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專欄

《福爾摩沙之王》

《福爾摩沙之王》

文‧貝喬思(Joyce Bergvelt)  圖‧前衛出版社  翻譯‧張焜傑

2024 4月

西元一六二四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在福爾摩沙西南部建立貿易據點;同年,在日本長崎,一個名為福松的男孩出生,他將成為捍衛大明王朝的不朽英雄鄭成功。一則預言,將福爾摩沙島與海盜之子的命運緊緊糾纏。    

發現者,一四三〇,臺灣海峽

初颱不合時宜地提早到來,困住了船隊。繃緊的帆面在強大的陣風吹拂下,將船推進。

旗艦上,全身濕透的天朝使節鄭和用盡全力抓著欄杆,一步一步試圖靠近船長;暴雨拍打在他臉上,混合著海浪拍打的鹽霧,刺痛了他的眼睛,讓他幾乎看不見。

「船長!」他喊道,但是聲音一從嘴巴吐出,就被狂風撕裂。他的大喊毫無用處,船長依然背對著他,他必須靠得更近:「船長!」

「我們偏離航線了!」鄭和向前傾身,貼近船長的耳朵大吼:「我們必須回頭!」船長瞪著天朝使節大人的雙眼,考量著此刻的處境。

「不行!來不及了!」他吼道:「我們只能繼續向前度過這個難關!」

就在日落時分,一名斥候發現了土地。他因為激動而結巴,只能向著土地的方向不斷振臂。斥候像是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下船桅,鄭和立刻靠到他的身邊,望向他所直指的遠方,可惜他的視力不像斥候那般銳利。沒過多久,鄭和的臉上出現急切的表情,因為雨霧之中,出現了島嶼的輪廓。

「我聽說過這片土地。」他敬畏地說:「傳說有一座島嶼孤懸在百哩海外,這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島嶼。我們安全了,讚美真主!」穆斯林探險家眼中洋溢著熱情,因為發現了新土地而興奮不已。

這就是他的使命:偉大的探索之旅。宣宗皇帝派遣他前往未曾發現過的土地,與當地的政權建立外交關係,致贈厚禮,讓他們與明帝國進行遠洋貿易。他的戎克船是為了將外國使節、未知物種,以及大量貴重貨物運回中國而設計的。他帶回遠自東非海岸所發現最新的醫療與天文知識,海外的學者與醫生們與大明王朝在各個領域進行寶貴的知識交流,讓王朝比以往更加輝煌榮耀。

強大的洋流將傷痕累累的戎克船向南漂流,船員們極力控制船隻方向,避免撞上島嶼西海岸的岩石暗礁。在颱風殘留的陣風推動下,海流將船隻帶到南部的礁群。在這片未知的水域中,這艘船最終在淺灘上擱淺,船底發出木板被擠壓撕裂的聲音。

「看!」一名水手大喊:「那裡有人!」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鄭和一行人受到熱烈的歡迎。當地居民滿懷熱忱地向他們展示這座島嶼,為他們提供食物、建立暫時的棲身之所,並且在茂密的叢林中為他們擔任嚮導。當他們在居民協助下,在當地找尋修復船隻的木材時,所見所聞讓他們嘖嘖稱奇。

在岸邊捕撈的漁夫們網內滿是肥美閃亮的魚,一座座曬鹽池點綴在沿線沙岸;山丘被翠綠蒼鬱的森林所覆蓋,森林裡滿是筆直堅實的木材,到處都是野鹿。刺鼻的硝煙瀰漫在山坡,代表此處富含著製作火器、火藥、以及藥品的珍貴原料:硫磺。這裡的土壤柔軟、潮濕、肥沃,森林裡充滿著各種奇異的果實。

當鄭和一行人探索島嶼南部的時候,每每因為壯麗的美景而停下腳步駐足。

鄭和與他的手下在島上停留了幾個月,等待船隻修復,等待風浪利於他們的航行。當他們最後離開時,船艙裝滿從島上搜集而來的珍貴風物。

就在這一年的稍晚,遠航的天朝使節回到宣宗皇帝的宮廷上,講述著這座位在沿海三百哩外島嶼的故事。他用詩句敘述著島嶼的野性之美、豐沃的土壤、豐饒的海岸;並且向皇帝獻上成袋的鹽、風乾的鹿肉、以及成團的硫磺。鄭和用他極富感染力的熱情,欽佩地描述著島上的居民。

