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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視野

天下健保一個樣──德國的醫療及療養制度

天下健保一個樣──德國的醫療及療養制度

文‧德國 張筱雲

2006 2月

各式各樣的健保卡,民眾可要睜大眼睛,挑選條件最好的。

全民健保吃力不討好,全球皆然。看了德國的百年經驗,台灣應該可以釋然一點?還是更「鬱卒」了?

20年前我剛到德國時,最不習慣的就是大學的強制健康保險。註冊時如果缺少這項文件,就無法順利完成手續。對分毫計較的窮學生來說,每月68馬克(當時約合台幣1200元)的支出可不是小數目呢。

雖然,和一般德國民眾所繳、動輒七、八倍以上的保費相較,學生保費已是最最便宜了,但當時台灣尚未實施全民健保,而我大學一畢業便出國,從沒有公保勞保經驗,再加上向來是健康寶寶,一年到頭不生病,除了偶爾看牙醫外,幾乎和醫生、診所絕緣,因此老覺得花冤枉錢很不甘心,一想到保險公司把我的保費拿去補貼不認識的老外,更加心痛。

2005年12月的「星子週刊」(STERN)以「兩個不同階級的醫療」為封面標題,報導大眾健保病人所受的歧視待遇。

吃虧就是佔便宜?

「花錢保平安,健康就是福。寧可花點錢,等哪天保險公司在妳身上花的錢比妳繳的保費多時,情況就不大妙了!」朋友安慰我。

但我還是無法認同「吃虧就是佔便宜」的大道理。因為我知道有人就逃過了健保月費支出,例如我的房東。她們是一對上了年紀的母女,老母親八十好幾了,倆人既無工作也沒有收入,完全靠後面加蓋的小房子隔間出租過日子,手頭並不寬裕,因此分毫必較捨不得花這個錢。沒有健保,她們必須非常小心,小病用「土法煉鋼」自己醫,冬天也不敢出門,怕滑倒,一摔就要花大錢,經常拜託我們這些房客幫忙買菜。就這樣戰戰兢兢度過春夏秋冬,也虧得她們運氣夠好,直到我搬走,沒生過大病。

當時我非常羨慕她們可以省下這筆保費,多年後才懂得要為她們捏一把冷汗。高齡老人通常是醫院的主要顧客,一旦生病就不得了,在德國治病如果是掏錢自己付,很可能讓你傾家蕩產!

就這樣,白繳了幾年的學生「保平安費」,有時候我實在心理不平衡,就去配一付保險公司付賬的「陽春眼鏡」(超過這極限,好一點的鏡架必須自己貼錢)來「撈本」(輕度近視,沒眼鏡也沒事);直到脫離學生身分,才知道過去耿耿於懷的學生健保費有多便宜,因為同一家保險公司,由於身分不同居然5級跳,每月保費從68馬克暴漲到320馬克!

Barmer(上)和AOK(下)列屬德國最大的大眾健保公司。

「三輸」政策?

「簡直是吃人夠夠嘛!」我氣憤地向當時已工作多年的女友抱怨。她安慰我:「趕快找份工作,就不必付那麼多,老闆會幫你繳一半費用!」(德國法律規定,雇主必須為員工支付50%)。

原來如此,難怪我曾在財經報導中讀到,公司雇主怨聲載道,每隔幾年健保公司就提高月費,增加他們負擔,讓他們不得不厲行緊縮員工政策,也讓德國已經夠嚴重的失業率雪上加霜。

另一方面,大眾健保公司,如BKK、Barmer、AOK、TK也滿肚子牢騷,他們哪裡願意老是漲價當壞人?只因年年虧本,不堪負荷,逼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尤其近幾年來德國人口老化,上了年紀的人看病機會多,退休者繳的保費又少,加上失業率節節上漲,靠失業或社會救濟生活的人可以免繳或只繳象徵性的一點金額,導致「進帳少,支出多」。

更糟的是,現代醫療發達,疾病種類增多,昂貴的新藥推陳出新,價格居高不下(僅藥物這項,就佔將近20%的健保支出),連長期請病假的人薪水照領,這筆錢也算到他們頭上(前6星期由雇主負責,之後由健保支付)。

保險公司一肚子苦水,病人也怨聲連連,明明自己繳的錢不少,大約薪資的14%,卻只能接受醫院診所給予二等國民般的差別待遇,顯然他們的命比私人商業保險的保戶不值錢。

為了一些「不看白不看」的病號,2005年開始大眾健保加收10歐元掛號費,果然立竿見影,就醫人數下降了22%。

苦水滿天飛

記得早年我看過一場電視辯論,一位大眾健保投保人代表舉證說,她的親姨媽因肚子摸到硬塊,希望立刻作處置,到醫院掛號,安排的檢查日期卻是一星期以後。結果4天後肚子痛送急診,腫瘤(硬塊)已經將腸道堵塞,緊急手術後腸子被截掉一大段,只好在體外植入人工肛門。醫生說,如果早幾天來就可以從容安排,情況不致惡化到這麼糟。

