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的工地書寫,除了有無可替代的觀察位置,他的文字清新,無太多現實主義美學上的修辭,有時讀來還會有種紙上Rap的念白感,彷彿他筆下的工地「八嘎冏」出陣頭時所吟唱的歌詩,那種接近工人本色的口語流暢感,可能跟他完全背反於台灣文藝青年的養成有關。
節錄作家房慧珍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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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勝天
在工地現場,最難以預料、也最令人無力的便是天氣。無論任何工種,都有各自所擔憂的天氣狀況。普遍而言,有風和太陽、氣溫約略在二十五度的天氣,對我們戶外工作者最為適宜。
由於在工程現場施工的過程中,很難說服業主因為天氣影響而無法施工,因此,無論天候多麼惡劣難耐,往往也不會有延期的時間。加上包商是以做了幾個工程來計算賺頭,師傅則是以每日計算工資,少一天上班就少一天收入。為了養家活口,施工者往往盡可能冒著烈陽或是風雨來到現場。
工地現場其實是很辛苦的。戶外的鋼筋板模工往往要在現場烈日下進行重度勞動。那些鋼筋在太陽底下曬過,能讓人在一接觸時立即起水泡,板模工則是需要在這種時候負重切板,一整天下來,師傅們多半一到家就立即喝酒讓自己睡去,第二天再提早上工。連日勞動使得工地的師傅們皮膚逐漸變黑。為了散熱,在工地現場的師傅習慣了大量飲用冰水,上身脫個精光並且用水降溫。
這種狀況,對我這樣的工程師來說是兩難。
如果要求師傅們穿衣服加套上反光背心,在超過一定的氣溫時,光站在太陽下就受不了,因此若比照勞檢要求,所有師傅會立即收工離去。但是,要是放任不管,那師傅們會直接喝起啤酒來。
另一種做法是嚴格要求工地的午間休息時間,也就是鋼筋板模工從上午六點上工到下午六點下班,中間十點半到兩點半全員休息。但這也頗難配合,工地現場管理的大多數自己也受不了。
若是下雨、颳風,那又是另一個景象。
做室外防水和洗石、抿石的師傅們最為感嘆的,就是下雨時刻。下整天的時候,只能乾脆全部的人釣蝦去。但若是不確定的雨,鷹架上的作業就開始緊張,施工的師傅們假如被進度壓著,只能硬著頭皮上架硬做。要是遇到豪雨、大雨,也只能各自找地方躲藏,身上有衣服的脫掉擰乾,沒有衣服的也要減少吹風。
等雨停後前往收拾,泥作哀嘆只能刮除被大雨破壞的重抹,瓷磚的則是跳過水漬而做。所有師傅的工作都因為天候而受影響,一場大雨所造成的積水,也令開挖底部的人們抽水不迭,開挖面陷入無比泥濘。若是在冬天的淡水或中壢、新竹,那更為嚴峻,下雨配上大風,能讓這些地方的氣溫遠遠低於氣象預報所講的,林口則是可能陷入大霧之中,使人無法辨識,險上加險。
我常因為淋雨和過低的氣溫而頭痛,許多師傅也如此,只是他們習慣用米酒和普拿疼來減輕自己的痛楚而已。鷹架的承包商則是要到場巡檢,深怕一個強風後,整個鷹架崩塌。在颱風前夕,則要將所有的防塵網收拾好。
不得不提的是,工人身上的異味,其實往往是衣服黏在身上後,濕了又無法乾,整日下來所造成的結果。無論是夏日出汗或雨季淋雨,這種身上衣服無法乾的情況,造成我們這些戶外工作者總是一身黏膩汗味,令人掩鼻止步,這也是我們工地現場在流汗後,死不肯前往較好的餐廳吃飯的一大原因。
天氣熱到受不了時,我們總會想偷溜到一邊去納涼,師傅們心裡也知道,拉著現場工程師就去看工地,東問西問惡戲地想把人熱死。或者是在天冷之時,硬要拉著現場的到工地確認施工狀況,試圖讓這些「坐辦公室的」在惡劣的天氣狀況下,承認師傅們的耐力和辛勞。
這招極為有效,我到現在還是運用從師傅們身上學來的這個技能:到了工地現場,先帶著業主走一圈工地,累死他一頓再說,這些平常坐辦公室的立刻氣喘如牛,渾身無力地宣告不支倒地。這時候再來談進度或施工,我總是比較占上風。
