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裡,燒香拜拜的大多是女性;而神誕、建醮儀式上主持大典又似乎多為男性。究竟在神的國度裡,女性如何侍奉心中崇敬的神明?
農曆八月二十三日,瑞伯颱風侵台的前一天下午,強風吹得天空一片青藍,陽光烈烈地照在台北行天宮的台階上。但見數十位歐巴桑有的跪在地上用力刷著石階,有的拿著抹布在擦拭大門,有的提著水桶沖洗地板……,忙碌的身影,卻有著愉快的心情,彷彿是自己家中的大掃除一般。原來這天是關公義弟張飛的生日。
晚上七點半過後,聖誕祭典開始。一反下午的大掃除工作,但見身穿長袍,負責開五門的禮生,上香獻果的祭生及主祭官清一色是男性。
除了宮廟的祭禮儀式、出席宗教會議的各大寺廟主任委員,一般廟會裡捧神像、抬神轎、舞龍舞獅,或以舞弄刀劍砍傷身體的乩童也大多以男性為主。然而在以降神扶乩、靜坐靈動的慈惠堂宗教組織裡,一千多處分堂卻有半數為女性堂主。
一場廟會的成功,除了台前主祭的男性委員們(右),更有賴幕後撿菜烹煮的女性(左)。(卜華志)
究竟,在不同的時空裡,女性以何種方式在宗教活動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高貴的女巫
在中國文明的初期,可能因為是女性掌權的母系社會,再加上女性較為敏感安靜,容易進入附神狀態,因此女性是人類和鬼神世界溝通的主要媒介。
「當時的女巫不僅政治社會地位崇高,在宗教事務上也可和男性平起平坐,」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林富士表示。像是新石器時代的甲古文中,就記錄了許多女巫為國祈雨、為百姓治病、捉妖的故事。直到今天在巫覡系統中,包括中國的北方民族或是台灣的原住民信仰,女性巫師都還是社群尊敬求助的對象之一。
一場廟會的成功,除了台前主祭的男性委員們(右)(卜華志)
然而在兩千多年前的漢朝,當儒家勢力抬頭後,原本是政府組織中唯一女性官僚的女巫,跟著男巫一同被不語怪力亂神的儒生、士大夫徹底排除在「體制」之外。從此,官方的宗教舞臺上便少有女性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行禮如儀的儒生。而淪入民間底層的女巫,也從祈福去厄的通天神聖角色,成為士大夫口誅筆伐的邊緣人。例如《禮記》王制篇寫明「執左道以亂政,殺。」所謂的左道就是巫覡之類。 天下為「公」
男性士大夫掌握國家宗廟的祭典方式後,透過法令要求或是儒生參與地方廟務,儒教的儀禮也進一步融入了民間信仰中。像是對著神明獻果、獻酒、獻花的「三獻禮」,執行儀式的人已全是身穿長袍馬掛的男性。
奉祀瑤池金母的慈惠堂系統半數以上的堂主為女性。圖為擔任慈惠協會理事長的郭葉子正在為信徒請神問事。(卜華志)
「在中國社會結構中,參與公眾事物是男人家的事,因而攸關社區福祉吉凶的廟務也同樣由地方有頭有臉的男性出席參與,」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林美容解釋。多數寺廟的信徒大會也都只有男性為代表,而且這世襲的權利傳子不傳女,代代由男性接替。對於參與宗教儀式的男性而言,除了得到神明的賜福,更可以在其中得到地方人士的尊重,甚至是政治上的支持。無怪乎選舉時候,政治人物紛紛走進寺廟,名義上是拜拜,實際上是「拜票」。 「紅」人勿進