這位代表憤憤不平地表示,類似的情況,私人保險卻有許多特權,隨時可以優先插隊,她的朋友打電話到診所,連星期五(德國通常已經是半休假狀態)都能在一小時內馬上安排醫生接受檢查,進醫院開刀還可以指定醫生(如果你知道哪位醫生好)。

說完,現場幾位大眾投保人代表心有戚戚,一致激動抗議,他們表示,90%的德國人必須強制參加大眾保險(德文為Kassenpatienten,法律規定月收入3,860歐元──相當於台幣15萬元以下者,有義務加入大眾健保),有違社會主義的精神與原則,對廣大群眾而言太不公平。

被指責的醫院代表也不甘示弱,挺身控訴大眾保險公司剝削、壓榨他們的專業和勞力,難怪唸醫的人愈來愈少,1997年醫科學生人數將近1萬2000人,2003年降到6,800人,少了一半,還有將近6,300位德國醫生因低薪而出走、遠赴國外工作。如果只靠大眾保險病人的收入,醫生們恐怕只有「喝西北風」。

醫院代表還指責保險公司又「摳」又鴨霸,付費標準全由他們規定,經常是少得可憐,而且規定限制特別多,必須按「人頭」算點數,不像私人保險「照單全收」、按帳單數目開多少付多少,醫生才能有薪水(公立醫院薪資很低)以外的進帳。

德國醫生因不滿低薪、工作時間長,走上街頭示威抗議。

氣死人的「總額制」

這點倒是不假,過去在台灣人的觀念中,醫生屬於傲人的超高收入者,來德國以後發現他們只是和學校老師差不多的公務員薪水階級,連開私人診所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一位台灣來的女友嫁給德國醫生,老公在鄉下開診所,據說是方圓50公里內的唯一一家,生意興隆,整天病人川流不息,我看了十分羨慕:「你們一定數鈔票數到手軟!」女友卻搖搖頭苦笑:「妳想得美咧,累個半死,賺不到什麼錢。」

她解釋,由於大眾健保公司有支付看診人數最高限制規定,超過一定額度他們就不付了(編按:類似台灣全民健保的總額給付制),所以收再多病人也沒用,超出的數量只好算是做白工、行善助人了。

那場電視辯論會最後,大家又一致把矛頭指向大眾健保公司代表,紛紛指責他們「人謀不臧」,規矩多如牛毛,為了應付這些,醫院憑白浪費許多人力物力填寫表格文件報告書,光處理這一道道繁雜的公文流程,平均花在每位病人的成本便高達180歐元,且逐年增加,根本不合乎經濟效益。

抨擊完還不夠,一位女士又不客氣指出,健保公司一天到晚喊窮,拚命要人民多繳錢,而她住家附近的保險公司大樓卻愈蓋愈氣派,一幢接一幢,有那個必要嗎?她要的是好的醫療服務,不是富麗堂皇的建築。

那次我在電視上見識到德國人將他們傳統好辯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唇槍舌劍,個個振振有詞。當時聽得迷迷糊糊,很多地方不太明白,許多年後被迫成為「長期病號」的當事人,才弄清楚健保制度「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Barmer(上)和AOK(下)列屬德國最大的大眾健保公司。

從平民到特權

總之,當年依著女友建議,努力尋尋覓覓,結果工作還沒找到,卻糊裡糊塗一頭栽進家庭的牢籠,新「老闆」很大方,現在,我用不著付一毛錢,他全幫我付了;也是拜婚姻之賜,我一下子從平民階級的大眾保險,升等到特權階級貴族待遇的私人保險。但因當時我還是「健康寶寶」,自以為無論是大眾或私人保險都是一樣,反正都是繳錢幫別人付醫藥費就對了。

沒想到,情勢變化很快。有生以來第一次住院是因生孩子,從這次經驗也體會到,大眾保險和私人保險的確不同,德國病人果真有兩個等級。生產前,先生就為我選擇了一家位於市立公園旁、環境幽靜但收費昂貴的私人婦產科醫院,並指定接生醫生。

推出產房後,我直接住進電視、衛浴設備齊全的單人房,大眾保險產婦一般4天出院,我卻足足住了一個禮拜。工作人員十分禮貌客氣,早上7點以後才有清潔工人敲門詢問是否可以整理房間,同時每天派專人指導產後收縮子宮運動。

