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第一名剎:龍山寺
遠渡的人們總是追尋著信仰的溫暖,低頭、默禱、焚香,青草巷旁的龍山寺;聚集了人們的希望、撫平移民的不安,經歷多次戰火倥傯、增建補修,終於,成為台灣第一的名剎,虔誠祝禱的所在。
艋舺(萬華)的三大廟門是龍山寺、清水巖(即祖師廟)與新興宮,而龍山寺、清水巖(即祖師廟)和大龍峒的保安宮,又並稱為台北市三大廟門;龍山寺不僅名聞北台,昔日還曾博得「台灣第一名剎」的美譽,熟知這座廟宇的歷史,當知以前所謂:「一府二鹿三艋舺」的盛況。
龍山寺位於廣州街;廣州街,東起博愛路,西至環河南路。這一條艋舺早期的市街之一,有「古蹟街」的雅稱,懷抱著虔敬懷古的心情去追尋遺跡,等於重溫台北開拓的前幾頁歷史;「留連落日頻回首,想像餘墟獨倚牕」,誰不會對歷史的殘破,痛心疾首,歉疚愧憾呢?
廣州街底,環河南路旁,今高氏宗祠,是昔日的學海書院。道光初年至光緒年間,這裏的淡水河口岸是裝卸木料的地方,稱「料館街」,是為「木材街」之意;昔日新店溪上游盛產樟樹,由水路運此交給「料館」(木品加工廠),供作軍需造船。往東行,今仁濟醫院現址,是育嬰堂舊址,是同治年間(一八七○年)淡水同知陳培桂,為收養孤兒、貧困人家子女及矯正溺女惡習而設,今留有「淡北育嬰堂碑」。
梧州街北側巷口有黃姓祖祠,係江夏種德堂和燕山祖祠古蹟所在。
小巷華西街,目前仍留有九曲巷痕跡。二百二十三巷口有清嘉慶年間「隘門」為當年民間防禦警戒的關卡,今「艋舺隘門」已改水泥牆,並供奉土地公,原貌已失。
位於廣州街二一一號的龍山寺,寺前道路清時稱「龍山寺街」,日治時逕名為「龍山寺町」,名正言順,今稱:「廣州街」,真恐後代子孫訛誤為是「老廣」建闢或群居的街道。
名聞遐邇的龍山寺,源遠流長,有著不少的軼聞掌故,傳聞鄉梓。
建廟傳說普遍
唐山子民渡台,他們將落腳處從南部移到北部的時候,北台仍是一片蠻荒瘴癘的地區,這一片新墾地並不是他們想像的「人間樂土」,而是充滿著危險、艱難,因之有「三在六亡一回頭」的俚諺。十個唐山人橫渡黑水溝到北台,能夠落腳生根,僅占了十分之三;其他的十分之六因水土不服或受不住瘴癘之氣,葬身此地;剩下的十分之一,則吃不了苦頭,乾脆返鄉,不再久留。
雖然,移民台灣是需要冒險犯難,但是由於「台灣錢淹腳目」,還是有一波一波的閩、粵人民,鋌而走險,渡過黑水溝,來台灣謀取生機。
當時落足艋舺,以泉州所屬晉江、南安、惠安等三邑轄下的「頂郊」人為多,他們渡海前,為求得安心,離別故鄉前,必先到晉江縣安海鄉龍山寺,向觀音菩薩祈福,請求神明保庇一路平安,並將該寺的香袋,攜帶於身,以求得心靈上的安全感。
相傳,雍正年間有一位唐山移民,來到了現在龍山寺附近,在一棵榕樹下略作休憩,啟程前,他就地方便的時候,為了怕有所不敬,將護身的香袋解下,掛在樹枝上,想不到匆忙中忘了將香袋帶走;這只寫著「龍山寺觀音佛祖」的小小香袋,在月夜下,閃著光芒,驚動了當地人,以為觀音顯聖,紛紛前往膜拜,有人向菩薩許願,竟然得償,如是善男信女日增,乃有鳩資建廟之議。
歷經災劫整建
龍山寺建廟的傳說,並不是「此寺獨有,別無分號」,桃園蘆竹鄉南崁廟也有類似的故事,因此只能姑妄聽之。
晉江、惠安、南安三邑人推舉紳商黃典謨為董事,開始著手募款,很快得銀二萬餘元,於一七三八年(乾隆三年)舊曆五月十八日興工,至一七四○年(乾隆五年)二月八日始竣工。
龍山寺的所在,依堪輿家相驗地形,說是「美人穴」,因此寺前曾鑿水池作為「佛祖的鏡面」。這座水池在一九二三年二月被填平闢為龍山公園,亦即今日以小吃聞名的「龍山商場」。