除了社會上兩性地位的不等,女性被摒除在神聖的儀式祭典中,往往還因為女人被認為「不乾淨」。在民間信仰中,認為女性在生理期、坐月子的時候,都是不乾淨的。在行天宮為神「效勞」的義工們都知道女性在生理期間,不可以到廟裡服務。
在廟會慶典中,人們認為當乩童在穿針、砍背等見血儀式進行中,如果被「不乾淨」的女人看見,那乩童就會流血不止。同樣的,過火之時,若有「不潔」的女人旁觀,則神靈就無法降臨,將使得過火者的腳嚴重燒傷。而具有僻邪功能的獅陣也不能有女性擔任。
「這所謂的不乾淨,不能簡單以歧視女性來解釋,」林富士認為所謂的不潔可能是因「見血」是種煞氣,具有某種程度的力量,會妨礙人與神鬼的接觸或是儀式的進行。
雖然廟會活動中,以刀劍砍傷自己的「武乩」以男性為主。然而自古以來,具有通神能力的巫師、乩童不乏女性擔綱。(卜華志)
正因如此,台面上與神親近、擔任寺廟宣揚教義的領導工作多數為男性,而默默掃地、擦桌子的雜事則是歐巴桑在執行。 歐巴桑總動員
在行天宮台北、北投、三峽三座宮廟裡,共有一千多位擔任義工的「效勞生」,其中大多數是中年婦女。走進行天宮,迎面而來發香的、清理香燭台、收拾祭品盤子或是替民眾收驚的,幾乎清一色是中年歐巴桑。
一整天都在發香的阿媽已經八十多歲,她在行天宮效勞已經三十多年了。她指著另一位佝僂蹣跚、滿頭白髮的老老阿媽說:「我不是最久的啦,那一位阿媽九十多歲了,她替神明效勞更久。」
一柱清香、萬般祈求。不論燒香拜拜或在寺廟活動,女性一向是信仰的基石。(卜華志)
主持鄭明清表示,行天宮的職員不到五十位,寺廟的維持幾乎全部仰賴這些不支薪水的義工們。而這些工作是全天候的,像是廁所的清理分三班,從早上三點鐘就要開始打掃。 主娘的最愛是女性?
然而,在中國的宗教信仰中,並非全數以男性為主軸。在不同的教派裡,女性往往也有不同的發展,其中尤以道教對女性最為尊崇。
林富士指出,道教教義屢屢頌揚「柔弱勝剛強」,修行上又強調陰陽雙修,因此道教的神話中不乏女性真仙,或描述男性對女性真仙的膜拜。而研究道教的學者李豐楙則補充,台灣的道教因為沿習福建「正一派」,由在家修道可以娶妻生子的男子擔綱,才使得道教科儀上作法吹螺的師公多為男性。
根據南華管理學院宗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鄭志明的估計,儘管在廟會中拿著鯊魚劍、釘球往自己身上砍打的武乩多為男性,然而包括神壇在內,能讓神明附體的乩童,女性應該有百分之八十。慈惠宮主持郭葉子以親身的體驗認為:「女人的心比較敏感脆弱,對於別人的苦難容易感同身受,所以神明特別容易來附身。」
光復後新興的道教會成員——奉祀瑤池金母的「慈惠堂系統」,便在道教兩性平權、主祀神明為女性,以及降乩通神的性格下,以女性堂主佔多數。 全年無休女乩童
民國三十八年發跡於花蓮的慈惠堂系統,目前在台灣有一千多處的分堂,女性堂主約半數。在十二年前,成為母娘上身的女乩童高師姐說:「母娘曾經有指示,選擇女性靈媒比較好弘法度人,因為女性乩童不易受誘惑,而發生騙財騙色的事件,信徒更容易來親近。」
位於松山的慈惠堂是台北市的十大寺廟之一,主持這座大廟的郭葉子也是女性,身兼中華道統慈惠協會理事長的她,二十八歲時開始擔任女神的靈媒,替信徒解厄治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寺廟中主持寺務,擔任王母娘娘(瑤池金母)的靈媒,替信徒們消災解厄。
