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是台灣前線防衛的重鎮,在那兒,有一位法國籍神父,一待待了卅六年。他得過光華勳章,說的是一口湖南腔國語;他年過八十,仍每天騎著重型機車,到處免費為人看病。他的作為換成佛家語,就是「菩薩行」——利益眾生而忘我。許多役男怕抽中「金馬獎」到金門外島當兵,他卻死也不願離開……。
在地窄人稀的金門,人們常在沿途種滿木麻黃的路上,看到白髮銀鬚的羅寶田神父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一般金門人到了他這把年紀,早在兒孫圍繞下享清福了,平常也頂多在家門口或院子、田野散散步,沒有人像他一樣,都八十一歲了,還那麼「不安分」地到處跑。
稀奇的是,在門禁森嚴、日日宵禁的金門,神父竟有一張防衛司令發的夜間特別通行證。「這是為了方便神父夜間出診急救呀!」教友董彬森點出箇中原因。說起羅神父的生平,還真是一則傳奇故事哩。
免費為民眾看病,是神父表現天主大愛的方式之一。(黃麗梨)
傳教以外,還須行醫
「我以前常想:光是傳福音不夠,還必須真正能救人才行」,羅神父回憶道,他十幾歲開始就常到醫院去觀摩,長大後進了羅馬的聖安東尼大學(Antonianum University),正式接受聖學、傳教及醫藥的教育。
這麼年輕的生命,正是要享受青春、揮霍青春的好時光,怎會想到要傳教、救人呢?
「我是雙生子,我的哥哥(或弟弟),生下廿天就得肺炎死了」,神父說,母親把他抱到聖母大教堂祈禱:天主,我願把這孩子奉獻給你,讓他一生盡心侍奉主,求你照顧這個孩子!所以,逐漸長大的羅寶田便決定要做個能行醫救人的神父。
「當神父、修女是我們義大利人一種崇高的理想呢」,保祿孝女會義大利藉的修女王珠麗補充,而法籍的羅寶田神父也流有來自母親的義大利血液。
神父被共產黨驅逐出境後,馬上在香港拍下「寫真照」,形容憔悴的神父,相片中卅多公斤、原來有一百一十二公斤!(羅神父提供)(羅神父提供)
只認得長沙二字
東方與非洲,是許多神職人員心目中傳教的第一志願。當然,這一波的東方熱有它宗教上的意義。以羅神父所屬的聖方濟各會而言,它的目標在於——把光明帶到最黑暗的地方,把愛帶到最痛苦的地方。遙遠的東方,尤其是信奉儒、釋、道的中國,就是他們眼中一個沒有天主大愛而有待教化的「蠻荒地區」。
西元一九三一年,廿三歲的羅神父,如願來到了中國,這時的他只認得兩個中國字——長沙,正是他將要傳教行醫的所在地。
每天,他騎著馬去為人看病,「有次還碰到老虎呢」,羅神父說,湖南老虎很多,幸好他在緊急中發了一槍,把老虎給嚇跑,否則就要提早向上帝「述職」了。
原本喜歡辛辣食物的羅神父,到了嗜吃辣椒的湖南省,真是如魚得水,「一個月可以吃一公斤辣椒」,羅神父得意地說。對神職人員而言,「入境隨俗」這重要的第一步他已站穩了。
而羅神父一口溜得很的中國話,則是每天看病、傳教中一點一滴學到的,「每天晚上還從九點唸到十二點,甚至凌晨二點。」羅神父因此學會了夾雜湖南腔的國語。譬如他會說:把我的「褂子」拿來!而不說「外套」。
教宗保祿六世於西元一九六五年六月,接見羅神父。(羅神父提供)(羅神父提供)
成為「人民公敵」
在湖南一待就是廿年的羅神父,前十九年非常順利,「我有十四個教堂,一百多萬的信徒」,當時擔任副主教的羅神父屈指道來。尤其在抗日戰爭末期,這位長沙一所擁有五百張病床醫院的院長,還協助胡璉將軍,免費醫治傷兵,因而深獲軍民的衷心感激。
西元一九四九年初,神父到了湖南瀏陽縣去建教堂及醫院,到了八月,共產黨也進入了瀏陽。「我是一個醫生,任何人到醫院我都會替他看病」,於是,共軍在一年七個月間,還發給神父二、三百張的「人民模範獎狀」獎勵。
但是他也很快地被扣上「特務分子」、「帝國主義分子」的罪名,而成為「人民公敵」,囚禁了八個月。其中還有廿三天只喝了一杯水的紀錄。