廟宇建築期間,艋舺人派人到福建泉州府晉安縣安海鄉龍山寺,奉請觀音佛祖分靈,來台奉祀,因之此寺順理成章取名為:「龍山寺」。
艋舺龍山寺此後經歷了幾場自然災劫,一八一四年(嘉慶十九年)北部大地震後,艋舺地區房屋倒塌嚴重,龍山寺也不例外,除了佛座外,其他建築物全毀,當時董事黃朝陽、楊士朝發起募捐重建,於次年(一八一五年)完工。爾後,又遭遇一八六七年(同治六年)的颱風災害,亦經當時董事再鳩款修復。
如此再經歷五十幾個寒暑,龍山寺疲態漸露,丹青剝落,棟樑腐蝕,如不加以整修,必然有坍塌之虞,重建之議再起,當時的住持福智禪師,率先捐出了一生省吃儉用的儲蓄,而達「拋磚引玉」之效,今日宏偉壯觀、雕琢精緻的龍山寺得歸功於這一次的重新整建。
唐山師傅修建
一九二○年一月十八日,龍山寺動工重建,敦聘泉州惠安溪底唐山老師傅「益順師」(俗作「益順司」)的王益順來台擔任重任,當時他帶了姪兒王樹發和二十來名有雕刻匠、石匠、水泥匠、陶匠、油漆匠的班底來台,一九二四年三月廿三日工程完竣後,老師傅又承接了新竹城隍廟和台北大龍峒孔廟等工程,然後才返回泉州府。王樹發見台灣大有發展前途,就留了下來。由於龍山寺重建工程,做得美侖美奐,因此他的聲譽不錯,像彰化南瑤宮、南鯤鯓代天府、鹿港天后宮的整建等大小工程包了不少,因而致富,可惜老來無子,乃收養一名義子,叫王世南。
樹發師見義子並不好學,就帶在身邊,跟自己在工地上東奔西跑,想不到王世南耳濡目染,竟然懂得整套建築技術。有一次,木匠們大意弄錯了尺寸,一根橫樑怎麼擱,都放不進去,一時找不著錯的所在,大家真急壞了,王世南剛好走過來,很快便指出了錯處,樹發師此時才知曉他十六歲的螟蛉子,已有克紹箕裘的本領。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盟軍轟炸台灣,龍山寺的正殿及走廊於一九四五年六月八日被炸毀,只有觀音佛像端坐無毀,人人稱奇。戰後,艋舺人士再議整建被戰爭彈火炸損的龍山寺。自然而然,有此艱鉅工作,非託付給樹發師不可的想法,但是,此時樹發師病死,大家對年輕的王世南能否承擔此工作,表示懷疑,加以戰後民生凋敝,經費籌措不易,只草草修葺,未能踵事增華。一直到一九五三年,龍山寺已成中外人士來台北的觀光勝地,為壯觀瞻,正殿新建再被提出,但是龍山寺的整建負責人員,卻對王世南的信心不足;正巧當時台北縣有一座廟宇,因設計不良,致使工程中斷,此廟住持頗受困擾,龍山寺的住持與他有所往來,乃荐王世南前去解困,也想藉此考驗王世南的身手。
王世南果不負眾望,完成使命,龍山寺方面對他的能力不再懷疑,將工程完全交由王世南承包,龍山寺大殿重建工程終於在一九五五年恢復舊觀。
艋舺龍山寺從一七三八年創建,平均每四十年重修整建一次,可見今日壯觀的規模,其來有自,不是一蹴可幾的。
聲望震懾官府
頂郊人為保護商業利益,私擁重兵,在淡水河設立關卡,凡是進來艋舺的船隻,所載貨物,他們都徵收百分之五的從價稅,他們的團結,使其信仰中心─龍山寺,也兼具了一種地方自治形態的組織;而幾次動武和「下郊」人爭鬥,龍山寺都是發號戰鬥命令的「大本營」。
一八八四年,中法戰爭時,法國軍隊攻打基隆,進犯獅球嶺,有人認為台北城終會失陷,而有南遷之議,艋舺人士認為豈可不戰而棄,群情沸騰,商議抗敵大計於龍山寺,並作成陳情文,蓋上龍山寺關防,前往晉謁劉銘傳,表示大家決定組織民軍,協助官兵死守台北,請政府勿有南遷之舉,同時關閉艋舺地方各隘門,阻止官兵南下,民兵且赴前線和法軍戰鬥,對逐退法國,居功不少。
