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蘭古道-金字碑古道
兒子的大玩偶。島嶼的時光列車。時間細縫裡的旅行
兒時常帶鐵道迷大兒子坐的宜蘭線,因為次子出生,似乎就不再那麼常搭,然而那些穿梭而過的河谷與隧道,太平洋的風,卻從未遠去。
許久未坐往宜蘭的電聯車,大兒子仍顯興奮之情,本來他期待來的是EMU500的舊型電聯車,但來的卻是EMU700阿福號,他難掩失望,拉著我推著我,不讓我上車,但這一班車走了,下班車就要再等一個半小時。
我只能急著把他的手撥開,直接帶弟弟上車,哥哥最後只能跟著上車。連假的電聯車,擠滿了人,一上車,我就開始找尋空位給弟弟坐,終於找到無人坐的博愛座。列車裡,不知為何,瀰漫著一陣果菜的氣味。
列車上,坐在博愛座上的少年不斷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來似的。一旁有一個東南亞女孩,不知在跟誰說話,講著我聽不懂的語言,越講臉色越難看。
不斷咳嗽的少年和臉色欠佳的東南亞女孩,同樣在八堵站下了車。
我開始拿起黃春明的小說《兒子的大玩偶》看了起來,對面是跪坐在椅子上、倚著車窗的九歲大兒子,模樣就像他第一次坐火車時,只是身子已像吸了水的海綿。
列車離開了猴硐,開往三貂嶺,窗外的峭秀溪谷不斷的位移,幾位拿著登山杖的男男女女,準備在三貂嶺站下車,有文青打扮的情侶,也有熟男熟女。
到了三貂嶺與猴硐這一帶,就會想起一直沒有完全走完的淡蘭古道,這是北台灣最古老、最重要的古道,是兩百年前北台灣漢族從西部往東部發展時留下的歷史足跡,從官道到民間開墾與生活的交通,見證了整個台灣北部發展的軌跡與故事。這些年來,這些古道經過整治與規劃,分成北路(官道)、中路(民道)、南路(茶道),成了現代人追尋古人歷史腳步的浮光掠影。
初訪淡蘭古道,最推薦先走金字碑古道,這是淡蘭古道最早有記載的道路之一,本為官道,後來成為北部商旅的重要道路,可接知名的草嶺古道。這條從猴硐出發,翻越三貂嶺,抵達牡丹的古道,近年以生態工法重建古道,更請國際設計大師蕭青陽操刀,以稀有的「雙扇蕨」作為古道圖騰,此蕨為世界上最古老的蕨類之一,甚具深意。金字碑古道的石壁上刻有「雙旌遙向淡蘭來,此日登臨眼界開;大小雞籠明積雪,高低雉堞挾奔雷;穿雲十里連稠隴,夾道千章蔭古槐;海上鯨鯢今息浪,勤修武備拔良才」,百年的鑿刻依然存留,更叫人發思古幽情。帶孩子走一趟時,看到孩子望著這百年鑿刻的石碑,這份穿越古今的凝望,使人感動。
金字碑古道是往來淡蘭古道的必經之道,歷史遺跡與故事相當豐厚。淡蘭古道山徑眾多,光是淡蘭古道北路(官道),就可分成燦光寮古徑、楊廷理古徑、入蘭正道等多條路線。由台灣千里步道協會與文史工作者、登山專家等所合著的《淡蘭古道〔北路〕》,不但可以作為古道健行導覽,更可以了解淡蘭古道北路的歷史、故事、生態等,書籍的裝幀也非常美麗,是一本旅讀很有感的書籍。
望著火車穿過絕美的基隆河上游河谷,經過三貂嶺站,群山之間,百年來有多少腳步與故事在山林間踏過。過了三貂嶺後的超長隧道,看著黃春明小說裡坤樹為了生活而扮的大玩偶,前後拉著廣告背包,成日在街頭巷尾繞圈子,炙熱的火球在天空盤旋,坤樹的汗水在大玩偶的戲服裡流淌成河。
想,是坤樹唯一能打發時間的辦法,不然,從天亮到傍晚,小鎮裡所有的大街小巷,那得走上幾十趟,每天同樣的繞圈子,如此的時間,真是漫長得怕人。寂寞與孤獨自然而然地叫他去做腦內裡的活動。
坤樹的想,我的想,跟著列車的車窗,不斷的消逝,何時,又能孤獨的走進山林呢?