女性主教,看待宗教禁忌的角度,自然與男性不同。長年茹素、一身素服的郭葉子表示:「我是要替『主娘』做事的人,怎麼可能一個月裡總有五、六天不能理事?只要內心清淨,又有什麼好禁忌的!」而對於坐月子、戴孝的信徒,郭葉子也都打破傳統不能入廟的規矩,她表示,宗教是要救人的,家中有人往生,更應該快快來拜拜,以求導引亡故親人的魂魄能早日「駕歸瑤池」。 女轎夫上路
「民間信仰是很活的,一旦需求出現,就會慢慢有所改變,」林美容表示。像台灣的宮廟越蓋越多,參與廟會的年輕人卻越來越少,加上主事的男性被賦予成就事業的責任,參與廟務多為兼職;宗教活動大欠人手。
在這樣的社會改變下,對於兒女已經成年又賦閒在家的婦女們,可以全天終年地為神明效勞,正是廟會活動的最佳人選,於是女性也日漸浮出台面,擔任宗教儀式的主持人。
像是比較不費體力的「推」神轎,捧神明,或是擔任祭禮的禮生,不再女性止步。澎湖媽祖廟三年一次的「賜酒」儀式,是由媽祖作東,宴請前來鬥熱鬧的眾神明,十多位手捧神像的禮生,已經統一由身穿旗袍的女性擔任。
而像是寺廟為了慶祝建廟、消除災厄舉行的建醮儀式,過去只有少數主事的男性可以進入,現在若必須有女人進入時,主持儀式的道士往往用楊柳枝沾水灑在她們的身上,經過這樣象徵的「淨化」儀式來免去女人不潔的禁忌。 男人是天,女性是地
女性浮出台面才算爭得一片天嗎?「並非只有領導的主任委員才是重要的角色,」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李豐楙另有慧眼。他表示:「有一回,我參加一座知名的媽祖廟進香活動,主事的男性主任委員略帶誇耀地問我活動辦得如何?我回答他,活動如此成功,最令我感動的是在廚房忙得一身汗的歐巴桑們。」
他覺得所謂的主任委員處理的大多是組織運作等「社會性」的工作,而一旁收驚、服務的婦女們做的則是安慰信徒的「宗教性」工作。
「那不是僕人作的粗工,而是一種很神聖的服務,」李豐楙覺得負責清掃和信徒接觸的女性,更是宗教活動以及寺廟營運的根基。
效勞生眾多的行天宮裡,民眾大排長龍接受女性效勞生為他們收驚,身穿青色長袍的婦女們,首先詢問求助者的姓名,然後手持清香在求助者的身前身後比劃,以求撫去信徒的身心不安。相對的,當人們抽了籤,尋求解籤時,男性的解籤人員又明顯的比較受歡迎。寺廟中服務的毆吉桑與歐巴桑巧妙地扮演這權威與慈悲的不同角色。 超越母性
對於前去寺廟服務的婦女而言,為子女們忙了一輩子,一旦空閒下來,經常會有內心失落及伴隨而出的「空巢期」狀況出現。因此在寺廟當效勞生,不僅使得精神生活有了寄託,在助人的過程也得到另一種滿足感。「來替神做事情是一種功德,也是一種光榮,」一位拿著小搓刀在清理燭台的歐巴桑表示。
「所謂的積功德不要只以一種現實的交換來看待,因為這些一生懸念丈夫、孩子的歐巴桑,燒香拜拜不只為自己,所積的功德也歸給全家人,」李豐楙表示,此外,所謂的助人,那是一種慈悲的、包容的、安慰的本質,這些歐巴桑是把眾生當成孩子一般來付出愛心的,「她們得到的不僅是助人的成就感,更深刻的應該是一種母性的滿足吧!」
在寺廟裡,女性們從來不計較自己的工作是屬於台上或台下,而是有什麼工作適合她們做就去做。不需發號施令,只要默默在分送信徒香枝時,一聲神明保佑的祝福中,她們一如地母,扮演著台灣寺廟的根本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