劉銘傳就任台灣第一任巡撫時,銳意經營各項的建設,興築鐵路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項,鐵路由大稻埕起站,原擬經過艋舺「料館口」(今龍山國小附近)架橋過新莊,但是艋舺豪族黃川流以恐毀及他家門前的竹圍,加以反對,他寫了一封陳情文,擅自蓋上龍山寺關防,說是艋舺人士不歡迎鐵路經過,劉銘傳見龍山寺方面的輿情如此,乃下令改道,因此大橋改築在大稻埕了。
龍山寺關防,在傳說中有如此分量,足見龍山寺不僅是民間信仰中心,且受官方重視,可見其不僅是一座只供瞻仰膜拜的建築而已,還代表了眾多的民意。
雕飾精巧絕倫
龍山寺主祀觀世音菩薩,副祀釋迦佛祖、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天上聖母(媽祖)、水仙王、註生娘娘、文昌帝君、關聖帝君、十八羅漢……號稱二百餘種神祇,可以說「神佛雜陳」。胡適博士第一次參觀龍山寺時,看見供祭著雞、豬頭,很是詫異,說:「怎麼佛教寺院,可以擺葷的東西?」文獻委員會的林衡道趕忙解釋說:「龍山寺不是道地的佛教寺院,只是民間信仰的通俗廟宇而已。」
龍山寺的雕樑畫棟、石刻木雕,精巧絕倫,使用的泉州白石及玉昌湖青石之多,獨步全台,前殿的一對銅鑄龍柱,更是台灣僅有,尤以匾額、柱壁的聯文,更是珍貴稀品,可惜因戰火、整修大多佚失了。
光緒勅賜的「慈暉遠蔭」、福建陸路提督孫開華的「慈雲普蔭」、曾玉明的「慈雲普覆」、浙江提督王得祿伯爵的「大發慈悲」、福建陸路提督林文察子爵的「此即是佛」……諸匾,皆被燒毀無存。
柱壁聯文,頗多佳構,更添增艋舺龍山寺的藝術價值:
龍舸渡迷津,發大慈悲,只要眾生回首;
山門開覺路,入觀世地,更進十住安心。
安海真源分淡北;
龍山靈梵冠東瀛。(以上兩聯俱為魏清德撰,康有為書)
龍渡滄海而東,五百年來成樂土;
山環瀛州之北,大千世界闢沙門。(張純甫撰,陳蓁書)
入佛門來,聲色俱化;
居淨土處,物我皆忘。(劉篁村撰並書)
不入浮屠境,焉知釋教尊,龕燈光白晝,寺磬鬧黃昏;
金碧三台冠,檀楠一殿溫,慈悲如我佛,香火合長存。
(黃贊鈞撰,鄭貽林書)
廟宇建築經典
今日龍山寺過分華麗、浮華的裝飾,曾使學者專家引以為憾。民俗家林衡道即有如此評語:「……十八世紀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巴洛克和洛可可畫風,被美術史家認為裝飾過多,看不見面和線的美,所以評價得很低。如果從這個觀點來看,台北的龍山寺就犯有嚴重的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毛病。」
台灣廟宇裝飾過分的弊端,原因甚多,但不容置疑的是,它和文化、社會變遷,息息相關,也就是說一般人所認同的美感,已不是昔日的標準,觀之,今日台灣廟宇的規模,已經有好幾座和龍山寺不分軒輊,但是不僅在名望上無法和其並駕齊驅,在美感上也遜色不少,此乃龍山寺具有獨具的歷史和傳奇,永遠令人神往的緣故。此外,它在整個建築格局、裝飾上,還承續著傳統風格。龍山寺天井所使用兩座藻井及繁雜的網目如意斗栱,交錯構成令人眩目、讚歎的雕刻,以及鐘鼓樓轎頂式屋頂,成了以後台灣許多廟宇構造參考的對象。
研究台灣建築史的李乾朗教授對龍山寺的評價,可以讓我們更加體認這座「台灣第一名剎」的不同凡響:「以目前台灣所存廟宇水準來看,(龍山寺)應屬經典之作,它總結了清代以來台灣廟宇建築的美學觀點,重建後的簷口曲線較戰前為緩,上下簷間也加置吊筒,就形式之精練及裝飾性趣味而言,重建後的作品是極為成功的。」