皇帝對鄭和關於島嶼的故事印象深刻、著迷不已;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這座島嶼成了朝堂之上重要的議題。在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裡,海洋是中國東南方天然的疆界;這個觀念使得明宣宗無法將這座島嶼納入麾下、成為帝國的一部分。一四三五年,鄭和在一次不幸的航行中去世,禍不單行,宣宗皇帝也在當年駕崩。年僅八歲的幼主即位,大權旁落到外戚與朝臣手中,皇帝身邊的男男女女各個心懷鬼胎。

探險家鄭和以及宣宗皇帝死後,陷入陰謀算計以及勾心鬥角的朝廷,完全遺忘這座島嶼。無人宣稱主權、也不再有人記得,它再次遺世獨立。

在往後的幾個世紀裡,此地成為海盜、冒險家和商人(外國人和華人)的天堂。葡萄牙人是最早發現它的西方人,也正是他們,以它的美麗為之命名。因此,這座島嶼以充滿異國情調的「Ilha Formosa(福爾摩沙島)」聞名於西方世界,這個名字被早期的西方製圖師採用,並將其牢固地鑲嵌在他們的地圖上。

福爾摩沙島持續成為走私者囤積貨物以及海盜聚會之地。商人們在此進行貿易,藉此規避納稅;而日本商人則把福爾摩沙當作遠航徒中的休息站。很少有說著官話的華人到訪,而北京的朝廷從未正式介入、企圖影響此地的現狀。沒有官員願意被派駐到落後、潮濕、野蠻的島嶼上,朝廷從未試圖將此納入管轄。

在長達千年的孤立之後,另一個政權最終占有福爾摩沙。既不是百里外的帝國,也不是鄰近強權。第一個聲稱擁有此地主權的國家,來自西方。

一六三一,日本長崎平戶

母子沿著山坡走到港口旁的時候,一艘阿松不認識的船隻靠岸停泊著。她無法從外觀上辨認出這艘船的來歷,但是人群正往港口旁的市集廣場聚集。當地的作坊在船隻周遭架起搭棚,充滿幹勁地檢查著貨物。其中一個攤位飄揚著算命先生的旗幟。

「媽媽!你看你看!」福松興奮地大喊:「是算命的先生!」他在母親前頭,朝著港口跑去,大聲喊道:「也許他可以告訴我們父親會不會來!」

阿松都還來不及回話,福松就一溜煙跑到算命攤。她苦笑一聲:算命先生對小福松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她很少答應兒子的懇求:這些人都是些江湖騙子,憑著一招半式索要鉅額算資。只有福松出生的時候,她迫於鄰里街坊的壓力,拿著福松的生辰八字給一位女算命師解讀。那個女人說這名男孩終將成就偉大事業,還會給她帶孫子。但這是所有年輕母親都想聽到的甜言蜜語,她們願意付錢聽這種好話。

在樹下,坐著一個禿頭的老男人,紋眉之上,是光滑沒有皺紋的額頭;透過眼角的魚尾紋,才能看出他的高齡。頂上無毛,白色山羊鬍在他咀嚼著檳榔時上下擺動。當他發現福松,嘴巴停止咀嚼,眼睛像是黑曜石一般地凝視著小福松,表情饒富興味。

「媽媽,可以嗎?拜託。」

阿松遲疑了。她一點都不相信這個老先生可以告訴福松父親是否會出現;但是,當她想到男孩在裁縫店裡靜止不動的那段時間,忍不住嘆了口氣。好吧,畢竟無傷大雅吧。她知道像這樣的江湖術士總是故意含糊其辭,說一些你想聽的答案。

「那好吧。」她點了點頭。老人笑了,露出駭人的、變色腐爛的牙齒,然後繼續咀嚼。

阿松可以斷定他不是本地人,可能來自於日本北部,甚至是外國人。

他向福松招手,然後指了指他的手掌。男孩猶豫地看了阿松一眼。

「去吧,給他看看你的手掌。」她鼓勵地說。

福松伸出了手;老男人一把抓住,將男孩拉近。他凝視著男孩的眼睛,另一隻手放在福松的臉上,仔細地感受顴骨、下巴和太陽穴的輪廓。他深沉地盯著福松的雙眼,彷彿在試圖確認他輪廓的對稱性。

