際生活和思考方式也有中國文化的影子吧?
答:這我不知道,我是身在此山中,哈哈,大概沒有比娶中國人為妻更能證明這一點了。
問:對了,我記得您曾經說過您第一次到中國就與中國文化「墜入愛河」……
答:不,早在一九三七年我就「墜入愛河」啦,一直到現在。
李約瑟研究中心處處可見中國元素,八卦窗裏還立著孔子小像。這棟建築,出自法國建築師之手,前庭中有李約瑟胸像。(鄭元慶)
嚮往道家的基督徒
問:據說您第一次到中國時,印象最深的事,是在陝西寶雞看到全套道藏經,您名片上的別名為「丹耀」,道家的意味很濃啊?
答:我曾經說過道教是中國所有偉大宗教堻怞雪N思的,這也是我生活中的一大「解放經驗」。我自小是英國國教陶養下長大的基督徒,到了中國,卻發現世界上有四分之一的人口並不必相信某個特定的神和造物主,這使我對宇宙起源論大感興趣。我最近還念了Steven Hawking的「時間簡明史」,他似乎對以基督教創世觀解釋大爆炸宇宙論全無疑異。我認為這不大對,我寧願宇宙是無始無終,恆有恆常,沒有神創萬物。
問:所以作為一個基督徒,您現在相信佛道沒有主造萬物的說法?這是不是一種文化交流之下的「人本主義副產品」?就像您剛才說的,世界上有四分之一人類根本不必相信有造物主的存在。
答:不,不,我還是信仰造物主的,只是我寧可事實上不是那麼回事。我自己常常在想,世界上最恐怖的事莫過於你死後發現中世紀基督教那套宇宙觀居然是真的。那簡直太可怕了,可怕至極,沒比這更糟的事了!儘管如此,我依然信仰上帝的,……我的意思是說,我希望祂的確是真理。
問:您曾經在一九七五年的一次演講中提到,西方人可以從中國文化堛漱H本主義受益……
從後院迴廊望出去,李約瑟可以叫出花園裏每一種中國植物的名稱。或許步履不再輕快,但他的活動力健旺如昔,九月份才作過一次日本之旅喔!(鄭元慶)
以中國文化對抗科學主義
答:是啊,是啊,中國文化的確可以扮演對抗科學主義和物質主義泛濫的角色。
問:那麼十幾廿年來,您看到任何具體的跡象實現了嗎?比方說書店埵迂あ谷C的中醫、太極、道家之類的書籍,連錄影帶租售店也是一樣。還有針灸更是普遍為西方人接受……
答:桂珍和我寫過一本有關針灸的書,我們叫它Celestial Lancets。一般認為針灸是在公元七、八百年間的事,事實上到了現代它還在發展。你知道針灸止痛的發現是近廿年的事,它的運作與腦的分泌有關,現在許多人才開始知道咱們自己的腦袋能製造勝過嗎啡五十倍的止痛療效。
問:除了中醫療法,東方文化對於整個人生、物質、環境的看法,似乎也有許多可供借鑑之處。許多年前史家湯恩比好像就提出過,西方的生活方式既已證明是導向資源耗盡、汙染嚴重的結果,那麼開發中地區像中國大陸,就該找出一條自己的路來,莫再重蹈西方覆轍……
答:這很有道理,我再同意不過了。中國人應該走自己的路,中國文化傳統婸P自然更能和平相處,友善共生。
科學萬能?
我這一生所碰到最大的衝擊之一,是我的朋友Desmond Bernal(愛爾蘭籍科學家)提出的理論。從他那時候起,科學造福人類的觀念開始遭到質疑,這在過去是無庸置疑的。人們開始怪罪資本主義和資本家沒有好好運用科學造福人群,反而製造貪婪,帶來戰爭。此後,環境汙染、臭氧層破壞、溫室效應等等惡果接踵而來。如今情況已經壞到你不得不正襟危坐,重新思考科學是否真能為人類帶來福祉?我自己是很懷疑的。
問:有些西方人似乎也很恐懼中國大陸「現代化」?光是想到如果大陸十幾億人口家家戶戶登時都添了個冰箱,所製造出的氟氯碳化物就足夠毀滅地球了。所以為了地球著想,中國人最好走回老祖宗的自然觀,怎麼活都好,就是拜託別現代化!
答:是有點這意思,不過問題是我們得找出不會影響溫室效應的替代物來,這已經有了,只是做不做的問題。
問:這會不會又是用科學方法解決科學副作用的惡性循環呢?我的疑問是:中國聰明的老祖宗之所以沒有大搞工業革命,究竟是不能,或者根本是不為?