大兒子倚窗看著窗外,二兒子悄然入眠,我戴了耳機,手機裡的音樂隨機播放了侯孝賢《戀戀風塵》的電影原聲帶,陳明章的音樂流瀉,從瑞芳開始,一路到三貂嶺、雙溪、牡丹,群山與雲,不斷隨著電影裡的畫面流動。
有一朵雲像大象,像是台灣第一隻大象瑪小姐,她在一九二六年從緬甸轉新加坡到台灣,一路辛苦奔波到台灣島,不知道自己會從此成了台灣島動物園裡的大明星。
許景淳的《戀戀風塵》歌聲在車廂裡與空中,隨著蒲公英種子飄散。過了福隆,我們都在期待過了石城隧道後,進入宜蘭的太平洋天光,一出隧道,抵達石城站前,啪的一聲,將我們帶入藍色之夢。
吳念真與官月淑合著的繪本─《八歲一個人去旅行》,是我很喜歡的繪本,無論是吳念真的文字或是官月淑的畫。書中由吳念真講述他八歲時,被父親派去宜蘭而獨自一個人坐火車時發生的故事,充滿了舊時代的人情氣味,當中講到山裡的孩子對海的迷與夢。
穿過石城隧道,從太平洋打入島嶼天光,我和大兒子站在列車透明門前,凝望著龜山島,他和我說著龜山島上島民的故事。
海浪的聲音,從遠到近,從近到遠。
石城車站的舊月台長滿了雜草。大兒子從兒時開始就是鐵道迷,鐵道和交通工具是他的全世界,我們為了滿足他,開始帶他四處坐鐵道旅行,彼時的他,是個不輕易離開車廂的孩子,我們只能一次次踏上沒有終點的鐵道旅行,一次次拜訪許多台灣的小站。後來,我將這些搭乘火車、捷運、公車、汽車,探訪小站、老車站、老時光、老街的故事,寫成了一本時光旅行之書─《在時間隙縫裡的親子旅行》。
在《時間隙縫裡的親子旅行》裡,最重要的篇章就是鐵道旅行,在台灣我們已經探訪過的一百多個車站當中,選了時間靜止的三貂嶺車站、隱沒山中的雙溪站、沒有貓的猴硐站、凝望龜山島的大溪站、一瞬永恆的談文站、塵封的百年七堵車站,與華美經典的台中車站等,看起來是親子旅行的導覽,但寫的卻是家人間的溫情以及彼此間陪伴的時光縫隙。
我們自小陪伴孩子走過面向龜山島那一座座的秘境車站,站在月台上的足印,已經發芽長大,我想每個家庭都有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光軌!
黃春明的短篇小說〈蘋果的滋味〉裡,困苦的一家人因為父親被洋人車子撞斷了腿,本來以為飄搖的全家生計將更加難堪、無法生活,沒想到,美軍洋人給了他們想都想不到的賠償金,還有他們從未吃過的蘋果,「你們知道嗎?一顆蘋果可以換四斤米。」父親這麼說著。
火車在九月的天空、陽光、雲朵下,奔馳著。
哥哥同樣倚在兒時從未改變過的車窗位置,只是身體儼然已經巨大了許多。到了大里車站,耳機的音樂出現了吉他聲,那是陳明章的吉他聲,日頭已經過了半空,往西邊而去。
天色漸漸暗落來,烏雲你是按兜來?
這個熱天的下晡,煞來落著一陣的雯雯仔雨。
踏著惦惦的街路,雨哪會變做這呢粗?
雨水拍著布棚頂,看戲的阿伯啊煞攏走囉!
下晡的陳三五娘,
看戲的人攏無,看戲的人攏無。
那是陳明章的〈下午的一齣戲〉。我們抱著睡著的次子在宜蘭大溪站下車,藍色的潮,濕潤了島上午後的戲。
我們是台灣人,是在台灣的家庭長大的,每個人都在島嶼上,上演著人生的戲,那些在島嶼上的人、那些山、那些海,那些電影、那些故事、那些音樂,都是我們的鄉愁,不斷的跟著列車行駛,在每一個車站,等著我們回家。
上一次搭火車來到這座海邊的小站是何時呢?我已經記不得。
但看著哥哥站在車站前,面對太平洋的巨大背影。
我知道,剛剛搭乘的那班列車,是時光列車。
風土餐桌旅行。台東好滋味。阿美族的野菜餐桌
年輕時,我應該不曾想過自己會是個喜愛下廚的人,這是婚後才發現的一點能力,做的菜也都只是簡單的菜。男人喜愛下廚,現在已經是極為普通的事,古代人說的「君子遠庖廚」,成了笑話─這句話是《孟子》裡說的「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所以,當我看到陳舜臣、蔡錦墩這對已故但才華洋溢的夫妻在合著的《美味方丈記》中寫到關於君子遠庖廚,而蔡錦墩這位妻子的神回答時,覺得真是太妙了。