回想起幾年前到慕尼黑公立醫院探望生小孩的學姊,她是普通大眾保險,住在4人一間的病房,裡面有盥洗台,淋浴、如廁則必須到共用的浴室;更大問題是「不得安寧」,學姊跟我抱怨:「七早八早6點不到,清潔婦就把人從床上『攆』起來;房間住4位產婦,訪客不斷,晚上還要被喊起來餵兩次奶,害我睡眠不足,真是受夠了!」大眾或私人保險果然有差,「一分錢、一分貨」,沒話說。

第二次住院是「真生病」,大夫以腹腔鏡作膽結石移除手術,這時候,我發覺跟健保公司「撈本」,實在一點都不好玩,沒賺(除了生產例外)反而賠(健康)大了。如果有選擇餘地,寧可一輩子白白送他「買平安」的幸福錢。但生病這種事由不得自己,幾年後因為罹患腫瘤,多次進出醫院開刀,而且每下愈況,一回比一回嚴重,讓我忍不住對健保公司心生「抱歉」。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父親在台灣也動心臟大手術,隔著千山萬水,我心急如焚,開刀順利平安出院後,立刻與母親通越洋電話,交代她趕快為父親找一個好的療養院。「療養院?台灣哪有這個?!」母親嘆氣。

BKK、Barmer、AOK、TK……,這些都是德國主要的大眾健保公司。另外ALLIANZ安聯保險是舉世聞名跨國企業,也是德國最大的私人保險公司之一,「一卡在手,看病不愁」,持卡者可享受許多特別禮遇。

我要去「療養」!

說來好笑,在德國多年,我已習慣了醫療體系中附屬的「療養」部分,它屬於一整套流程作業,通常動完大手術的病人出院後,醫師便會開出證明,憑單可到風景優美的公、私立療養院調養身體(甚至國外的療養院也承認,如鄰近的奧地利、捷克等)。

療養院的帳單,由大眾或私人保險公司支付,理論是,療養有助早日康復,減低日後醫療費用,對病人和健保公司雙方都有好處。他們認為短期幾天效果不大,至少要住一個月以上,而且必須全程留院,安心休養,不能中途離開。這種愛護過頭的美意,反倒害鄰居胡柏特先生錯過獨生兒子的高中畢業典禮,因為當時他正在北海療養院養病呢。

有病要療養,連沒病也可以去。有一天,家裡的清潔婦跟我請假,說要出遠門「療養」3星期(沒病的期限短一點)。「反正保險公司付錢,每兩年可以申請一次,剛好免費度假。」「啊!有這種事?」我有點驚訝。

「以前孩子小,可以參加『母子母女療養營』,現在孩子長大了,我就自己去!」清潔婦好心提醒我,「別讓妳的權利睡著了!樓下失業的那家人也每兩年去一次呢。」

話是沒錯,但,「沒病幹嘛療養?」我覺得奇怪。

「防範未然呀!等病了就來不及了!」清潔婦滔滔不絕發表高見:「家庭主婦每天應付家務、老公、孩子,壓力也很大,偶爾放鬆是必要又划算的,這樣心理才可以保持平衡。否則哪天要是承受不了,瘋了或是憂鬱,要送精神病院,豈不是小錢不花花大錢?所以健保公司是很聰明的。」

看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似是而非的理論讓我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說,德國人真是被社會福利「寵壞」了的族群。

德國醫生因不滿低薪、工作時間長,走上街頭示威抗議。

天文赤字隱憂

此事其來有自,德國是全世界最早實施健保的國家,從19世紀末,「鐵血宰相」俾斯麥便為德國制定全民健保制度,享受社會福利的觀念在人民心中根深柢固。百餘年來歷史悠久、經驗豐富,台灣民眾應該可以向老大哥學習。另一方面,制度愈老,包袱當然也就愈重。

鑽研德國健康保險法多年的專家許淑霞表示,德國健保弊病不少,為了維持下去,必須隨時調整。基本上私人健保以營利為目的,一定要賺錢,但因投保人數少,規模小,可以靈活運用策略。反觀大眾健保卻是龐大無比的機器,牽一髮而動全身,不能大刀闊斧劈下去,只能慢慢的,一點一點改。

目前為止,大眾健保採取的多半是消極的防堵政策,「哪裡漏,堵哪裡」。但正本清源之道,還是須教育投保者改變心態,把上醫院視為萬不得已,而不是有事沒事去光顧「撈本」。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看德國健保的缺點,可以省去冤枉路。無論如何,在德國,醫療保險已被視同社會福利,就算年年虧本,平衡開支永遠遙遙無期,也不可能關門大吉,只好儘量節流,期盼天文赤字能有自動「消腫」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