真正在工地待久的總會找出一些生存之道。熱得要死的時候提議叫手搖杯,冷到令人發抖時就先去找燒仙草。如果是荒郊野外,那就在酷夏拿鋤頭耙開樹的周圍。有個師傅就是有能力發揮極大的生活智慧,不知道從哪裡搞出吊床,然後點起蚊香款待我這個現場的「躺下來睡午覺」,等我的鼾聲做為最佳的讚美和說嘴的本錢。若在冬日,那就燒柴取暖,甚至烤起地瓜、香腸與君同樂,畢竟有笑聲、有食物的地方,至少心不會冷。
只不過,這只是苦中作樂。極端的氣候壓倒的永遠是最為底層的人。鋼筋板模工往往因為裸身工作而過度曝曬,在年老時皮膚又黑又硬,有的則是起了硬塊,黑硬無毛的皮膚幾乎不再出汗,嚴重老化。另一些人穿著衣服,則是在脖頸之間與腋下、胯下周圍,長起濕疹,通常藥膏亂抹一通了事,久不得醫,甚至長出濕疣。我曾去皮膚科診所一次用電燒刀切去七顆濕疣,之後到夏天時再也不穿有袖衣物。但隨著醫美診所的興起,皮膚科診所紛紛轉型為醫美,用果酸、杏仁酸換膚和美白雷射經營。這些師傅們說,就算洗好澡過去也都感覺不對勁。大醫院更是難以掛號,安排治療。
女工則是擔憂曬傷。女性的身體若是直曬陽光,較細的皮膚往往受不了曝曬而開始紅腫,過不多時便容易中暑,也擔心皮膚長斑。工地常有全身包裹的女工,就是出於此。男工另外有燒襠問題,由於整天工作,褲子內部濕透的結果加上勞動期間過度摩擦,在胯下和大腿內側長出整片的癬,又癢又腫。
我們往往在施工進度和工人安危下掙扎求生。一方面不希望工期過於緊逼,適度讓施工者至少週日能夠休息,以免工人們勞動過度而倒下;但又苦於工地現場進度常受到不可抗力因素而延後,難以取捨。那些坐辦公室的高層經營者總拿出一些「多少多少年以前如何刻苦耐勞」的講古,來要求師傅們不要休息,以進度為先。這種嘴巴說兩句話就能壓榨他人勞動、剝削他人的事情是如此容易,這種自以為聰明的行為又是如此失智而廉價,然而,卻在真實環境中接連上演。上面的這麼說著,要求下面配合,又因為以合約計算,早做完早賺,師傅們往往也因為生活壓力而配合,撐到不能再撐為止──過度勞累的結果是隨機的傷痕,而變形的關節和手指,再也無法做某些動作和姿勢。
所以,那悶在鞋內的香港腳、胯下的癬片、脖子周圍的濕疣和腋下整片連續濕疹所留下的黑斑,還有變形的手指和隨處傷痕的身體、乾黑的皮膚,以及早早模糊不清的視力,成了勞力工作者身上共同的印記。
每當工程完工時,便會看到穿西裝坐轎車來的人,與穿上整齊工作服、戴安全帽的人一同上台剪綵。他們朗聲說著如何風雨無阻,又如何克服環境,說著從某個不知名的智者先知(通常是公務員或研究機構的計畫)開始,接著是某個大有能力的人在克服一切人間最困難的環境後推動,又經過某個有錢有勢的偉大人物精心投入後,終於在這個時間完成,「證明我們的人定勝天!」然後在鼓掌歡呼中,這些如同希臘神話的天神排成一排拍照,接著呼嘯而去。我會帶著在這片工地長期清潔環境的雜工前去收拾這些大人物們的垃圾,分類妥當,等著表演舞台布展公司的人來把剩下的道具帶走。
然後,我會習慣回頭去找那些剩下來的師傅,提「一組」去,坐在不遠處的小吃攤或福利社,和那個終於可以休息的雜工一起,為著工程完工,用保力達一人敬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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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修部
以前剛去工地的時候,有一次,常配合的水車司機換人了,向新來的水車司機問起,他說「去進修了」,當下我還以為水車駕駛需要定期上課換照。
後來才知道,工地所謂的「進修」指的就是坐牢。
工地「進修」的原因很多,公務員也常被約談。反正只要有工程案,從垃圾飛出圍籬外到偷工減料被抓包,多多少少都能查出一些或大或小或無聊或真的缺失。至於大到多大,小到多小,從來就很難說得清楚。有時候是真的該死,有時候是檢察官無聊,有時候是純粹被掃到颱風尾,當然,懂得保護自己的公務員們大多數在約談幾次後就沒事。
只是在工地現場,常常是真的被抓去關的,有的其情可憫,有的不明就裡。工人們對於法治的理解程度往往不足,有時候實在也難找律師,在一些證據確鑿的狀況下,也就笨笨地認罪了。