「他的生辰?」老男人向阿松打了個手勢,以奇怪的口音問道。阿松回答之餘,還補上一句他出生於平戶島。

「啊,是了。肖鼠,性聰敏,能聚人。」他興高采烈地咧開嘴,轉身在一片石盤上頭鑽洞,裡頭有著一些題了字的骨頭碎片;他挑揀著這些碎片,來回走動著。

福松對於剛剛的稱讚雀躍不已。

男人繼續說:「屬木。」阿松什麼也沒說,兒子誕生的時候,阿松就被告知孩子屬木,但是她對命理一無所知。

「木生火,但是你還需要更多的火。不能孤軍奮戰。肖鼠,屬木,肖鼠,屬木。唔,善哉善哉,你能知人,尤有辯才,終將成就偉業,豐功偉業。終有一天,你將成為人上之人。」

他再一次握緊福松的手,眼神一刻也不從男孩臉上移開:「我感覺到了雄心、信心還有……力量。對了,力量!」

算命師閉上眼睛:「你將窮極一生追求仁義。很好,很好!」

「你想要的非常多,能做的非常多。野心很大!」那人繼續說道,語氣激動。

「你必須小心點!切記不要過頭。你一定要學會看清事實。」他又瞇起眼睛,「我看到了島。大島。不是這裡,很遠,很陌生的地方。」

「島?」福松問道,他的興趣被激發出來,「什麼島,在哪裡,是哪個國家的?」

老人皺了皺眉頭,將手指再次揉進男孩的掌心,拿近他的眼睛進一步觀察。他抬起頭來,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不知道。」

他顯然因為不知道答案而惱火,「我看不出來。看不清楚。我看到的是陌生人,外族人?是的,外國人。他們不屬於此。」他吸了一口氣,在考慮這個問題時,發出了嘶嘶聲。

「不容易,相當艱困。但你的命運就在島上。這座島。陌生人總有一天會離開。你的命運就是這座島。但要付出代價。大代價。」他最後一次久久地看了看福松的手,終於點了點頭,很滿意。他第一次抬頭看了看福松,放開這個男孩。他的專注狀態被打破,他的任務完成了。

一六三一,福建省泉州

「福松。」在他離開日本之前,母親抓著他的手說:「聽我說。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聽你父親一家的。忠於他們的家族,他們會希望你能像個鄭家人一樣。我知道這幾年你沒怎麼見過你父親,但他是個好人,而且很有權勢。你的未來在那裡,在中國。那是你的國家了。好好聽長輩的話,這一切都會是值得的。」

「你現在在中國,你是個中國男孩兒。你的中國姓是鄭,以後就用『鄭森』這個名字。知道了嗎?」

「是的,當然,阿媽。」不與這個女人交惡是明智之舉,他已經決定,「我的名字叫鄭森。」他再強調一次,這次更有力了。

一六三六,福爾摩沙

「你的貿易對你和你的國王來說一定非常重要。」鄭芝龍繼續說。這是個聲明,而不是一個問題,「看來我國有許多你們想要的、有價值的產品。很好,我們可以達成一項協定,使你們尊敬的公司受益。」

普特曼斯在等待翻譯時眨了眨眼。

「我是一個商人,普特曼斯先生。如你所知,我有一支艦隊聽我號令,而且在中國所有重要港口都有著極具價值的聯繫。我知道你想要什麼產品,我可以提供優惠的價格為你獲得這些產品。只要支付一點費用,我就願意代表貴公司進行貿易。當然,是作為你的獨家代理。」他帶著一絲微笑補充道。

當他回到船上時,普特曼斯知道他已經被鄭芝龍擊敗。在船艙裡,他瘋狂地給在巴達維亞的上級寫信,以外交方式擬定他的論點。他贊成讓鄭芝龍代表東印度公司進行貿易,並說這是該公司能夠獲得它所需要的中國貨物數量的唯一途徑。在過去的一年裡,鄭芝龍的影響力大大增加,他們再也無法繞過他了。

現在,他可以不受阻礙地在該地區活動,鄭氏的船隻開始從中國大陸載客。隨著滿洲人入侵的意圖越來越清晰,許多富有的中國仕紳決定離開。許多人前往東南亞的島國,但大多數人前往相對安全的福爾摩沙。近三萬名華人移民到達該島,其中大部分由他的船隻有償運載,大規模移民開始了。

國姓,一六四四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鄭森與父親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正規的教育讓他為處理帳簿和各種官方文書作業做好準備,他的父親教給他的,卻是這個行業的實際情況。他覺得自己在這幾個月裡學到的東西比他在國子監度過的四年還要多。鄭森陪同他的父親到澎湖和福爾摩沙旅行,在那裡他被介紹給東印度公司內部的友好人員。在他父親和公司的船隻之間發生了致命的海戰之後,荷蘭人清楚地認識到,如果他們希望與中國的商人進行貿易,就不能繞過他的父親。