民主運動挺麻煩
答:不,這樣講不對,中國之所以沒有發展出像西方這樣的現代科學,是兩種文明不同的社會和經濟結構所致。我們認為中國的官僚封建或許對農業文明挺適合,卻產生不出工業文明來。而工業革命之所以發生在歐洲,而非其它任何地區,是資產階級的興起。因為資產階級與現代科學密不可分,比方說資產階級價值觀相當注重實驗研究的結果,這也是為什麼資本主義只在西歐發生的同樣原因。這倒不是說現代社會主義國家就搞不好科學,史普尼克(人類第一枚人造衛星)可不是蘇聯弄出來的嗎?這一點很重要。從歷史上來說現代科學的發生有賴資本主義,但最終兩者並沒有絕對關係。
問:您知道中國天文物理學家方勵之?他被許多人視為中國的伽利略。不只是科學革命之父,更因為他能打倒教條,提倡科學的批判精神……
答:是,我知道他。作為科學家少不了批判精神,現在中國的民主運動挺麻煩的,看起來沉寂了,不過只是暫時的,一定會再起來,東歐和蘇聯也一樣。
問:顯然某些人像方勵之,甚至中共當權者,也看到了民主和西方科學批判精神之間的關聯。您認為科學精神和傳統中國文化之間有基本上的衝突嗎?
答:不,我不認為有任何衝突。古代中國都有很傑出的科學建樹。
心願已了,結論未完
問:那麼古代中國有沒有像伽利略般,科學思想與當權衝突的例子?
答:沒有,我不認為有這樣的例子。
問:去年中共電視上有一部影片叫作「河殤」,引起相當大的震撼。撰稿人在「六四」之後遭到通緝,如今流亡海外。影片中認為中國人造長城把自己限制起來,不像西方人勇於向海洋發展,創造文化活力;鄭和下西洋也只是「宣揚國威」,不懂開拓商業……。
答:開拓商業要先有資本主義,中國沒有發展出這個東西,西方世界發展了。這就是我為什麼強調歐洲現代科學的發生,資產階級的興起是最重要的事,當然我也加上但書——科學也能發生在社會主義國家,像蘇聯的史普克尼號。
問:能不能請您為「中國之科學與文明」作個簡單的結論?另外有什麼心願還沒有達成嗎?
答:我還沒有作結論,我想我們已經完成了當年的計畫,只是還有一些沒有完全結束。我不覺得我能親自看到它完成,但它總有一天要結束。
問:您曾經表示必須活到八十四歲以完成鉅著,現在我們真高興您就要過九十大壽了,能不能透露您的長壽之道?與「道家煉丹」有關嗎?
答:沒有,沒有,就是經常保持活動力。當然我也為此付出相當代價,看看我的腿……還有,我以前有很漂亮的手書,現在才寫過的稿子,過兩個鐘頭連自己都認不出了。
問:最後能不能請您發表一點「九十感言」?孔夫子只說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您的經驗呢?
答:我下個月就九十了,我覺得,……還好。
〔圖片說明〕
P.121
李約瑟每天十二點準時來到辦公室,仍然維持一天五小時的工作。
P.122
再沒有比娶中國人為妻,更能說明我對中國文化的愛戀了。李約瑟如是說。
P.122
魯桂珍博士曾在一九八四年隨同李約瑟應邀訪台。她對台灣印象最深的是記者先生小姐們的“圍堵攻勢”。目前已有專人為她的一生作傳。
P.123
位於劍橋羅賓遜學院的李約瑟研究中心,花木扶疏,環境極為清幽。其中東亞科學博物館收藏了李約瑟花一生心血蒐集的珍貴資料。
P.124
這是劍橋恭維爾.凱思學院懸掛的李約瑟畫像,他曾經擔任學院院長。一般傳統學院畫像,多著大學紅邊黑袍,李約瑟對這一襲「突破傳統」的中國長袍十分滿意。畫像出自畫家詹姆士.伍德的手筆。
P.125
這是李約瑟家中的書房一角,魯博士表示剛搬來不久,一切猶未就緒。
P.126
李約瑟研究中心處處可見中國元素,八卦窗媮晱萰菑掑l小像。這棟建築,出自法國建築師之手,前庭中有李約瑟胸像。
P.128
從後院迴廊望出去,李約瑟可以叫出花園堥C一種中國植物的名稱。或許步履不再輕快,但他的活動力健旺如昔,九月份才作過一次日本之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