比較有意思的幾個案例,其實說穿了也就是法律知識不足。
我記得有一個粗工表示自己因為出外工作,老婆跟人跑了,走的時候,還把戶頭空的存摺、印章拿去賣人,賺得五千元。等他兩年後在路邊買檳榔時,才發現自己遭到通緝,被依詐欺洗錢共犯抓去蹲了半年。
其實這沒啥問題,讓他憤慨的是,到了監獄裡面才發現有人是自己拿去賣,而且第一次是被判緩刑,第二次才因為又被抓而入監。之後他每每說到這事,就認定法院判決不公,因為那人是在便利商店工作,感覺比較斯文。他認為早知道就自己賣,還有五千可以花用,對此認定是政府欺負他,直喊著要關他的話,至少也要給他五千。
有時則是鋌而走險。曾聽過開貨車的司機,接到電話說要他載垃圾去倒,但那指定倒垃圾的位置隱密而難行,等到傾倒完成,倒是領了現金。然而隔沒幾個月,警察們依監視器查出司機在水土保持地傾倒廢棄物,而且那些碎石原來是爐渣。由於已過了數月,手機號碼早已洗掉,不管再怎麼聯絡也都聯絡不上,他只好忿忿不平地去坐牢。
那幾個月內,他用他破碎的文字寫陳情書,翻每一座監獄都有的《刑法》,拼湊出根本沒有人會接受的陳情信件。想當然耳,直到刑滿出獄,都沒有人回信。
這些案件無論如何都是罪證確鑿。而這些口笨舌拙,完全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工人們很多連傳票都沒收過,直到在路邊買飯買菜時,才發現自己被通緝了。接著到處問人,就是沒花錢去找律師,等到判刑下來再被抓去關。
這也就是「進修部」的由來。沒有被關過的工人,和被關過的工人,在法律議題上的態度往往完全不同。
被關過的工人,對於社會的黑暗面理解更深,畢竟同房室友聊上一陣,也就立刻清楚法律問題。沒有什麼法律見解會比活生生被判刑的人在你面前憤恨不已地罵官,更能讓你質疑司法不公。有些人在被關的期間,每天就是看著自己的自訴和判決書。
他們因此對法律再也沒有信任,反正無論怎麼比,這些學歷低的勞工本來就不在保護之內。他們倒是在監獄裡面補課,慢慢地建構他們對於法律的架構和看法。有些是金句,例如:「有錢判生,沒錢判死」、「法律只保護懂他的人和請得到律師的人」、「窮人參政衝第一的原因是,出事可以說是政治迫害」。有些則是未經證實的傳言,例如:請立委關說,可以有特殊的方式救濟成功;一審沒用,二審可以開始準備紅包給法官,抗告到三審時,要盡量塞錢改判決,等到更審出來才有機會──這還有理論支持,因為一審的法官年輕不敢收錢,二、三審的法官資歷老了,出事還有同學、學弟、朋友罩著護者,所以才有信用,才有資格去改判決。
這些「進修部」出來的,對於司法的不公平已有定見。反正中華民國的司法本來就沒有公平過,在監獄的期間,更讓人有如此體悟。
所有進去過的人都告訴我,要用各式各樣的方法打通關節。沒有官員不貪汙,尤其是掌管獄政的:獨立系統,獨立作業,比警察圈子還小,比軍人圈子還窄。只要夠有錢,進去一樣會有好日子可過。例如辦個抽獎活動,也得讓獄卒家裡抽中才是上道的好方法。我從來搞不懂這些抽獎活動有啥意義,但他們似乎對此茅塞頓開,從他們發光的眼神看出,那是一種深信不疑。
他們對監獄生活的印象有多深?你可以看,等到出了獄,在你面前連幾月幾日第幾字號第幾庭都如數家珍地背得出來。除了背出判決之外,他們往往在監獄中花上大量時間背那教化的經文。許多出獄的師傅能完整背出《心經》、《大悲咒》已不在話下,甚至基督教也通,我也遇過能同時背出《聖經》裡〈登山寶訓〉的師傅。能在工地現場默背這些佛經的,其實往往是「進修」過的,在那段時間中倒背如流。只可惜,這些經文在他們眼裡起不了作用,只是帶給他們對於人生更大的幻滅。每個人都告訴我,宗教就只是把時間往後延,只要有審判的地方,不管判官是叫「耶穌」還是「閻王」,打死也沒人信那會是公平的。
這樣的結果很悲慘。司法對他們極為嚴酷,請不起優秀律師的無權無勢者往往被法官羞辱,這樣的感受轉為對國家社會的不信任以及憤恨,如此所得的法律觀點也往往偏頗,難以挽回。他們在牢內有很長的時間彼此認識,往往給予出獄後「互相提拔」的承諾。這些承諾可能用不到,但許多人用到了也未必是什麼好事,也就又回來了,直到再也無法入獄,或是再也不說、不提這段經歷。