《小說徐傍興》
一本典型的台灣勝利英雄小說
徐傍興目前雖然還不是台灣家喻戶曉的人物,然而隨著大眾傳播媒體的介紹,已經慢慢被更多人知道了,他就是名揚四海的美和青少棒、少棒隊的創辦人。
◼ 1934年日本時代,他考上台北醫專(今台大醫學院的前身)因成績優秀,畢業後留在學校擔任助教兼助理外科醫生。
◼ 1952年,他辭掉台大醫學院的職務,在當時的台北市政府對面創立徐外科醫院。
◼ 1955年,他拿出家裡僅有的積蓄40萬元,幫助陳啟川與杜聰明成立高雄醫學院。
◼ 1960年,他又免費擔任中山醫專校長,任內11年間,從未支領過任何一毛薪水,全部捐給學校。
◼ 1961年,他自力興建屏東美和中學,讓地方子弟不必遠道去就學。
◼ 1965年,他又成立美和護專,為家鄉子弟培育人才。
◼ 1971年,他再成立美和青少棒及青棒隊,給了許多貧窮孩子棒球夢,也為台灣在國際體壇上爭得地位,揚威海外。
徐傍興一生中,從來不重視享受,也不慕名位,疏財仗義,盡量為他人付出,這真是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台灣人一生的故事。
節錄宋澤萊推薦序
邱壬妹安穩而富足地過了三、四年,日子沒有閒著。她是徐外科實際上的財務長,為徐家理財、守財。有一天她算了一算,告訴丈夫:「喂,到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四十萬元的積蓄了呢!」
徐傍興眼睛一亮:「四十萬唷,很好!」壬妹沒想到,四十萬這個數目字進入徐傍興的腦袋,就像農家人的磨臼,倒進水和糯米,磨把一轉,米漿流出,要做甜粄了。
適巧他的堂弟徐富興幾天後來台北辦事,就住在徐家。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富興也學醫,唸到日本名古屋大學醫學博士,是高雄名醫。那天晚上飯後閒聊,富興誇讚徐外科業務興隆,引來傍興的豪情:「我這裏有大約三分之一的病患是從高屏地區,尤其是我們屏東來的。我真想去高雄再開一家徐外科,省得那些病患南北奔波。」
富興想了想:「這想法很好,我很同意。」
「真的?」傍興說:「我真的來開設,你幫我打理一切。」
「沒問題。」富興問:「你有準備多少資金?」
「四十萬。」
「那很夠。」
壬妹此時從廚房步出,說話聲音有點大:「沒有四十萬蛤!只有三十五萬給你們。」
「有啦!」傍興笑著說:「婦人家就是這樣,你阿嫂想扣五萬起來,怕我全部用掉。」
富興說:「阿傍哥、阿嫂,這次我們自己買地來蓋,蓋自己合意的診所。」
「診所?不只是診所。」傍興神色飛揚起來:「阿富興 𠊎同你講,我們一開始設定二百床的醫院,然後擴充到四百床,然後呢?我心肝肚有一個夢想,順便試看看能不能實現。」
「什麼夢想?」
「當高雄的徐外科擴充到四百床的時候,把它變成日本的順天堂大學。」
「順天堂,我知道,哈!阿傍哥,你真有那麼大的野心?」富興說。
「不是野心,只是一個夢,做這個夢很久了。」傍興說:「講到順天堂,我就會想起我那個好朋友許如霖。我們在東京的時候,他帶我去那裏參觀,同時告訴我,它是如何從一個私塾性質的小診所,發展成順天堂醫院,再發展成一所高水準的醫學大學。」
台北徐外科的業務越來越鼎盛,徐傍興夫婦每天早早出門,經常忙到晚上十點以後才能休息。一天晚上,醫院職員都已下班,壬妹說她還有一點善後工作,要稍等一會兒回家。徐傍興一個人坐在掛號櫃台邊想事情。