君子還真是自私鬼。不忍心看到禽獸被殺,但是面對豬排、牛排、烤雞時,倒是都吃個精光。為了讓自己可以吃得更安心美味,才想出這樣的諺語來,還真是好意思。
《美味方丈記》是本頗有意思的書,講了各式各樣的食物典故與歷史,地上爬的,水裡游的,東方人的米食、麵食,各種傳統的飲食,季節的時令等,乃至於一些食物傳入台灣的引介,足以窺見作者對食物的淵博知識,再加上一種夫妻間的幽默感,讓人看完後再吃各種食物時,好像滋味都因為這些知識而截然不同了。
在大城市住了很久,即使小時候家裡附近就有菜市場,也很少走進去,倒是對菜市場附近的圖書館印象深刻,總是要走過滿滿菜味、肉味、魚味,才能抵達有書味的圖書館,這種嗅覺的記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對傳統市場開始熟悉,是從結婚後,老婆懷孕的時候,我常下廚,每次一去市場,就像是劉姥姥逛大觀園一樣,從全然陌生到一路被小販大哥與阿姨教導。那時很喜歡去某一攤買魚,那攤的魚都是老闆當天親自去基隆漁港挑選的,幫忙的兒子長得像金城武,光顧的女客人特別多,這攤常常有很多海魚,我想那是我這輩子對魚最懂的時候了。雖然每次買的東西其實都差不多,不過還是覺得像是拿回一堆寶藏一樣。然而有些食材,我卻是因為居旅台東、觀察覓食多年之後,才有深刻的體會;這些台東在地食材,在大都市裡,都是珍奇。
台東居旅多年,對於東部的飲食,有一定的認識;不用說,住台東,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米飯的美味。在台東,米飯的晶瑩和好吃,真的遠超過都市裡,台東的關山、池上都是米的大產區,隨便吃到的米,真的都令人驚豔。很多人會到池上旅行,池上的伯朗大道、天堂之路等,早已成了一級景點,人滿為患,當然這裡一望無垠、沒有任何電線杆的稻海,稻田裡的晨霧、味道,如此像是天堂,然而這是農人與天地間最美的和諧共舞,我們只是過客,不應該破壞這裡應有的模樣,應尊重這裡的一切。
池上很大,觀光客大多只聚集在觀光區,甚為可惜。池上最令人著迷的在於,有無數的田中小徑可以漫步探索,經萬安國小一直走池富產業公路往山邊,那些清澈的溪水和梯田土地的樣子,更是人間天堂的模樣。
台東友人劉襄群多年前寫下一本好書,叫作《台東好滋味》。已經是美食家與飲食文化家的她,用精準的文字寫下了許多台東各地的好滋味。她是台東土生土長在地人,對於台東的歷史與食物人文故事,特別知曉,每次在她的筆尖下,這些台東的滋味與店家,都幻化成獨特的故事,再加上許多生活哲學與智慧,令人難以抗拒,書裡提到很多間池上的店家,也都是我個人鍾愛的美食。
像池上杏仁茶田味家,襄群以她自身對於母親的杏仁茶記憶作為引子,再談到成立田味家的女孩,如何傳承客家母親的手藝,在池上開了這麼一間溫暖的杏仁茶店,穿針引線的寫法,讓杏仁的滋味更濃郁了。
另外像是福原豆腐店的炸豆腐、吉本肉圓的肉圓與四神湯、陳仔豆漿店的煎餃等,也都是每次回池上總會光顧的食物客廳。一般人會覺得到池上非吃便當不可,但其實幾間池上便當目前都過於盛名,沒有了十幾二十年前的美味,反倒是其他飲食蓬勃了起來。池上的福佬人、客家人、阿美族人和諧的生活在一起,飲食多元精彩,其實很多也還是跟米有關,值得老饕好好探味。
池上有不少阿美族人,大多都是翻山越嶺抵達池上深耕。阿美族的餐桌,是令我讚嘆與驚豔的台灣之味,和阿美族人在一起,會發現自己對植物和食物的認知有多薄弱,在他們眼中,隨處都是食材與餐桌。有一次,阿美族朋友帶我們上山野餐,但他甚麼食材也沒帶,就沿路停下來,這裡拔那裡採,到了山上,水煮一下,一桌大餐就來了。
阿美族人對野菜的知識超乎想像,隨便到一個部落,都可以吃到豐富的野菜,龍葵、藤心、五節芒心、鳳尾蕨、木鱉葉、輪胎苦瓜、情人的眼淚、山茼蒿等,不加調味料,水煮加鹽巴是阿美族人最愛的吃法,天然野菜的滋味,真的可以淨化身心。