他們往往防衛心極重。被殘酷對待的人,往往自己也會變得殘酷起來。說話毫不加修飾,也不大存錢計畫生活,反正社會已有標籤,在「進修部」學到的技能也不知道何時會用上。這些人通常罰單也不繳,稅金也不納,弄台三萬里程以下的代步車後,辦個eTag到處衝啊跑啊。
上流社會的人坐牢後,還有一群人願意接納、保護,這些基層者,回家時可能妻離子散,連家中來接出獄的人都沒有。那又何必照著社會規定走呢?久而久之,他們也不大能清楚表達,只知道現金在手保護自己最好。他們對著國家、警察,以及這個社會是有恨意的。
當然,跟他們必須有一定的信任基礎後,才能慢慢知道這些憤恨的原因。有權有勢者往往有更好的辯護團隊,更多的法律攻防。而這些傻傻的工人往往什麼也不知道,傻傻地就被抓去關了。等到出獄,發現再也不可能取得良民證,很多工作再也沒有他們的機會。
因此,工程人力派遣公司常常也有專收更生人的,只是這種公司往往做不久,人力公司的好工人都會看有沒有機會能被其他師傅相中,免去被抽成的可能。
有些人在工地是能適應的,終究學得技能留了下來,成為「半桶」或是師傅,逐漸忘卻過去,重新開始。但更多的人沒有這樣的待遇。許多工人難以忘卻監獄的羞辱,又因那段時間而無法求得更好的待遇,人生四處碰壁之下,找回獄友,尋求其他謀生的可能;接著再被抓進去。反反覆覆地,成為真正的專業犯罪者,犯罪餬口、逃亡被抓這種輪迴反覆上演……直到再也出不來。
我只有一次,在進場施工一陣後,發現一個施工品質甚佳的師傅出了問題。那是因為公家案件需要送交人員名冊,我因此得知他因酒駕被發布通緝。當天我結算了他的工資,並告訴他,我不能讓他再進場。他懂我的意思,道了謝直接離去。兩天後,警察到場撲空。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逃亡是弱小生物的活命本能,超越人類歷史。
我在工地學會不問他人過去,即使我知道也不要過問。除非他們主動提起,否則只要工作能夠做好,這些私德和過去的經歷對我而言不重要。
我也曾經經手一件軍方工程,當軍方表示,我的工人多有前科,希望全數驅逐出場時,我告訴那名軍官:「這些人在這裡工作正常,毫無問題。如果我因此而將他們驅逐,那他們要以何為生?」那個軍官愣了一陣,之後沒有再提起。我的工程一直到結束都沒有什麼問題。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軍官堅持施壓,或是我受不住壓力而把這些人趕走,他們在這種狀況下,會不會又去「進修」?
這些更生人每每都告訴我,只要人間有監獄,地藏王菩薩就永遠成不了佛。我至今無法回應他們。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我曾經想過,我們的社會有罪,因為我們讓他們犯罪;這樣一來,創建並且支持社會的我也有罪。可是後來想想,覺得這樣的想法太痛苦了。改革社會需要整體人民關心司法,堅守程序,但無論怎麼做,社會的正義還是針對性地選擇對象──要嘛最弱最窮,能得到知識分子關注;要嘛最冤最錯,能引起政治鬥爭;或者最凶最惡,來支持我們的現有司法,繼續掩蓋我們的社會殘酷。
然而,我身邊的這些人其實真的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我最常遇見的是在沒有工作時,賣身分證和存摺,或者是幫忙跑腿送貨,這也是最常入門「進修部」的基礎班,並且往往被依法辦理。如此程序清楚、法條明確、責任分明的社會制度,讓整個社會安心,畢竟我們的社會還是需要一個「最終解決方案」。
當然,這不是我能面對的。幫助他們是基督的事,我還是順從地認定他們罪有應得,理應受刑來得好。反正十字架上的不是我。
關鍵時刻不認耶穌,會讓我活得輕鬆一點。
書名:做工的人
作者:林立青
定價:330元
頁數:288頁
出版時間:2017年2月
出版: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