電燈還亮著,大門沒關。一名中年男子闖進來,手持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物品,進門就吆喝,聲音很大,但有些色厲內荏:「你是醫生呵!我今晚需要用錢,拿兩千塊給我,趕緊!」
這是上門來搶劫的,從未碰過這種事,徐傍興大駭,該怎麼辦呢?那人話未說完就將舊報紙卸下,露出一把鄉下人砍柴用的板刀,同時再喝令:「拿兩千塊出來,卡緊!」
這次的喝令聲堅決冷酷了些,而那板刀已揚起,看起來很鋒利;這時背後一陣聲響,徐傍興迅速退後一步,轉頭一瞧,原來是太太嚇得臉色蒼白,拿在手上的鑰匙串和手提包掉落地上了。就在這個瞬間,徐傍興突然怒氣大發,伸手在掛號櫃台上猛然拍下,櫃台上的原子筆都跳了起來,然後快步走出去,挺胸靠向那板刀,反喝回去:「來,你來斬我,來 死我,我絕對袂給你錢。」
那男子將板刀再提高些,又吼出:「你以為我嘸敢落去,卡緊!我欲急用錢。」
徐傍興聽出他聲音顫慄,更加有自信了,再向前挺一次胸,抿嘴怒目:「你 落來呀!來呀!」
沒想到眼前這位斯文的醫生會有這種反應,那名男子像刺到釘子的輪胎,氣焰消弱了,持刀的手垂下來,換成央求的口氣:「先生,我求你,我真正需要用到錢,今晚……」
徐傍興吼回去:「你走,我袂給你半仙錢,趕緊走!」
那人還想再懇求,徐傍興高聲朝壬妹發話:「打電話去派出所報警,快!快快!」
壬妹剛拿起電話,那人急匆匆跑了。
夫妻倆吁出一口大氣。壬妹很快收拾好物品,徐傍興再仔細檢查門窗,然後一起鎖門回家。
坐在三輪車上,壬妹緊挨著老公,握住老公的手。徐傍興感覺她還在發抖,安慰道:「毋使驚,無事情咧,無事啦。」
回到家,孩子們有的先睡了,有的還在唸書,壬妹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小孩,引來一陣驚呼和議論,大女兒問:「阿爸怎般恁好膽,敢向歹徒反嗆回去?」
「我從他的聲音和眼神,體察到他不是職業搶劫犯;不過,我當時真的非常生氣,氣到忘記害怕。」
徐傍興正要進浴室,壬妹又說:「那歹徒後來軟下來時,我擔心你會跟著心軟,拿錢打發他。」
「他看起來似乎真的很需要錢,但我不能鼓勵那種持刀搶劫的行為,絕對不行。」
徐傍興已經進了浴室,又補充:「如果他一開始用懇求的方式,我會送點錢給他的。」
那晚上床後,壬妹一時睡不著,在枕邊問:「我們醫院那麼熱鬧,惹人眼紅,你看要不要請個專業的保鑣或警衛?」徐傍興回說:「不必啦!我對人心沒那麼悲觀。」
不久,高雄徐外科加入營運,徐傍興認捐給高雄醫學院的那一大筆錢,後來協議以高雄徐外科的營業收入,分期捐出,所以沒給壬妹帶來太大的困擾。一直到大約兩年之後,徐家才又要到處張羅金錢。
台北南京西路有一座蓬萊閣大酒家,酒家不做之後,原先租給美軍顧問團當官兵休假娛樂場所,現在美軍不租了,屋主貼出紅紙要賣。壬妹聽到這消息,先過去看房,回來一提到是蓬萊閣,徐傍興就眼睛發亮:「買下來,買下來。」說完喃喃自語:「那是一棟豪華氣派的大房子呢!日本時代我進去過,參加日本人的社團活動,裏面呀……」
壬妹插話:「你知道屋主要價多少嗎?」
「多少?」
「我們絕對買不起。」壬妹說:「屋主開價四百零二萬元,放聲出來,最多給人砍兩萬。」
「我們來去!來去跟他談,希望能用三百八十萬買下來。」買房的錢還不知道在那裏,他先興奮起來,說:「有這棟大樓房給我,才夠我發揮。」