羅神父張著被共黨打落所有牙齒的嘴說:「起先我也很焦躁,不知他們會把我怎樣,但突然靈光一現,反問自己:你怕什麼呢?」的確,一個神職人員不求名利,旨在服務人民,在「一切交給天主」的基本信念下,根本沒什麼好怕的!他心一定下,反倒讓關他的人心不安了。
這台機車是神父八十歲時,教友送的生日禮物。現在他天天騎著出去應診,風雨無阻地奔馳在金門路上。(黃麗梨)
三分之二體重留在大陸
「每天會有一個衛兵打開一個小洞,看我死了沒?」神父笑說,當時他虛弱地向那衛兵招招手,然後手指指天上說,我們「老家」再見,氣得那衛兵憤憤走開。
有次被抓去審問後,他們要神父畫押,他很幽默地回答:你們簽名吧,這些罪都是你們自己寫的。又有一次共軍恐嚇他:把你抓到河邊殺掉,怕不怕?「不怕!」神父答得不費思量。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們。」
最後,共產黨只好發動萬人公審,利用人民將他定罪,沒想到沒人出來為神父的「罪行」作證,也沒人出來打這只「外國走狗」,反而聯合請願放了神父,最後共軍只好將他驅逐出境。
「我一定會回來!」神父神情堅定:「我的心,我三分之二的體重都留在大陸,我怎麼能不回來?!」
原來神父經過八個月的牢獄生活,竟由一百十二公斤,銳減到卅幾公斤,「為什麼我會記那麼清楚呢?!」神父回憶道,有次在長沙等公車,結果車子誤點,大家都很無聊,便秤秤行李,秤完行李便秤人,「我一上去秤,竟然二百四十二磅!那些百姓都很好奇地問:『洋』先生,你帶了多少大頭啊?」神父撩起衣服給他們看:只有兩袖清風。可見他在入監之前有多重。
這是羅神父在金門蓋的第二座教堂,可惜在數年前毀於火,最近正準備重建。(黃麗梨)
守著金門,守著大陸
被驅逐出境的羅寶田到了香港,他的胃腸經過牢獄生活早已大壞,中西醫都束手無策,羅神父瀟灑地在醫院住了二個月,就跑去了越南的富國島。
其實去越南並無特殊目的,只是因緣際會遇到了曾任湖南省主席的黃杰將軍,而他正要啟程到富國島。在越南,羅神父接到輾轉寄來的家書。一看到筆跡,他欣喜若狂:是媽媽啊!「我媽媽手足麻痺已十餘年,現在竟然好了。」神父母親的手足麻痺確實好了,只不過信的開頭卻寫著:「親愛的兒子,你接到這封信,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至今,神父偶爾談到這件事,眼眶仍會紅紅的:「母親在信裡還說,她一直沒能力幫助我,但是她離開人世回到天主身邊,一定會請天主多幫忙我……」
原本打算回家省親,也因母喪而取消。在這期間,他在西貢遭一個越共在五公尺的近距離開槍射殺,但沒射中。神父在這一連串的刺激下,便主動向教會要求到金門去傳教。那時的金門,貧窮又危險,但不打緊,因為最重要的是它離大陸最近,「我要守在這『Golden Gate』,只要一能回大陸,我要第一個回去」,神父說。
為了能「馬上」回大陸為百姓服務,神父堅守在離大陸最近的「Golden Gate」——金門,終生不願離開。(楊文卿攝)(楊文卿攝)
夜間通行證
民國四十三年的金門,是個土地貧瘠、資源缺乏的小海島,「那時生活很艱苦,我還自己種地瓜」,羅神父說,而現在的金門像座大花園。
在人民乘坐鴛鴦馬代步的情況下,神父也養了一匹馬,繼續他行醫佈道的生活。此外,還有一項額外工作——挖砲彈。「在砲戰最厲害的時候,曾在我的院子挖出五十多枚炸彈殼!」神父表示。
在教友、阿兵哥的協助下,神父蓋了二座天主堂,一在金城,一在山外;神父自己住在山外,金城天主堂則由另一位神父負責。「在金門做彌撒都是機動性的」,曾在金門當兵的楊崇禮修士解釋,由於阿兵哥輪休時間不定,星期日不一定能來。因此神父白天常守候在教堂,即使來一個人,也要為他做彌撒。
有位教友回憶,有個禮拜天教堂正在做彌撒,結果對面砲彈打來,震天價響,廿多個教友馬上跑進防空洞,只有神父不肯走,硬是把彌撒做完。這神父有時還真是「固執」呢!