每當他父親與公司官員打交道時,鄭森總是仔細聆聽,仔細觀察荷蘭人的肢體語言和舉止,他們的臉頰和大鼻子幾乎都被曬得通紅。

他很快就知道荷蘭人最想要的產品是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裡,鄭森抓緊每個能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逐漸受到肯定。兩位將軍讚揚了鄭森的勇敢和軍功。他的父親非常自豪,給他升了官。

然而,敵人繼續前進。滿族軍隊進一步向南推進,向明朝的首都北京進發;在那裡,疲憊、飢餓的明朝軍隊進行了最後一次但徒勞的抵抗,以阻止洪流。許多士兵叛逃,一些人加入滿人的行列,以保全性命。鄭森多次得到情資,指出北方正在失守。

長江以南,明朝仍在延續。在福建和廣東,忠臣們集結在幾位明朝皇族的麾下,他們願意為收復失土而戰;在鄭芝龍以軍隊力保之下,唐王朱聿鍵獲得必要的支援和擁護,登基為隆武帝。

崇禎帝駕崩;隆武帝萬歲。隨後,整個朝廷被遷至南方的應天府(南京)。

南方的人民似乎從新建立的朝廷獲得力量。鄭芝龍在這個飽受侵略的國家風雨飄搖之際,展現出對隆武帝的忠心耿耿。鄭森也滿懷希望,他拒絕相信明朝可能會滅亡。皇帝對鄭氏家族的忠誠感到欣慰,將鄭芝龍和鄭森召入宮中,希望表彰他們。

「上前來,愛卿。」皇帝命令道。不久前,他還是一位皇子。兩人站了起來,眼睛仍然低垂,在離皇位不遠的地方又跪了下來。

「鄭芝龍。」皇帝開始說道。

他的父親應了一聲,仍然垂首,眉頭在這一刻嚴肅地皺了起來。

「勤王的過程中你勞苦功高,」隆武帝繼續說:「那些忠心耿耿、勇於為我大明而戰的人,不會沒有回報的。」

鄭森敬畏地聽著,意識到大廳裡有許多人,他們都穿著與身分匹配的官服,屏氣凝神地聽著皇帝說的每個字。鄭森知道,如果沒有他父親的支援,皇位上的人可以是眾多皇子中的另一個;沒有鄭家的支持,面對滿洲人的進攻,任何皇子都無能為力。隆武帝欠鄭家的人情,將使他的父親更加強大。

「鄭芝龍,朕命你為平虜侯,領福建總兵,與我大明之敵作戰。」皇帝一個停頓,史官們用毛筆緊急塗抹,以記錄皇帝的講話,大廳裡充滿竊竊私語。

芝龍再次磕頭以示感謝,將額頭抵在鋪有地毯的地板上至少十秒鐘。鄭森以他為榜樣,謙卑地行禮。但皇帝的聖旨還沒有結束。

「朕沒有女兒可以與你聯姻,不然,鄭氏將成為我大明朱家的親家。唉,朕不能以這種方式報答你。不過,為了進一步表達朕的感激之情,」皇帝繼續緩緩說道:「你的長子鄭森將被收為天子的義子,以象徵你對朕和先祖的忠誠。」

「昭告天下,從今天起,鄭森,賜姓朱,賜名成功,以表彰你為大明所付出的貢獻。你的名字將是朱成功,國姓王爺。」

「這些是太祖皇帝的詩作。收下吧,紀念這個特別的日子。」

鄭森拿著珍貴的卷軸,滿臉敬畏,恭敬地放在胸前。那天他和父親一起離開皇宮時,已經成為了國姓爺(Koxinga),與皇帝同姓的勳爵。

這是一個將賦予他權力和地位的頭銜,也是將伴隨他一生的頭銜。

跨越海峽,一六六〇

荷蘭人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確實的影響,但現在他們擋住了他的路。此外,他們還通過武力對福爾摩沙進行殖民統治。國姓爺需要以福爾摩沙為基地,向大陸發起進攻,因此,他必須從荷蘭人手中奪取福爾摩沙。

荷蘭人必須離開,他將給他們一個和平離島的機會;當然,如果他們拒絕離開,又另當別論了。只有到那時,才意味著戰爭,但他認為事情不會走到那一步。即便如此,福爾摩沙的華人也會支持他。在過去的十年裡,他在福爾摩沙建立了一個秘密網路來顛覆荷蘭殖民者;這樣他的人民就可以在他需要的時候幫助他。不過,他還是信心滿滿地認為不會走到這一步。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預言。

這座島。陌生人總有一天會離開。你的命運就是這座島。