這項買樓交易,討價還價談了快一年才成交,價碼是三百七十五萬元。對於剛剛創業才五年多的徐傍興來說,這是一個很高的門檻。從銀行到醫界朋友,他能借錢的地方都借了,最後還是不夠。一天下午,他跑回去老東家「邱內科」,這裡早已借過一次錢,這次是來聊天,吐吐胸中的鬱悶,沒想到聊著聊著,被他聊出一個「黃金窩」。
那時徐家已有電話,急召太太女兒過來,由邱雲福醫師親自引導,到邱家後院一個養雞的籠子裏,移開兩層乾稻草,稻草上面濕濕黏黏,都是雞屎,而黃金就在稻草下面。
壬妹和兩個女兒小心翼翼將黃金一塊一塊取出,滿手雞大便。它十塊一層,層與層之間還用粗紙區隔,共得二十塊。
「有這二十塊黃金夠了。」徐傍興高興地說:「我打個借據給你,我那大醫院開張後,很快可以還給你。」
「不必打借據,二十塊是整數,很好記,我們兩個在心裏記住就可以了。」
「好,就這樣講定。」徐傍興回說。
壬妹洗了手出來問:「要還的時候,折現金還,還是買黃金塊比較好?」
「還是還黃金好了。」
那天晚上夜深人靜時,徐傍興腦海裡一直浮現竹林的身影;之後又想念起澤田、森於菟、迎諧等教授。有多久沒有寫信向他們問候了呢?他想。
第二天,他將澤田留下來的那包金幣銀幣,從櫥櫃裡翻找出來,跟壬妹一起仔細打包,親自拿去郵局。「包裹裡面是什麼物品?」郵局職員問,徐傍興如實說出,結果郵局拒絕收件:「這些物品價值難估,而且,恐怕還會違反國家總動員法。」徐傍興只好再提回家,放回櫥櫃。
徐外科在蓬萊閣重新開業後,增設X光科和病理科,床位由以前的二十床擴增到二百床,成了台北市除了馬偕醫院外最大的私人醫院。
至此,徐傍興在台北醫界的人脈才真正動員起來。他的學生故舊紛紛前來幫忙,手術室要排輪班表了,跟以前在帝大病院那樣,所有病歷、表冊、記錄、作業流程也延續帝大的日式管理風格。徐傍興當年在「去日本化」的政策下離開台大醫院,現在他經營這間醫院,好像「日本」又回來了。
新的徐外科開診以來,幾乎天天人滿為患,也幾乎每天都有台大醫院的住院醫師或總醫師輪流來幫忙。每天早上,徐院長準時上班,第一件事是帶領一群醫師和護士到每一個病房巡視,親切地問候並診察每一個病患,有問題當場會診。徐外科醫院現在空間夠大,可以讓他帶著年輕醫師一邊查訪一邊教學,好像又回到台大醫院擔任教授兼外科主任時的感覺。
許久之後,徐傍興本人才知道,那些台大醫院來的晚輩醫師都沒領薪水。他認為不應該,召集會計、出納、總務開會,太太壬妹也坐在旁邊,開宗明義表示:「來我們這裏服務的台大醫師,沒領薪水,把我嚇一大跳。他們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在台大醫院的工作都很忙,還抽空過來,我們不能讓他們做白工。」
「我幾次要算薪酬,是他們講好不領的。」出納小姐說。
「我有問他們,一個說是院長您的學生,不能領您的錢;另一個說,他是來向徐院長學習開刀技術的,不必付學費就很好了。」會計說。
「這是真的,還有一個陳醫師告訴我,說院長肯讓他來這裏見習就很感激了。」出納小姐又補充。
徐傍興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問太太:「我有聽說,你在跟人聊天時經常提到:我們這家醫院是向邱內科借了二十塊黃金才開張起來的,所以我們要努力打拼,錢能省則省,才能儘快償還那筆黃金債。我想,是不是那些醫師聽了妳這些話才不敢領薪水的。」
壬妹說:「我確實在院內說過那些話,但只跟員工說過一兩次,從沒向醫師們透露。」
「他們當然會轉輾聽到囉。」
「我想徐夫人那些話,不會是他們不支薪的原因。」總務阿真牯說。
「好了,不必說了。」徐傍興很快做結論:「請會計依照手術排班表和看診記錄,