至於看病,當時雖有一家尚義醫院,但醫療設施仍然缺乏,羅神父成為十分受歡迎的「個人醫藥服務隊」。即使現在已有水準以上的花崗石醫院和醫慢性病的東沙醫院,還是有很多經濟困窘的人習慣找神父看病。除非急病,他多半晚上才出門,因此需要一張夜間通行證。
民國六十年,擅長水電木工的羅神父,在修屋頂時,不慎摔下斷了腿;沒想到七十二年又從屋頂摔下,這回可是連原來固定傷肢的鋼條也斷成五、六塊。面對這七十五歲的老先生,花崗石醫院的醫生也慌了手腳,最後送他到台北美軍的海軍醫院,醫生宣佈:「至少要住院八個月。」開刀二個月後,他就自己騎摩托車到桃園復興鄉探望從前同在湖南傳教的一位神父。X光片顯示的癒合情形,讓醫生直說:不是我的醫術好,而是有「別人」在幫忙。
十幾條人命怎麼還?
去年神父八十歲生日,金門的教友合送他一部機車,「以前是我幫他們,現在是他們幫我」,神父沉思了一會說:「我得之於人民的非常多。當初我從大陸出來,是十幾個教友志願入獄保我的,到了香港,才知道他們全在我走後被殺,十幾條命要還多久才還得完?」神父紅著眼反問,隨即沈重地說:「這是我的擔子。」
有的教友不忍見這位「拚命神父」太過勞累,催他休息。他總說:「對不起,病人第一,天主第二,我在後面。」有的教友知道他冬天時腸出血很嚴重,跟他推薦中藥,他就會發急,指著十字架:「我代表天主,這不是好玩的。」想到熬中藥太花時間,等於少看許多病人,難怪他不領情。不過他會安撫對方:「我喝點鹽水、補充流失的鹽分,再禱告五分鐘就不痛了。」
「損壞的胃腸已不能如正常人飲食,再加上一忙就忘了,往往一天只喝一杯咖啡」,很不以為然的教友許碧霞心疼地說。
「神父的飲食本來就簡單,而他買菜買米都不必自己費心」,楊崇禮修士說。原來他看病不收錢,所以金門的菜販也很歡喜送他菜,而不肯收錢。
至於睡眠,羅神父更隨興了,一累就往破沙發上一倒,連張床也沒,「所以沒有修士、修女願意去他那個地方」,一位中國神父透露。
「每次看到他,都是那麼有活力,永遠像第一天工作那麼地熱誠,這種人到了一百歲還是不會變」,王珠麗修女表示,有人好意要他退休,其實是傷了他的心,「生命力這麼旺盛的人,怎麼願意退休?」
人,都沒有分別
這位「應該」退休的老神父,專心工作,甚至忘了與家人通信,「他姐姐寫信給我,要我看看他還在不在?」羅神父的遠房親戚余寶麗修女說。
相形之下,向人募捐的信,神父則寫得較勤,因為他想要重建幾年前被火焚毀的山外教堂。從世界各地寄來的捐獻,神父從沒留意誰多誰少,但有一封信卻讓他印象特別深刻:「他們說你是好人,不要變!我們會與你同在。」雖然這位六歲的小朋友,只捐了五毛錢。
「我會說八國語言,也看了不少人,但是這些分別只在膚色、衣服,心都是一樣的,沒有分別」,羅神父眼睛炯炯有神:「人很少去顧到別人,但人都需要安慰、平安、快樂,這些都是買不到的,而我已有了,所以要儘可能多幫助人。」
除非為了買藥、添購教堂用品,神父很少到台灣,即使來了,也是匆匆來去。唯一的享受是和老友聊一個晚上,或是到保祿孝女會探望遠房表妹,喝杯真正的義大利咖啡。
曾有修女問:「我們何時可到金門去?」「昨天!」神父回答。大家以為他重聽再重覆一次,他也仍舊回說:「昨天!」大家笑成一團,神父故作無辜狀、聳聳肩道:「明天的事我不知道。」
的確,照佛家的說法,依戀昨天是執著,期待明天是妄想,只有把握現在才最實在,而神父確實把握了每分每秒。現在,想必他一定正奔馳在金門的某條路上,像個年輕人要赴愛人的約會。
只不過是,他有成千上百個「愛人」在等著見他。
〔圖片說明〕
P.54
這就是帶有傳奇色彩的羅寶田神父,他為金門百姓奉獻很多。
P.55
免費為民眾看病,是神父表現天主大愛的方式之一。
P.56
神父被共產黨驅逐出境後,馬上在香港拍下「寫真照」,形容憔悴的神父,相片中卅多公斤、原來有一百一十二公斤!(羅神父提供)
P.56
教宗保祿六世於西元一九六五年六月,接見羅神父。(羅神父提供)
P.57
這台機車是神父八十歲時,教友送的生日禮物。現在他天天騎著出去應診,風雨無阻地奔馳在金門路上。
P.58
這是羅神父在金門蓋的第二座教堂,可惜在數年前毀於火,最近正準備重建。
P.59
為了能「馬上」回大陸為百姓服務,神父堅守在離大陸最近的「Golden Gate」——金門,終生不願離開。(楊文卿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