花蓮人方梓所寫的《野有蔓草:野菜書寫》,我也挺喜愛。作者熟悉野菜、野草,是為了野菜,不管天氣,也堅持走路去尋覓的人。她對野菜的知識相當豐富,阿美族人吃的各種野菜,都在書裡被用各種方式或故事書寫,每個不同地方的阿美族,都有自己的家族史與族譜、神話、儀式等,並融入當地的植物,來作為家的記憶。這本採食野菜的書寫,穿越古今,揉合土地和各地的故事,像書裡所提的男人不如薺、豬母乳與王寶釧、愛喝湯的阿美族人、麻芛回甘、再見情人的眼淚、妖魔與神樹等,無不讓人佩服作者對野菜的博學與探索,以及對生命與土地的連結。
如頭篇〈我在找灰灰菜〉,就可以了解方梓對野菜的著迷以及鍥而不捨,這個找尋野菜的過程,就像她所寫下的野菜不是我的味覺鄉愁,尋找灰灰菜,卻讓我探索到母親或祖母那輩的流離,還有,土地溫厚的包容;那是對土地的深情與溫柔,「直到喜愛野菜、書寫野菜,我才明瞭,採摘野果或野蔬,和想當農夫栽菜的人,都是對土地的眷戀,對泥土的不能忘懷的人。」
除了野菜,阿美族人的醃漬也是一絕。阿美族的醃肉叫作siraw,不論是肉類、魚類、海鮮、內臟等,甚至貝類、豆類等,只要想醃的,都可以拿來醃漬保存,這是從以前物資缺乏年代留下來的食物之鑰。從前的年代,只要一小塊siraw,就可以配上好多米飯。製作siraw的肉和魚,一定要新鮮的才行,而且每個阿美族家庭的siraw作法都會有些不同。
到台東,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到siraw,池上市場、關山市場、台東馬蘭市場、都蘭部落、長濱市場等,阿美族部落的雜貨店也都有;這些販賣的阿美族阿姨或阿嬤,每個都開朗活潑。不過,很多沒吃過siraw的人,應該一看到這些醃漬肉品都很難下手,因為實在很難想像箇中滋味,其實只要吃過一次就會放心,怕生也可以稍微加熱烹煮,另建議不妨從阿美族的醃漬雞心小辣椒開始嚐試,這是阿美族醃漬品的代表,幾乎到處都有,用酒瓶醃漬,可以和許多東西搭配一起吃,吃過一次就相當難忘,和小米酒一樣。
總以社會與人類學切入談飲食、人文和旅行的作家洪震宇,寫過一本書叫《風土餐桌小旅行:12個小地方的飲食人類學筆記》,描寫台灣各地的風土與飲食,藉由每個在地的獨特食物與生活,作為旅行的意義和圭臬,以各地餐桌上的飲食角度切入,更能完整的橫切、縱切,深刻了解小小的島國,卻有著豐厚立體的人文與脈絡。
從阿美族人的餐桌故事、池上人的風土故事、東海岸比西里岸人的鄉愁、布農族人的獵人文化,一直到美濃人、甲仙人、那瑪夏人等,從東部、南部一路談到中部、北部,各地的風土與地方人情和生活飲食故事,都讓人覺得自己對台灣的認識還是太少了。故事,就是餐桌的延續。
在池上,因為族群多元,光是餐桌上的故事,就讓人探索不完,再配合在地的散步與晃蕩,很難讓人離開。池上有一條路,名為縣道197,從池上錦園出發,順著縣道,沿著山脊,一路走著,是我心中最美的一條路。你可以恣意用任何方式,走路、單車、摩托車等都可以,一路往電光部落走去,縱身在海岸山脈間,鳥瞰這座縱谷與池上,一路上,可以窺見層層疊疊的梯田。這裡的米,和池上平地的米,因為風土與氣候,更是截然不同了。
位於197縣道上的電光部落,是非常使人喜愛、歷史也悠久的阿美族部落。這裡舊名為雷公火,相傳是因為在山下縱谷地區,夜裡常看到這裡有火光(其實因為這裡有泥火山),以為是閃電所造成而出現的有趣名稱。電光部落每年還有一個相當有趣的活動,就是演出重現百年多前「雷公火之役」的戲劇,由族人一起排演參與,這是日本剛開始統治台灣時,部落裡的人和當時殘留在台灣的清朝軍隊發生的故事。早期,阿美族人會從山上取大竹做砲管,塞入火泥造成爆響,而這個戲劇則幽默誇張詼諧的重現了當時的戰役。
電光部落,除了有非常晶瑩好吃的稻米之外,也產咖啡和梅子。台灣各地的風土餐桌旅行,真的有太多寶藏值得我們探索,你說台灣小,但你每個地方都去過、都吃過餐桌上的食物了嗎?
原住民的美食:溪邊捕捉的河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