把每一位來幫忙的醫師支領的薪水算出來,一人一個薪水袋包好,他們下次來時雙手奉上,說是我有交代,不許不拿,知道嗎?」
「是。」
「知道了。」
事情這樣有了圓滿解決,徐傍興談興來了,說了一個故事:「我還小的時候,有一次奉阿爸之命去內埔『順豐火礱』結帳,火礱老闆多算了十塊錢給我。我也沒點數就拿回家,結果被我阿爸罵一頓,命令我當天晚上漏夜把那十塊錢送還給人家。」
徐外科醫院的職員全是從南部來的鄉親晚輩,開會都講客家話,徐傍興在散會前又補一句家鄉話:「記得我阿爸那時說:『人家糶穀糴米,流汗在賺錢』,這十塊錢快緊送回去。」
「所以,我要你們快緊,快緊,把欠醫師的薪水送還人家。」
壬妹附和,補充了幾句話:「從日本時代,我就很討厭以任何理由上班工作卻不支薪。該拿多少薪水就拿多少。沒拿薪水,不知道他們家的老婆有多難過日子。」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有一天,夫婦倆坐三輪車下班回家,壬妹告訴丈夫:「你交代的那件事,我們都有照做,但醫生們全都一再婉拒,還是不收。」
「唉呀!真是壞勢!妳們沒跟他們說,不收的話,院長會不高興?」
「說了,還是不收。有一個跟你同一輩份的阿星醫師收下薪水袋,但把鈔票抽出來還給了會計小姐。」
「真是的!怎麼好意思,真壞勢!壞勢!」
「日本時代,戰爭到後來,你在帝大醫院由半薪變成無薪,那時我就非常不以為然。你們還說什麼犧牲奉獻,效忠天皇,說是日本精神。我最不喜歡這種日本精神!」壬妹一口氣說了這段話,見徐傍興沉默著,問:「是不是你以前跟我說的什麼日本精神,還留在許多台灣醫師身上?」
徐傍興「唔」了一聲,沉思片刻才說:「不領薪水這一項算不算日本精神,我不敢確定。不過,他們來幫忙後記錄做得詳細完整,器械洗淨擺放整齊,方便後面的使用者,這些倒確實是澤田先生留下來的精神。」
後來醫院上上下下都發覺:對呀!每天早上院長帶領醫護人員一間一間巡房的時候,他每到一張病床前,總是親自詢問並診察,而他一開口,圍繞在四周的眾醫師,點頭的點頭,做筆記的做筆記,那場面,徐院長多麼像軍中的「大將」呀!
那個日語稱呼的「大將」,從台北徐外科的餐廳起步走,漸漸在全醫院流通,沒多久,「大將」取代了「徐院長」,大家越叫越順口。
「大將」還長了翅膀,從台北徐外科飛到高雄徐外科,又飛翔在南台灣客家鄉鎮的天空,成了徐傍興的綽號,成為一個頭銜和尊稱。
陳昌達有一天又去徐外科,卻見醫院樓上樓下都在忙著準備出門的行李。他很幸運又碰見徐傍興剛好從樓上開刀房下來,「你怎麼今分日會來這裏,不歸屏東掛紙(掃墓)嗎?」徐傍興問。
「我不回去?」「為什麼?掛紙一年才一擺為什麼不回去?」陳昌達表情尷尬地停了片刻才回答:「沒有啦!我剛好功課很忙啦!」徐傍興盯視其臉,大致猜到了什麼原因,放低聲音問:「是不是沒錢買車票?」「沒有啦,是我不想回去啦!」徐傍興從口袋掏出鈔票,是三張百元鈔和幾張十元鈔,全部往陳昌達手掌塞進,陳昌達臉上更尷尬了,低頭一瞧,太不好意思了,趕緊把兩張百元鈔票遞回去,說:「買車票不必那麼多,只要一百多塊。」徐傍興又塞回來,說:「有剩下,火車上買個便當吃;還有剩的話你留著用,或買點東西帶回去給你阿爸,知道嗎?」
「小時候,你阿爸去我家田裏載穀袋,我常坐他的牛車回家,坐在他身旁。」徐傍興補了這些話,又匆匆上樓去了。
走廊上,陳昌達一個人握著鈔票呆立了一會兒才離去,有一張想哭出來的臉。這種場景,醫院職工其實經常見到。
沒幾年,徐外科醫院成了北上求學的南部客家學生的感情寄託中心,金錢上的應急站,這個風氣傳到了高雄徐外科,也聘請常駐的專業廚師,經常席開兩桌三桌,座上客多是從屏東來的鄉親。有一天,壬妹在下班的路上問丈夫:「我們這樣做,每個月的飯餐錢,南北加起來,你知道有多少嗎?」
「沒關係啦!我們徐外科有因為這樣變得更窮嗎?沒有,對不對?」徐傍興回答。那天晚餐後,徐傍興還在餐桌垂詢兒女的課業,壬妹拿出一疊薪水表冊,算盤用力橫拉一下,滴滴答答算起帳來。徐傍興側頭詢問:「麼个帳目恁要緊,帶歸屋下來算呢?」
「𠊎 想統計一下,台大來支援的醫師應領未領的薪水,到底總共有多少。」
「哦!天光日給會計去算……」徐傍興話沒講完,門鈴一聲「叮噹」,壬妹快步去應門。進來的是中山牙醫專科學校的創辦人周汝川夫婦,手上提著看起來很貴重的禮物。
壬妹認識此人,去年創校前來過兩次,是為了籌募建校資金而來;徐外科出了一些錢,被聘為董事,記得傍興說,他只是普通的醫界朋友,出點錢,社交性質。
徐傍興移到客廳接待他們,稍微寒喧後,周汝川說明來意:「中山牙醫專科辦起來了,已經開始招收學生,第一年招到一百一十二人,只有八十八人來報到。」
「萬事起頭難,第一步跨出去,大路就會出現。」
「我第一步就碰到難關。我們的創校校長,做沒多久就要辭職,而且是堅決辭職。」
「是哦!」
「我今天來,是要懇求你出山,來擔任校長。」
徐傍興一雙眼睛看著周汝川夫婦,沒有立即回答。壬妹腦筋飛快轉動:去當一個大專校長也不錯,雖然我們家現在並不在乎多一份薪水;可惜該校不是在台北也不是在高雄,不能兼顧徐外科。
小孩子們都停下手中的功課,從餐桌那頭望過來。
周汝川見徐傍興沉思不語,加緊遊說:「我們須要藉重你的聲望,給全校師生感到這間學校未來有希望、有遠景;也要藉重你在台大醫學院的人脈,邀請名醫、名教授到本校任教,兼課也好。」
周汝川提到台大醫學院,觸動了徐傍興一個心事:九年前,他從台大醫學院「被去職」,心有遺憾,對於重回校園,有一絲眷戀。他想到這裡,用力地應答:「好,我來勉力為之。」
事情就這樣敲定了。此後,一個禮拜有好幾天,從台北開往台中的「對號快」火車上,會看到徐傍興一個人拎著一只黑皮箱趕著上車下車。偶爾在車站在車上碰到熟人,還以為他是去「出診」,聊起來,才都知道他是趕路去台中上班,去經管一間大專院校。
那是一九六○年間,他上任時,中山牙醫專科學校連校地都尚未完全整平,沒校門,沒圍牆,只興建好一排校舍,行政辦公和學生上課混合在一塊。
他沒幾年就做出成績:在董事會促成學校改制,改名為「中山醫學專科學校」;又去教育部和考選部奔走,希望政府核准讓該校的修業年限由四年改為六年,使畢業生有資格報考醫師執照,但四處碰壁,後來在一次全國大專院校校長會議上,當面向當時的總統蔣介石陳情,獲得特准。
他到任了才知道,周汝川為了創辦這間學校,耗盡了家產,連弟弟周汝南、太太周張不女士的財產也耗了進去;自己家裡的餐廳提供出來給師生免費用餐,三個兒子每天到學校當免費的工友。如此艱辛辦學,徐傍興大受感動,因而,他上任一個月後向學校宣佈,不領校長的薪水,捐作建校之用。
那晚回家,跟太太聊起這個決定,他說:「妳不要怪我,那薪水實在不能領,不忍領也。」
「唉!既然是這樣,幫它打好基礎後就可以交棒了。自己家的醫院由你親自坐鎮還是比較妥當。」壬妹這樣主張。
徐傍興點點頭,口說「好」;壬妹卻看他每週跑台中,一去三、四天才回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好像樂此不疲,而且一直沒領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